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声眨眼,一时摸不着他话中用意。
无名倾上前,朝他咧嘴而笑,亮晃晃的白牙犹如狼齿,彷佛一口便能撕咬得人皮开肉绽。“我的意思是,王传如果生气有人耽误户部事务,也该来找你算帐开刀,因为是你污了户部的声名,令他这个户部令颜面蒙羞!”
话说到后来,已是字字带刺,刀刀见骨,配合无名脸上灿烂又阴森的笑容,更令齐声毛骨悚然,冷汗如雨直坠。
他只能认命求饶。“大人饶命!小的知错了!”
很好!威胁既然见效,接下来交给属下录口供即可,他的任务完成。
◎◎◎
无名收扇,潇洒起身,顺手收起桌上两本簿子。齐声若是知道这其中一本“内帐”其实是他命人仿着做出来的,怕是会恨不得一头撞墙吧!
他冷冷撇唇,对自己用这种卑鄙的手段迫人认罪丝毫不觉愧疚。很小的时候他就学会,人要在这世间求生存,须得不惧于走邪道。
真雅之所以任命他为兰台令,掌管监察朝廷官员之责,便是要众人怕他吧!只要他们够怕他,便不敢于私下胡作非为,前朝遗毒方能消除殆尽,使吏治清明。
问题是,为了建立起足够令众人对他畏惧的势力,他不得不与那些对他有所期望的人周旋。
为了留在她身边,他不能再是荒野孤独的狼,必须令自己成为狼王,率领那些善于争权斗争的狼群。
他需要喂养他们,换取那些人对自己效忠,但也因此不免受其制约。
如今他们都敢无视他的禁令,于朝堂上公然提议女王行国婚了,真雅说得对,他愈来愈无法管束他们。
该怎么办呢?
离开审讯室,迎向无名的是一片明亮澄朗的天光,可他却觉得眼前依然迷离,似困在蒙蒙大雾里。
数名随从正于户外等着他,一见到他,齐齐躬身行礼。
“大人,该起驾了,陛下祭天的良辰到了。”
“知道了。”无名颔首,收束茫茫思绪,昂然举步,向前行。
◎◎◎
蓝天阔朗,万里无云。
神殿外的祭台上,一鼎青铜炉烧着熊熊烈火,意味着神明降临。
吉时一到,丝竹齐奏,上种官奉上祭仪,由女王真雅亲自捧着玉帛,进献于天,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之前,靖平王还在世之时,曾有数年时间,希林国负责主祭的不是国君,而是赐封”天女”名号的德芬公主,她也因此得揽神权。
如今,真雅登基,德芬隐退,种权再度回到国君手中,由一国之君主祭,方能彰显国君至高无上之威仪。
神权她已收回了,王权亦逐日巩固,前阵子颁布的土地税制改革令固然是为了百姓的生活着想,其实也有削减贵族势力之用意。
贵族权势愈微,王权愈能集中,国家根基方能更加稳固。
这是她的信念。
七年来,她夙夜匪懈,脑子里想的都是怎么才能让百姓们的日子过得更好,如何保全这片锦绣江山,她励精图治,魄力改革,都是为了这个国家。
她做得对吗?做得好吗?
真雅高举玉帛,仰望上天,遥远的天际,除了那无所不能的天神以外,或许还有一个人正看着她。
曹承佑。当年她会毅然决定走上王者之路,他的鼓励与支持是极大的助力,她曾经那么仰慕他,他的三吾一行,她奉若圭臬。
他说,希林只能交给她了,只有她能够为这个国家带来和平,赐予黎民安居乐业。
他说,这是上天交付于她的使命。
因此在承佑哥死后,她继承他的遗志,四处征战,于战场上博得不败女武神之美名,登上王位后,她便止战,极力于改善内政外交,使四方承平。
我做得好吗?
