这就是他对朱湘琳的评语,只有这样?莫传雅狐疑地瞪着眼前的男人,他神情坦荡,看不出与那位女医生有何暧昧之情,或者,是他自己迟钝到不解风情。
无论如何,这都表示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像她之前所想的那般亲密,他们不是情人,只是朋友。
而且他不回美国了,他要留在台湾,留在「和恩医院」,留在天天可以与她相见的地方。
他要留在她身边……
莫传雅不争气地察觉自己心窝似乎变暖了,流过一束酸甜交杂的滋味。她想哭,喉间莫名梗着,可又想笑,粉唇几乎要浅浅地弯起,但她都忍住了。
她不哭也不笑,尤其不能在他面前,她要惩罚他,惩罚他不懂她微妙的心。
「不过比起我来,任何人应该都算很好相处吧?」他补上一句自嘲,嘴角牵起近乎幽默的弧度。
她望着那清淡的笑弧,一腔难解的酸甜瞬间消融。「你怎么可以……变成这样?」
「怎样?」他讶然迎视她。
「怎么可以动不动就笑?」她愤慨。
他怔住,半晌,才沙哑地扬嗓。「这不是你教我的吗?你说这世界上值得笑的事,远比我想像的多上许多。」
「所以你就对谁都笑吗?」她好气,莫名的怒焰在胸口焚烧。「对记者也笑,对那个盛气凌人的院长也笑?」最可恶的是,他对别的女人笑!
戴醒仁哑然,是因为她变得古怪吗?还是他愈来愈不懂得女人?为何他完全不明白她因何发怒?
「你不希望我笑,我就不笑了。」他只好这样安抚她,其实有很多时候,他笑得也不真心,不笑也好。
「什么嘛。」莫传雅轻哼,不满地嗔睨他。瞧他的反应,好似她是个无理取闹的女人,虽然她的确是。
她悄悄咬牙,粉颊窘热。
他不知道她正尴尬,一心一意想哄她。「传雅,我可以留在『和恩』吗?其实我今天找你,就是想跟你商量这件事。」
她默然不语。
他以为她不同意,急了。「我知道我不是个好丈夫,总是放你孤单一个人,让你独自面对寂寞,你的确有理由恨我,但是——」
「你说我恨你?」她忽地打断他。
他呆了呆。「难道不是吗?」
她不回答,死命咬着唇,望向他的眸忽明忽灭,闪烁着奇异的神采。
「至少你怨我,对吧?」他自作主张地下结论。「没关系,我可以理解,事实上,我一直想当面跟你道歉,对不起,传雅。」
他终于说出来了,终于能亲口向她道歉了,她的反应会是什么?她愿意原谅他吗?
戴醒仁忐忑不安地等着,像倒悬在十字架上的犯人,等候最终审判。
「除了道歉,你没有别的话想说吗?」她不说原不原谅,只问他这句。
他慌了,恨自己驽钝,不懂她话中涵义。她这意思是不想听他道歉吗?可除了道歉,他还能说什么?
「关于宝宝的事,我很抱歉——」
「不要说了!」她冷列地呛。「我不想听。」
那你想听什么?
他惊疑不定地望她,她看透他的思绪,微妙地扬唇。
「你果然还是笨蛋,戴醒仁。」
她说他笨?他皱眉,期盼她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却坏心地不肯点破,迳自甩了甩发,用一副傲然的姿态面对他。「你想留在『和恩』就留吧!你说得对,你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医院需要你。」
那她呢?她需要他吗?他惆怅地蹙眉。
她依然不肯给他答案,忽地笑了,笑声清脆如铃,在他心口摇荡,笑里藏着某种他无法领会的嘲谵。
她盈盈转身,抛下茫然失措的他,踏向迷离夜色,街灯映亮她的姿影,在他眼里,形成一幅最令人神魂颠倒的景致。
她在他目送下远离,直到她确定他听不见,才悄悄对自己低语:「你还是不会恋爱,跟以前一样笨。」
她仰头凝月,含笑的樱唇勾着几分嗔,几分怨,还有一分难以言喻的精灵调皮——
「可是这次,我不会再教你了,你要自己学。」
第九章
「什么?!你要留在台湾?」
得知戴醒仁的决定,朱湘琳几乎崩溃。她原本乐观地期待这回到台湾,他会与分居的妻子处理离婚事宜,恢复自由之身,但事态的发展却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
莫传雅不肯离婚就算了,连他自己也甘愿被傲慢的妻子绑住,领受惩罚。
「你以为她是真的爱你吗?她是想惩罚你!」朱湘琳瞪戴醒仁,有股冲动想摇醒他,别再老是对一个不值得的女人痴情。
「我说过了,不管她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我都想守在她身边。」这是戴醒仁的回应。
她恨得咬牙切齿。「醒仁,你清醒点,你忘了五年前她是怎么把你赶去美国的吗?只因为你顾念她的身体,签了流产同意书,她就不讲道理地怨你怪你,你想想,就算你们有一天真的复合了,这种事还是会一再发生!」
戴醒仁闻言,眼神一黯。
