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厉害。」道士冷笑一声,看来今日是遇上对手了。
单单一个短暂交手,双方各据一方,评估对方的实力。众城民眼见双方剑拔弩张,深怕一个不小心,被四射而来的妖气法力所伤,纷纷退至林后,远远观战。
仲孙隐冷冷看着,一眼即看穿眼前这个黑袍道士并非凡人,只是「乔装」成「人」罢了。若他的感应没错的话,此人应是来自妖界的黑魔,因为这道劲射而来的黑气,非一般人类道士所能拥有的。
「隐公子……」
意识模糊间,柳必应虚弱地睁开眼皮,就着微弱的火光,她看见悬浮在半空中的仲孙隐。
他来救她了吗?
他说过在她死后不会让她孤单一人的,这表示……她快死了吗?
「你别动。」
仲孙隐飞身靠近她,黑魔道士立刻火烧一张闇符咒,凌空射向他,一股强风黑气卷袭而来,强行布局于三方之间,断阻他和她接触。
此道黑色的妖邪之气,令他怒火更炽。
「咱们鬼妖两界向来互不侵犯,劝你现在就放了她,别干涉了不该干涉的事!」仲孙隐冷声警告他,算是下战帖前最后的喊话。
「这才是我要对你说的。」
黑魔道士邪笑,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
「这是他们之间的私人恩怨,我身受委托,拿了好处自然是要替人办事。我瞧你这一身,应该在鬼界冥府里也有个一官半职吧,奉劝你还是别插手这些凡人之事,以免惹祸上身。」
兴安城向来是神、仙、鬼三界出没之地,鲜少有妖界之徒出入,尤其是他这种黑妖,更属少见。他初来此地便接到这宗委托,本来只想牛刀小试一番,没想到会遇上来自鬼界的官差。不过也好,若能打败此人,对他在妖界树立威名也有帮助。
「她是我的人,你就此放手,我可以不追究。」仲孙隐下最后通牒。
「送你两字——」道士挑衅意味十足。「休想!」
协商破局,暗林间沙沙风动,更添肃杀之气。
「退!」
黑魔道士率先出手攻击,始终强捺怒火的仲孙隐亦被激怒,终于转守为攻,出手反击。
石台下,王凤看着斗法的两人,内心激昂澎湃。
之前,王家听闻有此道士初来兴安城,法力十分高强,专收孤魂野鬼、镇妖除魔,遂在城里聚众集资,并答应各自折王家兄妹十年寿命为条件,终于请动他前来,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对柳家见死不救的恨意,在母亲咽气的一刻已深深融入她的血液中,啃蚀她的理智,她咽不下这口气,她要报仇,今日她就要柳家人为此付出代价!
耳际嗡嗡作响,柳必应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感觉到有两股强大的力量互相强硬拉扯她,像是要将她的魂魄与rou体强行分离一般。
意识,正在远离——
「收魂大法?」
仲孙隐有些惊讶,这是来自妖界的黑法,是一种恶毒的法术,据他所知,此法已失传数百年,没想到竟会在这里出现。
襟上的红绿宝石,再度闪动奇光异彩,并发出奇特的响声,那是属于他用来传递讯息的特殊宝物,表示鬼界的人已经找到并回应了他。
「小心……」
柳必应微弱呼喊,见道士再发另一波袭击,想助仲孙隐挡开,但他身手更快,早已集气结咒,化解攻击。
身为鬼界官派司爷,他少说也拥有数百年的修为功力可以对抗,但柳必应毕竟是凡人之身,岂能抵御得了两造如此强烈的震波强袭?
「必应!」
她虚软的身躯如布娃娃般随着剧烈的爆裂声震飞开来,重重摔下石台,口吐鲜血,数道淡淡白光自她体内散出,消失于夜林中。
仲孙隐凌空飞身,本想在空中拦抱住她,却被道士的闇符咒攻击阻拦下来,逼得他不得不使劲挥动袖袍,七枚古币自袖口飞出,在空中排阵如北斗七星,发出七道金色光芒,对克黑法。
七颗千年古币是他专属的法器,百年多来未曾使用,而今却逼得他不得不使出。
一旁,王凤见形势逆转,心知不妙,立刻抽出预藏的匕首,直冲向身受重伤、几乎断气的柳必应,往她左胸口一刺——
「该死!」
仲孙隐见状厉喝,疾飞而下,眼发红光,掌集阴气重击王凤,只见她rou体当场震碎四散,就此成为枉死于森林里的孤魂野鬼。
「啊——妖怪!」众人见状惊恐不已,纷纷尖叫着逃窜。
仲孙隐抱起柳必应,拔出她胸口的匕首,以掌凝气轻覆于伤口上,温热红流自他的指缝间不断渗出,晕染扩散在他金光闪闪的衣袍上。
她已无生命气息,他知道,但他不想放弃!
「必应……」他的左胸口像被狠狠捅了一刀似的,恸绝不已。
是的,自从秦无淮那家伙现身提醒他之后,他终于想起了她。
前世,他为救她,左胸口替她挡过一刀。
而今,她这一刀,也算是为他挨的。
若不是当日他在阎君庙前失控,露出了些许真面目,岂会让这些愚民以这样的想法对付她?若非他的介入,她又岂会跳脱生死簿上的记载,而遭逢此劫?