她问天,问曹承佑,更问自己。
◎◎◎
仪式结束,接着是一场热闹的宫廷宴会,贵族子弟们呼喝着打马球,竞展雄风,仕女千金们或抚琴或品香,争奇斗艳。
衣香鬓影间,真雅发觉自己寻觅着无名的行踪。他在哪儿呢?
她一路行来,马球场上不见他,湖上船舫也无他的身影,御花园里一群群聚拢的人潮,独漏了他。
她知道他一向不喜参加这种社交酬酢的活动,该不会是提早打道回府了吧?
正寻思着,眼角忽地瞥见一道伟岸瘦长的姿影,穿着兰台的官服,腰间饰玉。
是他!
真雅心韵微促,旋身细瞧,唇畔刚刚漾开的笑意立即收敛。
不错,那名英姿焕发的男子确是无名,但他不是一个人,他和一个年轻的姑娘站在一起。
那姑娘生得十分漂亮,打扮华丽却一点也不显庸俗,气质高贵,面上的笑容毫不做作,对他笑得很甜美。
她是谁?
真雅咬唇,藏在衣袖下的双手不觉握拢,气息凌乱无章,胸臆横梗一股难言的滋味。
她问跟在身后的礼仪官。“那个戴着凤凰金簪的姑娘,你认识吗?”
“哪位?”礼仪官顺着她视线的方向望过去,仔细瞧了瞧,点点头。“启禀陛下,那位姑娘应当是户部令王传大人的千金。”
“王大人的千金?”
“是,闺名微臣记不太清楚了,似乎是可儿。”
王可儿吗?真好听的名字。
真雅咀嚼着,不知怎地,感觉喉间涌上一波苦涩,尤其当她目睹无名对那位姑娘绽开笑容时,那涩味更加分明。
那笑容,远远地她看不清楚,是怎样的笑呢?阴郁的?爽朗的?或是久违的孩子气?
她不能想像他对别的女人笑,因为他已经很久很久不对她笑了……
“传兰台令过来见朕!”她冷声下令,话语落后方惊觉自己做了什么事。
她是怎么了?如此急于分开他与那位千金小姐,莫非是吃醋了?
可她,的确不喜他与别的姑娘热烈交谈,不想他对她们笑……
“陛下急于传唤,有何要事?”
不过片刻,无名便抛下那姑娘,来到她身边。
真雅望着他,看他恭恭敬敬地对自己行礼,嘴角却似噙着一丝嘲讽,心弦蓦地紧了紧。
她挥手暂时逐退礼仪官以及一群宫女侍卫,示意他随她来到一处较为隐密的角落。
有了隐私之后,她怔怔地瞧着他,千言万语,却是难以吐落一句。
他微微蹙眉。“敢问陛下召见微臣,究竟有何赐教?”
敢问?赐教?假对她说话,何时变得如此客气有礼了?这般疏离,是刻意惹恼她的吗?
真雅暗暗咬牙,许久,从怀里取出一团绣帕包的东西,递给他。
“这什么?”他狐疑地接过,打开,里头竟是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糖球,颜色形状各不相同,每颗都精致可爱。
“这是来自西域的商团进贡的。”她解释。“听说每个口味都不同,有很多口味是希林没有的,卿尝尝看。”
他不说话,眯眸瞪着她,眼神深邃,难以捉摸。
“怎么了?卿不喜欢吗?”
“陛下至今……还拿我当个孩子吗?”
“什么?”她愣了愣。
“微臣不是黄口小儿,无须陛下以糖球来收买。”他冷冽道,将这包糖球退还给她。
他不要?御赐的东西他竟敢退回?而且还是她特意为他留下的,她以为他会很高兴。
真雅感觉心口似被划了一刀,隐隐地痛着。“你……变了。”
能不变吗?无名自嘲地一哂,挑衅似地瞪着眼前这高高在上的女王。“陛下不是说了吗?微臣年纪够大了,该是成家的时候了,既然已是个成年男子,又怎能跟孩子一样向陛下讨糖吃?”