其实这五年来,他不止一次想过,若是事情重来一次,他会怎么做?而他发现自己仍会做出与当时同样的选择。
「你了解了吧?」朱湘琳端详他的表情,猜想他也有怀疑。「只要她不懂得体谅你,你们总有一天还是要为类似的事情吵架。」
「这次会……不一样的。」戴醒仁收凛下颔,也不知是在说服旁人,还是说服自己。「我现在已经是主治医生了,不用照三班轮值,可以拨更多时间陪在她身边,这次,我不会再让她感到寂寞。」
「这不是寂不寂寞的问题,是她根本不懂你工作的辛苦!」朱湘琳懊恼地叹气。「你知道为什么很多医护人员都宁愿跟同行结婚吗?就是因为只有同行,才能了解彼此兼顾家庭与工作的为难之处。」
也就是说,他们俩才是最适合的。
朱湘琳若有所指地暗示戴醒仁,但他却木头地听不出她言下之意,只是固执地重申。
「总之我已经决定留在『和恩』了。」
「你……」朱湘琳秀容刷白,气恼地瞪他,半晌,她咬了咬唇,痛下决心。「既然这样,我也要留在台湾。」
「为什么?」他不可思议。「你不是说你爸一直要求你回家族医院工作吗?」
他还不懂吗?自从她在南美与他相遇后,她就决定跟他到任何地方了。
朱湘琳忧郁地别过眸,望向窗外,有时候她真气自己,为何会爱上一个不解风情的呆头鹅?他在医学领域是天才,在爱情方面却是十足的低能。
一声娇笑蓦地落响,两人同时讶异地回过头,迎向一张似笑非笑的丽颜。
是莫传雅。她优雅地站在不远处,身上一袭剪裁轻软的洋装,勾勒出她窃窕有致的身材,发上压着一顶珍珠镶花发箍,整个人洋溢春天气息。
戴醒仁凝望她,眼神瞬间深沈,压抑着不可言说的渴望。
「醒仁,看来你还是跟从前一样,总是让女人伤脑筋。」他高傲甜美的妻,朝他眨着清亮的眼,莫名地奚落着他。
他怔仲地伫立原地,虽然听不懂她的打趣,却为她展现的笑容感动。她又笑了,即使是在戏谵他也好,他希望她常常笑。
莫传雅深深地凝睇他数秒,忽然撇过娇美的脸蛋,呼唤另一个男人。「走吧,乔旋。」
戴醒仁一震,这才惊觉她身后跟着一个斯文俊秀的男子,他认出对方正是五年丽那位立法院副院长的助理。
「你还记得我吗?戴医生。」乔旋笑着走向他,友善地招呼。
他礼貌地颔首。「乔先生,好久不见。」
「我现在在财政部工作,有时间的话,一起吃个饭吧!」乔旋递出名片,对他仍如五年前一般热情,显得很想跟他做朋友。
他接过名片,只想问清这家伙跟他的妻子是什么关系。
莫传雅却不给他机会,迳自挽起乔旋臂膀。「我们今天还有事,先走喽!」语洛,她头也不回地离开,粉嫩的倩影刺痛他的眼。
「他们两个……该不会在交往吧?」朱湘琳诧异地猜测。
「怎么可能?」戴醒仁陡然发怒,嫉妒的火苗在眼底跳跃,胸臆横梗一股难言的苦涩。「传雅可是我老婆!」
话语才落,他立刻警觉自己似乎有些站不住立场,就算他们之间仍有婚姻关系义怎样?毕竟已经分居五年了,而他现在只能算是留校察看中。
「你打算怎么办?」朱湘琳窥探他,淡淡地挑拨离间。「看来你分居的老婆好家一点也没把你放在眼里呢。」
他倏地咬牙,神情凛然。「我要——把她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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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意思算是利用我刺激你老公?」
确定已远离丈夫的视线范围后,莫传雅立刻松开乔旋的手臂,他看着她,微微一笑,出声调侃。
她听了,嗤声娇笑,正如她方才嘲弄戴醒仁不明白朱湘琳的心意。「哼,也不晓得他懂不懂,他那人超迟钝的!」
「我看他应该懂了。」乔旋搭话。「你没看到他刚才的表情吗?简直就想杀了我。」
「有吗?」莫传雅眨眨眼,忆起方才丈夫难看的表情,又笑了。
乔旋笑望她,状若无奈地摇头。「所以人家才说别轻易招惹女人,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我哪有那么坏?」莫传雅假作不悦地横睨他一眼,可不过转瞬,微弯的粉唇便破功。「谢啦,乔旋,算我欠你一次人情,放心吧,以后你如果要出来选民意代表,我宁愿不挺我家海棠嫂子,都一定会挺你。」
「最好是这样。」乔旋对这种空话抱持半信半疑的态度,但无论如何,能得到莫家千金亲口承诺,对他走这条荆棘的政治路确实大有帮助。
两人是在两年前一场晚宴上认识的,当时他主动向她搭讪,她原本爱理不理,直到他提起当年与戴醒仁的渊源,才引起她兴趣。
之后打开话匣子,聊得尽兴,渐渐发现彼此价值观颇为一致,两人就此成为好友,经常往来。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站在朋友立场,乔旋很好奇莫传雅将如何经营自己的婚姻关系。「外面的风声都传你们两个可能会离婚,我想应该不是这样吧?」