她不该如此惨死的!不该!
尽管肉身已死、三魂七魄已散,他仍然不会放手让她走!他承诺过她,绝不会让她孤单一人,魂魄飘荡在外而无所依。
感觉强烈的一击自身后袭来,仲孙隐紧紧抱住她的躯体,以身挡护——
「大胆,阎帅的人也敢动!」
李衡大喝,带着大批鬼武士赶至护主。冥界司爷被妖界黑魔攻击,是何等大事,若要追究,恐怕是要惊动天地了。
眼见寡不敌众,黑魔道士一甩道袍,大批蝙蝠顿时自暗林间飞出,密密麻麻四处窜飞,护他离开。
终于,暗林归于平静,四周静寂得骇人。
「隐爷……」李衡轻声低喊,见主子仍抱着柳必应不放,不由得有些担忧。
仲孙隐提住一口气,蕴结掌气,不久即见一颗亮如白昼的明珠现于掌心。
李衡一惊,蓦地明白主子的用意。
这颗夜真珠是仲孙隐上任「库官司」司爷一职时,阎帅大人赏赐予他的护身之宝,亦是他以前世修为换来的宝物,难道,他想用它来护柳姑娘肉身不死?
可经那黑气重击,柳姑娘早已魂飞魄散,就算护住了她的肉身又能如何?
将夜真珠轻轻放入她口中,众目睽睽下,仲孙隐倾身封住她的口,以其数百年修来的真气灌入她体内。
她的唇仍残有余温,而他的心,就此沦陷——竟是在她死了之后。
他知道,他放不开她了。
★★★
入夜的月,暗黑的林,以及慢慢吞吞、虚虚弱弱赶到的一只小乌鸦。
身后跟着的一大群麻雀、白鹤与蝴蝶,都是她在仙界的好姊妹,她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打探到消息,匆匆赶来帮忙救人,岂料,戏已落幕——
唯一来得及见到的,是大批鬼武士护着仲孙隐一行离开的身影。
「隐哥哥……」看背影就知道,这回他真的气得不轻。
小乌鸦依依不舍,对着林间低低嘎叫两声。看来仲孙隐和李衡打道回幽冥府去了,而她又要到处游荡,无聊好一阵子了。
唉,好哀怨。
还有,她也受伤了哪……
第7章(1)
孟婆汤?
望着眼前递来的那碗晶莹剔透的汁液,她踌躇不前。
「我可不可以不要喝?」
「不行,每个人都要喝。」
「可我不想忘记他嘛……」她难过啜泣。「婆,求您了……」她好不舍,真的不想离开这里。
「孩子,婆知道你难过,但你做错事,不能留在这里了,必须去投胎转世,我们不能让你记得一切。」
「我知道错了,我会去投胎,但能不能让我还记得他?」
她哭了出来,身后已是长长一排等待队伍。
曾经近在咫尺,现在却残忍地要她将他排除在记忆之外,她怎能做得到?
孟婆拍拍她,附耳偷偷安抚。「别担心,这碗是婆特地为你调制的。」
「是吗?」
孟婆汤向来有分大忘、中忘、小忘,全看个人的因果造化来判定该饮用何种孟婆汤,而这碗,不算太糟。
「婆婆向你保证,若是来世你有缘遇到他,你的心会告诉你,就是他了!」
就是他了……
★★★
无尽的浑沌似乎包围了她许久。
一个无色无彩、无边无际之地,模糊不清,直到她看见一道白光,似在召唤着她,才举步维艰、吃力地朝白光而去。
她在哪里?又该往何处而去?
她想不明白,只知顺着白光前行,应该就会找到自己该走的路——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纯净的白色。
软软绵绵、馨香淡淡,她恍若躺在朵朵白云上,轻飘飘的,像是在飞,甚是舒服。
她死了吗?
脱离rou体的羁绊,魂归西方极乐了吗?
「啊,是你?!」好开心、好惊讶的尖叫打破了这份舒适恬谧。「你回来了、回来了!」
还搞不清状况,一个面容黝黑的亮丽女子忽然扑跳上床,好热情地抱住她,一直反覆说着同一句话。「你回来了!回来了!」
「请问……你是?」柳必应开口,喉咙感觉很紧。
「我是喜愿啊!」
「请问……这里是?」
「隐爷的宅邸啊!」
「仲孙隐?」她的心猛地一跳。好想念的名字,似乎好久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对啊,你有没有很开心?」喜愿眉开眼笑,好像有用不完的笑容一样。「今儿个淮爷跟我说,有个特别的任务要出借我到隐爷这里来帮忙,我还不知道是因为你呢!」
「淮爷?」又是谁呢?
