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宛蓉沉吟了一会儿,随即将话题探得更深,“那你家里有哪些人?是在做什么的?”
“我家里?”她呆了呆,不知该回答什么,“……没有在做什么。”
这女的真笨,“我是问你父母从事什么行业?”
“我父亲过世之前开了一家面店,后来由我母亲接手,前几年因为她身体不好就收起来没做了,待在家里休养。”听见笛壶的鸣声,梁怡君转身关掉炉火,手上忙碌,嘴里依然轻描淡写的说着,“我还有个弟弟,正在念大学。”
听她这么说,李宛蓉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儿子对她中意的名门千金没有兴趣已经够令她不满,现在又跟一个家无恒产,甚至要负担家计的女孩在一起,对她而言根本就形同造反!
沉默看着梁怡君摆在自己面前的茶飘起的袅袅轻烟,李宛蓉再抬起头时,精明的脸上神情更显严肃,“梁小姐,客套话我也不想多说,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是认真或打发时间的交往,但无论是哪一种,我都不赞成你们在一起。”
见她没有吭声,李宛蓉也不客气,继续阐述自己的意见,“父母总是希望子女得到最好的,我也不例外,严家虽然称不上什么豪门大户,但我跟允哲他爸爸也算是有点社会地位的人,来往的都是阶级相近的朋友,他们也等着看允哲跟什么样的女孩子在一起。
“你不是不好,只是家庭差距太大,我们不知道怎么跟你相处,你的家人有什么想法我也不明白,究竟是只把他当成你的男朋友,或是将他看成一棵摇钱树——我这样说也不怕你生气,毕竟这种事我见得多了,不希望也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
一连串的现实攻击让梁怡君听得头晕目眩,其实不用别人说,她自己就很明白这些从小尝尽的世情冷暖,也因此她一直不敢跟严允哲太过亲近,投入自己的全部感情。
不过很多事是无法控制,也无力改变的,就像他们之间的差距,以及她虽然努力压抑,却还是对严允哲愈来愈多的在乎。
“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在乎对方的身份背景和财产。”她喃喃的回道,与其说是在反驳李宛蓉的说法,更像是在巩固自己脆弱的心。
“没错,但我不是那些人。”李宛蓉则是老实不客气的坦承自己并没有这么亲切好相处,“我希望允哲能跟一个可以和他互相帮助、扶持的对象在一起,而不是让他一个人负起两个人,甚至两个家庭的责任。”
言下之意就是说她这个现任女友完全不合标准。
梁怡君没再开口,只是沉默的拿着抹布,在流理台上擦过来又擦过去,微敛的眼中既空洞、又沉重。
这些她都知道,只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却比自己在心里所想的要更加尖锐而难以承受。
看着她没有回嘴,只是一脸黯然得不发一语,李宛蓉叹了一口气,心里难得的有些遗憾,难得这女孩的茶泡得合她口味,但光凭这点是无法将她的分数加到及格啊!
“我想我的意思你已经很明白了,好好想想看吧!”随即便端着茶起身走回客房,不再去看那个令自己心生动摇的沮丧身影。
虽然没多久之后,李宛蓉就如同来的时候一般快速离去,但她所说的那些话依然沉重的压在梁怡君心上,让她心神不宁的烦躁着。
唯一庆幸的是严允哲并没有如他所说的能够尽早赶回,让她不必在考虑清楚之前就面对他,将原本就纷乱的心思搞得更加难解。
但或许是她跟现实玩了太久的捉迷藏,终于在今天被抓到,原以为回到家后可以暂时逃避一下,没想到迎接她的却是更加残酷的打击。
“咦?培君无照驾驶?”才刚进门,梁怡君连衣服都还没换下来,就被匆匆迎上的母亲所说的话给吓了一跳,“还撞到人?有没有怎样?”
“培君手脚有些擦伤,”梁母说得是一脸心疼,仿佛儿子那些擦伤深可见骨似的,“麻烦的是他撞上的那个人伤势比较严重,手脚都骨折了……我求了对方好久,终于答应和解,只是要赔修车费和医药费,还有精神赔偿,再加上无照驾驶的罚单……”
梁怡君呆站在原地,听得是愈来愈茫然,她转头望向坐在沙发上不吭一声,甚至连看都不敢看自己一眼的弟弟,感觉脚下的地板正在迅速瓦解,自己则陷入一个黑暗的无底深渊之中。
“你不是答应考上驾照才会骑车上路的吗?”她轻轻的问,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谅解。
她能体谅交通意外在所难免,但是像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行为,梁怡君完全不懂为何要这么做。
“你不要怪你弟,都是他那些同学硬要他骑车去帮忙买东西,不然他平常那么乖,哪会做坏事?一定是交到坏朋友……”
不理会母亲那些絮絮叨叨的袒护之词,几乎快被心里的烦躁不安给压垮的梁怡君往前跨了一步,一向轻缓的语气难得严肃起来。“你难道忘了爸爸是被无照又酒后驾车的人给撞死的吗?你为什么要做一样的事?既然驾照还没考到,技术也还不熟练,为什么要骑车上路?你难道不知道这对自己和别人都很危险吗?”