「我不会跟他离婚的。」莫传雅神态坚定,顿了顿。「可我也不打算主动跟他和好。」
「你要他重新追求你。」乔旋心思够细腻,一眼便看穿了她的意图。
莫传雅先是嫣然一笑,跟着,又怅然吐息。「我是这么想啦,可也不晓得那个木头能不能领悟呢?」
「他若是还不能领悟,就真的是笨蛋了。」乔旋淡淡地下结论。「我想他一定会采取行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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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旋料得不错,经过这番「刺激」,戴醒仁果然积极了起来,不但留在「和恩医院」担任心血管外科的主治医生,并且不时制造与妻子巧遇的机会。
只要工作有空档,他便会在院内打探妻子的行踪。说也奇怪,身为董事长的她,明明可以不必天天来医院,这阵子倒是经常坐镇办公室,不然就是到儿童病房的游戏室,陪生病的小朋友们玩。
他很喜欢偷看妻子与孩子们相处的画面,她会与义工妈妈一搭一唱,说故事给小朋友听,而且她很有表演天分,活灵活现的角色扮演经常逗得那些小鬼头哈哈大笑。
每当这时候,他总是痴痴地站在窗外看,直到广播声传唤他,才蓦地惊醒。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也会到员工餐厅,跟医护人员们一起用餐,为了破除他们夫妻失和的谣言,他总是刻意坐到她那一桌,与她共同进餐。
虽然在众目睽睽下,她偶尔会觉得窘,可他不管,就是坚持跟她在一起。
他与她闲聊,藉着询问她新收养的小猫情况做引子,慢慢地扯些医院琐事,她很喜欢追问他在第三世界国家义务行医时的妙闻趣事,他也一一与她分享。
「看来你那时候,生活过得很充实啊——」某次,当他说到口沫横飞时,她如是酸酸地评论。
他愣住,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最后,不得不坦承。「那段日子,我的确收获很多。」不论是医术的精进或眼界的开阔,他都得到充分的成长。
「你有收获,那就好了。」她回他一抹笑,笑意很清淡,却又饱含着某种浓郁的满足感。
他猜想,她是为他高兴。
「那你呢?你这五年过得怎样?」他反问她的生活。「为什么不当记者了?」
她耸耸肩。「我这人本来就没什么梦想,当记者也好,当医院董事长也好,都没什么分别。」
「可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你绝不会接掌家族事业的。」医院不也算是莫家家族事业之一吗?
「这间医院……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她别过头,默然不语。
他怔愣地瞧着她蒙着淡淡忧愁的侧面,脑海灵光乍现——该不会是因为他是医生,她才主动想接下医院董事长的职务?
难道,是为了他吗?
他想问,她犀利的目光却阻止了他,他就算神经再大条也看得出来,她不会喜欢他对这问题追根究柢。
于是,他不问了,一颗心却因此更悸动,为她强烈奔腾,无法控制。
他几乎忍受不了一天不见她,每天都想看到她,看她偶尔俏皮偶尔嗔恼的容颜,每天都想听到她,听她有时温柔有时谐谵的笑语呢喃。
怎么离她愈近,相思的滋味反而更难熬?
愈是看她听她,他愈是不能明白,为何自己能够离开她五年,而不成为一具孤单的行尸走肉?
他比五年前更爱她,更迷恋她,更不能想像失去她。
这天,动完一场大手术,已经过了晚上八点,他想她大概已经回家了,却仍是不由自主地往她办公室走去,发现灯光暗着,又悠悠地走往儿童病房的楼层。
就算她不在,他仍眷恋地想寻她残留的形影,嗅她逸落的余香,他觉得自己痴了,想走她定过的每一步路,想与她的足迹缠绵相印。
他来到儿童游戏室外,悄悄推开门扉,他以为迎接自己的是一室静幽,不料却是见她半倚在沙发上打瞌睡,怀里还抱着一个小男孩。
他认得那是个罹患血癌的孩子,正在等候适合的骨髓移植。
他蹑手蹑脚地走向一大一小,蹲下身,眼潭深邃地将面前这幅美好的画面包容进最深处。
小男孩微微动了动,醒了,蒙胧地张开大眼睛。
「嘘。」他将食指抵唇,比出噤声的手势,小男孩聪明地领会了,点点头。
他轻轻抱下小男孩,送回病房床上,然后又走回游戏室,她仍安静地睡着,他轻巧地托住她后颈,让她在沙发上舒服地平躺,脱下刚换的干净医师袍,盖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