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奉,茶烫口,您仔细慢用。”春发先为周念梓上了茶,第二杯茶搁到桌子上时,稍嫌用力些,连招呼也没给,放下茶碗春发便回了后堂。
“下人手脚粗鲁了点,常公子别见怪。”
常少卿摇摇头,毫不介意,周家下人们不给他好脸色是自然的,毕竟当年退婚,是他不义。
他端起茶,吹凉些才轻啜一口,搁下杯,欲言又止的道:“大朝奉可知……”
他顿了顿,他考虑许久,今日才来周氏质库,只不过……倘若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又彷佛不妥。
“常公子有话不妨直说,若有我帮得上的地方,我定当相助。”周念梓见他似是有口难言,只好道。
真不知这无缘的前未婚夫,忽然来访,究竟所为何事?是想借银两周转吗?常氏质库规模不若周氏,但也算经营得当,不至于短缺银两才是。
常少卿闻言顿一顿,若有所思的直望周念梓,内心好一阵惋惜。
“大朝奉误会了。常某今日来,是挂心大朝奉……大朝奉可知近日茶楼说书先生——”
“常公子是指悦客茶楼说书先生近来吸引众人捧场的落难世子段子?”周念梓笑了,内心难得有磨牙的冲动,徐安澜做的好事,却三番两回让她得笑着收拾。
想来她跟徐安澜,上辈子应该是冤家才对!
“是。”常少卿面有少许尴尬之色。
常少卿暗暗叹了口气,后悔当初年轻气盛,心高气傲,不识女子真实之美……
这几年他瞧着周念梓单凭一人之力,将周氏押当行打理得当,短短时间成了京都第一大质库,他原有几分不服气,但经过一年多仔细观察,他不得不承认,周念梓是个难能可贵、有才有手腕的经商人才。
更难得的是,她有副好心肠,并不唯利是图。她的仁善,为她铺成一条顺遂大道,受她接助过的人,只要有机会翻身,必然与她结成同盟,千金万银也动摇不了。
也是,这年头毕竟雪中送炭少,锦上添花多。能往雪里送炭,落难的人怎能不铭刻于心,发达时又怎不涌泉以报?
周念梓的好,如潺潺细水,不若滔滔江海,一时察觉不出,时日过去,沉淀积累后才发现她的好有多动人……
第6章(2)
他不只一次可惜地想,若他当年目光放远些,不贪慕女子面貌之美,如今光景必是大大不同!
男人身边能有个周念梓,才是真有大福的。也不知是时间改变了人,或人因经历而有所改变,样貌原瞧着平凡无奇的人,现下看来却自有动人处,脸上似有光芒,璀璨夺目……
周念梓一日比一日让人心动……常少卿望着她,有会儿出神,没来由想起府内一妻四妾。论样貌,她们个个强胜周念梓,然而论气韵、耐看,没一个赢得了她。
前阵子在悦客茶楼,瞧她与徐安澜同桌品茶听说书,明明说书先生的段子主人翁正是她,她却依旧从容大度,满脸笑意,彷佛万事不过心……
他听见她低声在徐安澜耳边问道“你这说书话本,卖了多少钱”不消多久,又与徐安澜商讨她该分得几文钱。
当时,她脸上的笑灿亮得足以令人屏息。
常少卿是常家独子,自小并习文武,常家当年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是小有家产,能使的钱大半砸在他这根背负家族重望的独苗上了。
他书读得好,十岁便是辕朝最年幼的秀才,十四岁更成了辕朝最年轻武状元。
一表人才的样貌,刚强里透着书卷气,玉树临风,挺拔高大,当时京都多少贵府千金将他视作夫婿第二人选,第一人选则是出生皇室的徐安澜。
他与徐安澜同年,自认胜不过徐安澜的一点,仅仅是人无法选择的血统。
当年的他,要风得风,走在京都街上,有几分姿色的姑娘,哪个不对他抛媚眼?偏偏家里为他定了个毫无姿色的周家闺女。
意气风发的他,哪咽得下这口气?也不知是老天帮他或是有意害他……至少当年的他,自认连老天都站在他这边,周家接二连三的出事,周大少爷意外死了,周大掌柜与夫人接连辞世,周念梓忽然成了守灶女。
他是常家独苗,老天给他一个再强不过的好理由,他无法入赘周氏,顺理成章推辞了婚事。
如今想来,他确实是年轻气盛,智慧不够。更或许是,老天爷有意害他,见他人生太过于顺遂,便拿去了他人生最有价值的姻缘。
有了貌美的一妻四妾后,他才真正懂得娶妻该娶贤的智慧,娶妻娶貌,对男人来说最终是场灾难。他尝了苦果,后悔不止。府中原看着貌美的妻妾,而今无论如何看,再见不到当初令他心动的美。
倒是当年觉得样貌平淡无味的周念梓,越瞧越是令人顺眼,他总想,倘若周念梓成了他的妻,他们有多少共同的话可说,她会懂商场里不见血的厮杀艰辛,她会理解他的忧虑、欢喜,他们可同桌把酒畅谈古玩文物、珍宝玉器……
常少卿近日总是想着悦客茶楼里,那个毫不在意小名小节的大度周念梓。
他可文可武,当初不走仕途,是他知晓,唯有出身皇家,方可富贵兼得,他出身商家,大富与大贵他只能择其一,他择富弃贵,选了从商路,放弃仕途。
他没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唯一后悔的是,没能早点明白有机会娶周念梓是多大的幸运!假若当年娶了周念梓,无论周家或常家,绝不只今日景况。
他们两人能成的事,必定要大得多了……
如今他是开悟了,衷心祈愿着时犹未晚。
“……常公子?”