听到女儿提起亡夫,梁母愣了一下,原本还在叨念着儿子有多天真无邪的嘴巴也不自觉的闭了起来。
一直以来总是备受母亲疼爱的梁培君,没想到那个默默付出,对家人有求必应的姐姐竟会对自己这般疾言厉色。年轻的脸上先是有些别扭,随即又转为一脸不服。“我根本没有练习的机会啊!家里的机车都是你在骑,我同学好心借车让我骑,还被我不小心弄坏,我对他超不好意思的!”
听见儿子的顶嘴,梁母原本像是被按了静音的开关又突然被打开来,“就是啊!那辆机车几乎一整天都跟你在外面,培君哪有空练习?你骂他这个也太奇怪了。”
她奇怪?
她奇怪?
弟弟的学校就在搭公车十分钟左右的地方,而她每天骑车来回要花个半小时以上去上班来养家活口,结果现在追根究柢起来,造成这桩意外的罪魁祸首竟然因此而变成是她?
梁怡君心里一团混乱,仿佛有种什么东西快要爆发出来,她用力的深呼吸了几下,终于让嗓音维持在失控的界限之前,没有显露出太明显的颤抖。
“你应该是要对被你撞到的人感到抱歉吧……”她努力保持着平静,深怕一个激动,眼泪就会跟着掉下来,“总共要赔多少钱?”
梁母犹豫了一会儿,开口说出一个数字,让梁怡君听得又差点晕厥过去。
“我们没有这么多钱。”把她秤斤论两的卖都没这个价。
“可是……”
抢在母亲又要开始数落她工作这么久怎么都没存款之前,她再度坚定的强调,“没有就是没有!”
开始为严允哲工作之后,他堪称优厚的薪水确实让她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好转了些,但是毕竟不过短短数个月,而节省下来的钱在还清一些向亲戚借贷的款项之后,能存下来的也所剩无几。
现在又临时冒出这么一大笔支出,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是走在沙漠里的旅人,眼看着绿洲就在眼前,艰辛的爬过去后才发现竟是海市蜃楼,自己依然站在一片荒凉,以往遇到这种需要钱的情况时,梁怡君虽然同样无力,但总是会提振起精神想办法解决,但这次或许是弟弟的鲁莽触动了她对父亲过世的阴影,她只是呆愣的沉默着,什么都不愿意去想。
“我们虽然没有钱……”梁培君看着一脸空白的姐姐,挣扎了一会儿后才吞吞吐吐道:“但是你男朋友应该有吧?”
什么?
她一脸茫然的转头看着弟弟,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咦?你姐姐的男朋友是有钱人吗?”一向不怎么关心女儿交友状况的梁母一听,莫名的兴奋起来,那欢欣鼓舞的模样和脸色苍白的女儿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姐姐不是有时候晚上会出门吗?我有一天比较晚回来,看到一个男的开车送她回家,两个人还手牵手……”暧昧的瞟了姐姐一眼,梁培君也满脸自己能化险为夷的笃定模样,“他开的可是高级进口车,应该要上百万吧?”
“真的吗?”听儿子这么说,梁母也是喜形于色,“怡君,这种事你怎么不早说?”连责备都显得笑容洋溢。
这种事是哪种事?为什么要说?梁怡君不语,只是在心里自问着。
“帮女朋友的家人度过难关是理所当然的吧?你明天跟他说一下,看他能不能拿出一笔钱……”
“顺便帮我买新机车啦……”
母亲和弟弟的喧闹声在她耳边嘈杂的响着,但听在她耳中却仿佛被一层薄膜给隔开,显得既遥远又模糊,反倒是另一个声音在她心里愈来愈清楚——
你的家人究竟是把他当成你的男朋友,或是将他看成一棵摇钱树?