「啊?你不记得淮爷了?」喜愿的嘴张得圆圆大大的,像是合不起来,好夸张的惊讶表情。「那他可要伤心死了,你可知你走了之后,他还挺想你的。」
「其实……我也不记得你,我们之前认识吗?」
「什么?连我都不记得?」她快晕死了。「那你究竟记得谁?」
「我想……我认得隐公子。」她脸红道。
「啊,也对,毕竟你喜欢他那么久了。」
喜愿非常理解,见到多年老友已让她够开心的了,就算对方暂时不记得自己也无所谓了。
「兜转了一圈,终于让你等到这机会,听说还是他亲自带你回来的唷!当然啦,淮爷有特别交代说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放心,我一定会保守这秘密的。」她朝她猛眨眼。「怎么样?你现在离他可近了,有没有好开心?」
这姑娘表情好多、好有趣。柳必应忍不住笑了。
「我……喜欢他很久了吗?」好奇怪,这位姑娘为何这样说?她怎么知道她喜欢仲孙隐?
「非常非常的久,少说也有几百年了吧!」
「啊?」这么久?怎么可能?
柳必应更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人又是谁?他们好像认识她,而且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唉呀,该不会是孟婆给你喝的孟婆汤太浓了吧,怎么你的魂都回来了,却还什么都不记得呢?」喜愿说道。
「我的魂?」柳必应一怔。莫非……她真的死了?不是说这里是仲孙隐的宅邸吗?
喜愿挺背坐直,一副打算来给她好好授一堂课的态度,说明道:「这里是幽冥府,阎帅大人的地盘。」
「阎帅大人?」这又是谁?
「阎帅大人就是小阎君,不过他比较喜欢我们叫他『阎帅』。」
说到阎帅大人,喜愿的眼睛整个都亮起来。
「你知道的,以前你暗恋隐爷,而我……当然是比较爱我们的阎帅大人喽!」她好怀念以前两人窝一起说秘密的时光,现在彷佛又有回到当时的错觉。
看来,喜愿是她以前的好朋友,她们应该知道彼此不少心事。
「你说的小阎君,可是兴安城里『阎君庙』所供奉的那个阴间之神小阎君?」柳必应问。她听老一辈的人说过,小阎君是掌管地方的阴间神只,传说中他是阎罗王所有儿子中长得最好看的。「所以这里是阴曹地府?」
「也不算是地府。」喜愿道:「咱们这幽冥府,是介于阳间与阴间地府之间的『鬼府』,是人死后亡魂第一个要来报到的地方,也是决定亡魂要被送去地府受刑或是重返人间投胎前的审判处,当然,也有不少是幸运被留下来的,毕竟,幽冥府里的生活很是逍遥自在,大家都巴不得能在这里谋个一官半职的,既可过好日子又能修行自己。」比起那些在外飘荡、无人管辖的游魂,或是在天界与地府受一堆天条规范的神仙阎罗比起来,对他们这些胸无大志的小角色而言,这里才是真正的好地方。
想来,死后的世界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可怕。
「我听说小阎君——呃,阎帅大人,他手下有很多司爷和判官为他做事,所以这么说来,隐公子他……」
「隐爷是『库官司』的司爷。」喜愿点头,像是在讲自家主子一般地与有荣焉。「你知道的,这『库官司』可是个大肥田呢,每个部门都得看他脸色。」
「为什么?」
「因为他管钱的呀!隐爷是咱们这里的财务大总管,连阎帅大人要用钱都还得经他盖印批准才能提钱出来,不过说起来,也没有人比隐爷更生财有道了,他连在阳间的赚钱生意都不放过,像供吃供住的客栈啦、香烛冥纸专卖啦、钱庄啦……举凡日常生活吃喝拉撒,无所不包,所以咱们幽冥府是所有鬼府当中,最最有钱的。」
她好得意,好像只要她多讲仲孙隐,也能跟着走路有风似的。
「不过我们家『感应司』也很不赖,淮爷其实也对财库贡献不少。」
她向来公平,自家主子当然也不忘褒扬一下。
「你知道的,像兴安城里的阎君庙就属我们淮爷的『感应司』管辖之一,它越灵验香火就越鼎盛,香油钱就越多,然后咱们进帐就跟着多。」
「感应司……」柳必应喃喃道,脑海里有些线索开始联结起来。
「我就觉得那一尊长得很像秦大哥。」
「这尊应该是小阎君身旁『感应司』的司爷吧!」
蓦地,她想起与仲孙隐在阎君庙前有过的谈话,所以这表示——
「你们家淮爷……该不会刚好是姓秦吧?」她探问。
「咦?你想起来了?」喜愿瞪大眼。
她摇头。「只是想起一位故人,他刚好跟阎君庙里『感应司』司爷的神像长得很像,每次总会在我伤心时刚好来看我。」
「那肯定就是淮爷没错了!」淮爷名为秦无淮,一直都是她们的上司。「以前咱俩一起在淮爷手底下当差,你投胎转世之后,淮爷放心不下你,肯定会抽空去偷偷探望你的。」
「原来……」所谓巧合原是这么回事,秦大哥和隐公子根本就是旧识。
她和仲孙隐,也是。
「只可惜当年你就是心太软,做错了事,不然也不用去人间受这种苦了……」喜愿想起这段伤心往事,忍不住又扑上前,紧紧环抱住她,感怀地道:「我好高兴你现在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