周念梓唤了几声,明显出神的常少卿忽尔回到现实。
“对不住,想事想得远了。”他理了理思绪。
“无妨。常公子,您的好意,我先谢过。那段子是安澜爷无聊写来娱乐的,我——”
说曹操,曹操便来!周念梓话说了一半,徐安澜便掀帘进了前堂。
徐安澜冷着脸,淡扫常少卿一眼,不待任何人招呼,径自坐上主位。
周念梓瞧着帘外的一双小脚,抿抿唇,大致猜到不是曹操心有灵犀适时出现,而是有人向曹操通风报信去了。
她正要开口,徐安澜快了一步,以十足像个爷的语气道:“念梓,你帮我泡杯茶来,爷要白毫乌龙。”
周念梓似笑非笑,睐他一眼,只淡淡应了句,“是。安澜爷请稍候。”说完,她往后堂小灶走去,也没多与常少卿客套。她多少晓得,徐安澜是来……嗯……帮她的,也就顺着他的爷儿语气,陪着他演。
自上回三公子那件意外后,周念梓对拿说书段子来关心她的男人,便多了几分防备,常少卿当年退婚退得手脚利落,应当不至于如三公子慧眼识错英雌,但防着点总不会错。周念梓边走边想。
她进厨房,让春发泡了杯茶,她特意多待了一会儿才端起茶,回前堂,有点意外常少卿竟先告辞了。
周念梓将茶搁上桌,浅笑道:“安澜爷,念梓先谢了。”徐安澜帮了她吧?无论他怎帮的,先谢过再说。
徐安澜端起杯的手停顿,认真万分望进周念梓一双勾人的丹凤眼眸,现在觉得她媚极了,他是否吃错什么药?不可能……这偌大京都里有眼界的男人们都同他一样,吃错某种药?
周念梓啊周念梓,貌不惑人人自惑,她的存在如今就是种蛊惑,不自觉地把男人的心都勾了去,却还自在端着一副置身事外的无辜样。真不知他是该服她?或者恼她?
日前才在他怀里耍脾气,短短时间而已,她又是没事的人了!
徐安澜摇摇头,啜了口茶,搁下杯,有些气恼的朝她道:“你这是谢人的态度吗?我明明让你帮我泡茶,不是让春发。”
“你喝得出来?”周念梓扬眉,微讶反问。
“自然喝得出来。你泡的难喝多了。”
“啊?”周念梓愣了半晌,说不出话,嫌她泡的难喝,还要喝。这人是被虐狂?还是怎样?
“你泡的难喝,但爷就是喜欢,有你的心意在里头,茶再难喝,尝起来都是甜的。”
徐安澜说得若无其事,周念梓听得心惊胆跳……不会又一个慧眼识错英雌的怪家伙吧?这……是另类的甜言蜜语吗?周念梓脑子打了许多结,转不过来,不晓得徐安澜这是怎么了?或者整个京都数一数二的男人们都怎么了?
“去!帮爷重泡一杯来,爷只要你泡的。”徐安澜见她发怔,心里莫名就有气,那副无辜样,让人看了……真想欺负欺负!
“啊?是……常公子,他怎么……”她怔了怔,端起茶杯,想起要问常少卿怎没说几句便告辞,徐安澜却挥挥手,面显不耐的打断她。
“去泡茶!爷等着喝。”
周念梓再次想,他们上辈子绝对是冤家!
这回,她亲自泡了茶,端上桌,“安澜爷,请慢用。现在可否告诉念梓,常公子怎么……”
徐安澜才端起杯,一听又是常公子,忍不住重重放下杯,茶盏碰撞发出声响,周念梓又一愣。
“周念梓!你是在告诉我,你非常关心常少卿吗?你那无缘的前未婚夫,你对他念念不忘?是不是我若不答应助你有后,你就准备找他?”
接二连三的质问,弄得周念梓头都痛了,喝上一斤奶白酒,恐怕都没现在来得痛。
“没有。没有。没有。”周念梓连回了三次没有。
徐安澜顿上半晌,接连三个问句,连得三个否定,他安下心,总算笑开。
“算你懂事。”他十分满意,端着茶喝一大口,果真是难喝的甜。“还是春发泡的茶好。”徐安澜忍不住说。
“既是春发手艺好,以后让春发……”
“爷说了,你的茶难喝,可喝着甜,不懂吗?”