我希望允哲能跟一个可以和他互相帮助、扶持的对象在一起,而不是让他一个人负起两个人,甚至两个家庭的责任。
严允哲母亲的那些话语,当时听了觉得刺耳,但现在对照眼前的情况,却讽刺得让她痛心。
他妈妈说得对,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她会成为严允哲的负担。
对于家人的予取予求,梁怡君基于血缘的责任而认命承受;但严允哲不同,他不欠他们梁家什么,她不能将他牵扯进这淌浑水,白白成为扔进狼群里的肉块。
“我……会跟他说。”喃喃吐出一句暧昧不明的话,她转身回到房里,不再去听母亲与弟弟那些明明闯了祸却显得开心无谓的闲聊。
她会跟他说:“对不起,我们不适合。”
她会跟他说:“你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
她会跟他说——
对不起。
第5章(1)
辗转了一整晚,隔天梁怡君顶着一双因为失眠和哭泣而红肿干涩的双眼出门上班,沉默着来到严允哲的家,和平常一样轻手轻脚的开门、收信、喂猫、整理环境……
虽然做的事情和过去的数个月并无不同,但想到自己即将离开这里,这些平时见惯了的景物却让她心头又揪成一团。
摸着正在低头狂扫饲料的猫咪,梁怡君不禁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她最放不下的,除了那个凶巴巴却对她很温柔,嗓门大却舍不得凶她半句的男人,还有这只在和她熟悉之后就变得爱撒娇、爱磨蹭的猫。
虽然它被严允哲勒令减肥,但在她的照料之下依然长得油光水滑、皮毛柔润,真是好有成就感。
如果不是顾及自己日后的打算,梁怡君还真想鼓起勇气,问严允哲能不能将猫让给她……
算了,白日梦还是少作一点。
她抬起头,留恋的张望着四周,差点又要忍不住叹气的同时,自从她第一天上班之后就被调弱音量的门铃隐约传了过来,让她没空再继续沮丧,站起身就匆匆忙忙的往对讲机走去,深怕房里那个浅眠的睡美男会被这铃声激怒为暴躁的猛兽。
“你好,请问……”
“咦……女人?”
梁怡君的问句都还没说完,另一头就传来讶异而直接的疑问,像是很意外会听到她的声音,而非严允哲的抓狂咆哮。
“这里是严允哲家吧?”不待她开口,那个听起来直率中带点粗鲁的声音又再度问道。
“是……”
“那就好,我找他。”
“不好意思,如果没跟严先生约好的话,请你下午再来好吗?他现在不太方便……”
如果是工地有事的话那另当别论,但这通常都会直接打严允哲的手机找他;但若是和客户的约谈,基于午息时间和猛烈的起床气,严允哲也告诉过她尽量安排在中午以后,他早上不想见生人。
“我知道,还在睡对吧?那只猪。”来人口无遮拦,直接就戳破了事实,还跟着讽笑两声,“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他。”
梁怡君犹豫的望了望屋外,不晓得他的“在这里等”是等着她开门让他进屋,还是要在门口当门神?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轻手轻脚走了出去,小心翼翼的打开木门,往外探头一看……
妈呀!是流氓?
她紧张的缩回门后,回想刚才看到的那个靠在车子旁抽烟的男人,虽然衣装整齐,看不出什么异状,但高大魁梧的身材、随性不拘的姿态,却明显而强烈的散发出一股看似并非善类的粗蛮霸气,连对面邻居那只神经质的看门狗都一反常态的不敢多吠,只是跟她一样躲在门缝边望着他,呜呜的低鸣示弱。
梁怡君很难决定这个男人跟起床气爆发的严允哲哪个比较可怕,不禁又探出头去想要再观察一下,没想到正好对上那人突然侧过头来的视线,让她瞬间动弹不得,只能僵住身子站在原地,看着他踩熄烟蒂,往自己大步跨来。
对方站定在她面前,近看更显威势的粗犷脸庞盯视着她,“你是谁?”小小只的,头发蓬蓬软软的,好像羊。
“我、我是梁怡君。”她呆呆的报上姓名,脑袋一片空白。
一抹兴味勾起他的唇角,这陌生男人看着那个几乎整个人都要躲到门板后面的没胆家伙,像是对她表现出来的“敬畏”相当满意。
“严允哲还没起来吗?”他迳自跨进院子内,愉快的东张西望着,“这里还是跟以前一样啊……”走老旧路线。
望着他打量四周的轻松神情,梁怡君完全不明白这男人的来意为何,但又不怎么敢问,只能傻傻的看着他好像在估价似的四处张望,然后忐忑不安的想着是不是来讨债的……
“那个,你……请问你有什么事……”见他没有其他的可疑举动,她鼓起勇气,小小声的问道。
“嗯?”瞟了这颤抖抖一眼,那男人若无其事的回道:“来寻仇。”
咦?
引狼入室的梁怡君立刻刷白了脸,睁大那双还略见浮肿的双眼,维护的话想也没想就冲口而出,“为什么?他是好人喔……”
被她这句话给逗乐,号称前来寻仇的男人不禁哈哈大笑,严允哲从哪找来这有趣的娃娃?“他是好人?偏偏我不是。”
“你再继续在我的地盘上欺负我女朋友,就等我把你打成废人。”
一个冷飕飕却带着明显怒气的声音突然冒出,两人的注意力跟着转移到那个正推开纱门往他们走来的身影上头。
“哟!醒啦?”自称坏人的不明男子随便一抬手,算是打招呼。
穿着T恤、短裤,顶着一头乱发和满脸胡碴的严允哲却对他理也不理,只是看向一旁的梁怡君,再开口时声调已变得温和许多。“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