所以,是跟她在赌气了。
真雅无奈,强抑胸海起伏的波涛。“那么,卿果真想成婚了吗?”
“陛下不是说要赐婚予我吗?”他反击。
“卿……有对象了吗?是刚才那位与你说话的姑娘吗?”
“你说可儿?”
果然是她,王可儿。真雅一震,无言地瞪着面前脸色冷凝的男子。
他像是打算跟她作对到底似的,淡淡回应。“她确实是个心思剔透的姑娘,活泼慧黠,又博学多才。”
从没想过会从他嘴里听到对别的女人的称赞。
真雅心韵纷乱。“朕没想到你们已经熟识到能直呼她的闺名了。”
“是见过几次,我陪她赏过花,也一起打过马球,以女子来说,她的球技相当不错。”
能文能武的女孩,的确很适合他,也难怪他会对她另眼相待。
真雅想起方才远远见到的笑容,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仍介意着,那究竟是何种意味的笑?
“卿……喜欢她吗?”
他耸耸肩。“不讨厌。”
那么,是心动了吗?
“朕将可儿姑娘许给卿家如何?”她试探地问。
他闻言一凛,凌锐的目光急速阴暗,眉角,隐约抽动。
“卿对可儿姑娘如此盛赞,想必也认为她是足以匹配的佳偶吧?”她继续试探。
他冷冷一撇嘴角。“她是配得上我,但我恐怕不适合她。”
“为什么?”
“她不够听话。”
“不够听话?”
“我喜欢贤慧的女人,我说一,她便不敢说二,要她往东,她绝不会往西。我就要这么个善解人意又乖巧听话的女子,陛下能找来给我吗?”
这话,是在讽刺她吗?因为她是女王,这辈子,只能是她高高在上,只能是他遵照她的旨意,而她不可能对任何男人服从。
她看着他,心更痛了,低哑的嗓音宛若叹息。“你不会喜欢一个只懂得唯唯诺诺的女人,无名。”
他震住,遭她说中了心事,一时颇感狼狈,回话的语锋更尖锐了。“陛下说对了,臣不喜欢太乖巧顺从的女人,臣更不乐意自己的终身大事是由别人来指派,我的伴侣,我自会追求,不劳陛下费心。”
语落,他赫然转身。
“你去哪里?”她忍不住扬声问。
“去追求我将来的伴侣!”他拂袖,负气地撂话。
她怔愕,无言以对,只能眼睁睁地看他走向王可儿,惆怅的心绪霎时溢满于胸臆,紧得她几乎不能呼吸。
正怅惘时,她的贴身侍女前来传话──
“陛下,兵部令曹大人请求晋见。”
◎◎◎
“曹卿有何事禀报?”
在曹承熙的要求之下,真雅屏退众人,与他私密对话,而她没想到,他开口的第一句便是质问。
“方才陛下就是在这儿与兰台令独处吗?”曹承熙绷着脸,语气迁露出不满。
真雅讶然挑眉。曹承熙脾性虽不如其兄内敛冷静,但对于君臣之间的分际,向来是严守以礼的,难得会这般冲动地说话。
但今日,他彷佛失去了所有的自持,冲口而出。“陛下不觉得自己对无名太过偏袒了吗?”
“承熙!”她厉声唤他,意在警告。
他怔了怔,似乎也觉得自己过于激动了,深吸口气,极力压抑翻腾的情绪。
“近来亲兰台一派的势力越发壮大了,微臣不信陛下毫无所感。户部就不提了,刑部跟兰台也早连成一气,朝廷的司法大权等于都落在无名手里了,如今听说连吏部选拔官员,都会请教他的意见,陛下您说,难道这情形还不算严重吗?”