“不懂!”周念梓索性道。
“周念梓,爷同你说过,爷不喜喝甜。这世上只有一种甜,爷爱喝,你记好了,就是周念梓为爷泡的茶。周念梓这辈子,不准为爷以外的其它人泡茶,你记好了。否则……哼。”
哼什么哼?周念梓傻了,好奇起来,问:“否则会如何?”
“你为谁泡茶,爷就把谁的手断了。”
“啊?”徐安澜失心疯了?
“常少卿刚明白了,所以很识相地走人。”
“明白什么?”周念梓脑子半当机了,现下不太好使。
“明白周念梓除了帮爷泡茶,不可能再为其它人泡茶。”徐安澜淡道。
泡茶?这算什么明白?她十分不解。
事实上,正确版本如下——
醋劲比暴风浪头还大的安澜爷,在堂上高傲望着常少卿,不可一世、直接了当、开门见山的道:“你今日哪怕是悔恨交加、懊痛难当也没用,她已经是我的人,我呢!做鬼都不会放了她,因为我晓得她有多好。至于你,现在才看出来周念梓多好,太晚了。我劝你回去吧,想从我手里得回她,下辈子排队看看有无可能。”
“只要你们没正式成亲,我就有机会。”常少卿面色无波,“我确实悔恨不已,然而正是因为悔恨,我会更珍惜任何能得到念梓的机会。安澜爷可得警醒了,在您后头等着念梓的,可不只常某一人,常某向您保证,只要有机会,哪怕仅有些许机会,常某绝对会紧紧抓住不放。”
“她已经是我的人了!”徐安澜咬牙切齿,可惜他现下不能杀人,否则真想把这个大言不惭的常少卿砍八段,或者五马分尸来解气!居然明目张胆觊觎他徐安澜的女人,太可恨!
“心还+是你的就成。常某仅求念梓的真心,其它的,常某不在乎。”
“你!也罢,不枉老天白赏你同周念梓订亲一场,你算是个男人,可惜当初目光短浅,人生有些事错过就是错过了。周念梓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心到人就是我一个人的,谁也别奢想。你绝对等不到机会。慢走,不送。”
“安澜爷绝非池中之物,将来定能一飞冲天,兴旺家族。届时,就是常某的机会了。”常少卿意有所指的道,“今日不便继续叨扰,常某先告辞了。”
回想方才前堂里发生的片段,徐安澜仍气得心绪难平。
这究竟是怎么了?明明不是个美人儿,却比美人儿还抢手,人人摆明了要她。
“周念梓,你记住没?”他忍不住确认。
“记住什么?”她还疑惑着,徐安澜怎会失心疯了?
“记住你只能为爷泡茶,记住你是爷的人!”
“啊?”她呆应。
“记住没?”徐安澜大喝。
“嗯……记住了。”
“这才乖。”徐安澜笑了,继续拿起难喝的甜茶,品了一口再一口。
第7章(1)
严尉武如严老爹所言,过午便来了周氏质库,那时周念梓在鉴物小间里,正忙着整理东西,因为龙公子差人送信儿说傍晚过来提前赎当,点数打理好十样贵重器物后,才走出鉴物小间。
严尉武正坐着喝茶,见周念梓从鉴物小间出来,立刻起了身。
“周大朝奉,严大人来有一会儿。”王掌柜说道。
“严大人,我刚忙着,招呼晚了,请见谅。”周念梓望着严尉武,他身量高大,皮肤黝黑,脸上线条刚硬,气质沉稳里透着煞气,瞧着有几分威严。
那张严肃刚硬的脸,这会儿浮上几分红,竟柔和起来,唇角扬起很淡的笑,双手抱拳,非常慎重的,朝她行了一个大礼。
“周大朝奉,请受严尉武一礼,大朝奉对严家的恩德,尉武铭感五内,今生不忘。”
“严大人,您言重了,念梓没做什么。”
“周大朝奉,尉武听家父、家慈说了,谷大夫那边也问过,尉武原是打算一早随家父过来,但有公务在身,才迟至此时,还望周大朝奉不怪。桌上这份薄礼,是尉武一点心意,盼大朝奉笑纳。往后若有尉武能为大朝奉尽力之处,尉武定尽心竭力。”
“严大人,您这样真是见外了。这礼念梓收下,就当念梓与严大人交个朋友,我们之间也别再提恩德什么的,朋友往来,互相照应本是应当,严大人以为如何?”
严尉武这会儿反倒认真打量起周念梓了,他十五岁离京从戎,十年来京都变了许多,原先的周氏质库从东市一条胡同里的小押当行成了京都第一大质库,在东市最热闹的大街上占了三个铺面,原来当家的周大掌柜去了,如今当家的是一个十八岁的姑娘。
这十年里,他只给家里捎过十几封信、寄了饷银,他家阿爹、阿娘不识几个大字,他没让他们劳烦旁人写家信,哪知老人家病了,居然也没捎个信给他,这两年边关战事频繁,他忙着,回京前这大半年,连家信都忙到没时间送。
大半月前,主上亲信交代,追击西夷王,务必让大军得胜,使轻骑能先行回京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