真雅不语,清泠水眸静静地凝视他片刻,方才淡淡扬嗓。“所以曹卿的意思是朕应该听从曹相国之建言,与某个人联姻,好让朝廷各方势力能够继续维持均衡?”
她这话,明显蕴着讽刺意味,曹承熙一窒,再也忍不住满腔怒意。
“微臣的意思是叛乱,陛下!”
真雅一凛。叛乱?
“这是兵部昨天深夜得到的情报,请陛下参阅。”曹承熙恭敬地递上奏折。
真雅接过,一纸奏书写得密密麻麻,才刚读了两行,两道英眉便蹙拢,奏书上写着近日兰台动向奇诡,与王城禁军统领往来密切,结合数位朝中大臣,似是密谋发动政变。
读罢奏折,真雅面色凛然,望向曹承熙。“此事确定属实吗?”
他点头。“是从兰台泄出的消息。”
“你的意思是兵部于兰台内部埋伏了眼线?”她语锋凌厉。
第18章
他怔了怔,蓦地警醒这等于是暗示大臣之间各自埋伏探子,有私相斗争之嫌,连忙澄清。
“陛下误会了,这是……有人主动向兵部密报。”
“是吗?”真雅微哂。“为何是兵部?”淡淡一句,却是犀利无比。
曹承熙脊涯寒栗,鬓边微冒冷汗。
“为何不是来向朕密报,也不向别的朝廷长官密报,偏偏把情报给了兵部?”
“陛下……莫非您是怀疑微臣造假?”
真雅沉默,深刻地凝视曹承熙仓皇的面容,以及神情间掩不住的屈辱与受伤,她看得出来,他没说谎。
“曹卿为人端方刚毅,当不至如此。”她微笑评论,算是表明对曹承熙的信任。
他这才松一口气。
只是这事有玄机。真雅细细思量。
兰台既负责监察官员,其内外情报网之绵密,必非外人所能轻易破解,何况这种极机密的消息,怎可能无端走漏?
这所谓谋反叛逆的情报,十有八九是有人刻意编造,说不定便是兰台内部故意放出来的消息。
问题是,是谁放出来的?有何用意?
“或许是有心人存心陷害于他──”她话语未落,曹承熙便急着反驳。
“陛下,您这根本是有意为无名摆脱嫌疑!”
她悚然一震,望向一脸不平的曹承熙,他眼里有怨有恼,更有对她这个女王的不信与失望。
承熙对她……失望?
真雅震撼了,看着曹承熙变幻不定的墨瞳,她却觉得自己看见的是另一双眼。
曹承佑的眼。
九泉之下的他,也在指责着她吗?指责她因私害公。
她是否在下意识里,为无名寻找脱罪的可能?因为她不愿相信他有罪,不信他会背叛自己,所以才怀疑这情报的真实性。
身为王者,该当永远对臣下抱持怀疑之心。
无名曾对她如是说。
一个明君,即便在信任当中,亦不忘心存一丝怀疑,无论何时,都不能被私情蒙蔽双眼。
而她如今,是否便是教私情蒙了眼?
一念及此,真雅不禁颤栗。身为一国之君,她应当一视同仁,没有人能是特别的。
没有人……
一道冷风忽地卷来,挑起真雅衣袂飘飘,她怅然凝立,芳心彷佛也遭强风吹袭,七零八落,摇摇欲坠。
◎◎◎
“什么?!说我密谋政变?”
听闻心腹密探的报告,无名脸色乍变。”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是,听说是这样的,昨日深夜,兵部令曹大人接获匿名密报,说是大人与王城禁军统领近日往来密集,且与朝中大臣横向连结,有阴谋政变之嫌。”
说他阴谋政变?
无名凛眉,眸光明灭不定。“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据说就是兰台内部的人密告的。”
“是兰台流出的消息?”
无名阴沉地寻思,不一会儿,便约略猜着因果缘由。八成是那些亲近他的大臣自作主张做的好事,而他师父恐怕便是发起的主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