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甭问了,我有事先走。”燕吹笛不自在地推开凑上前的轩辕岳,有些消受不起那张美丽小脸蛋对他的影响。
“师兄,你要上哪?”
“我与妖有约。”他随口应付。
轩辕岳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师兄,师父都说过不许咱们与那些众生走得太近的。”
“交朋友又不是什么坏事……”燕吹笛扁著嘴,有些哀怨地看著才十一岁就显得老气横秋的小古板。
“可师父他说--”
燕吹笛撒腿就跑,“行了,我去去就回,记得千万别告诉师父啊!”
“师兄!”
皇城里的日子依旧在过,经过数年,已没人再忆起当年太后是如何失去了一双眼,因备受百姓崇敬的皇甫迟,这些年来救苦救难的光辉形象太过深植民心,又或许是因为,尝过教训的皇帝,不敢将皇甫迟所说的话当作耳边风,百官亦不敢触怒时而救苍生时而杀苍生的国师大人。
燕吹笛自年满十六术法大成起,就被皇甫迟运派出宫外,代时常无暇离开钟灵宫的皇甫迟四处走动,探知各地灾情与百姓的需要。
三年后,轩辕岳亦加入了自家师兄的行列,但大部分的时间,他还是留在钟灵宫内,代逐渐不再掌管宫务的皇甫迟主持大局。
“你说什么?”燕吹笛一骨碌地自椅上蹦了起来,“三界想攻打钟灵宫?”
“此事千真万确。”方与他结识不久的茶妖,信誓旦旦地朝他颔首。
燕吹笛怎么也想不通,“钟灵宫里又没什么宝贝……”他家冰山师父又不好搜集什么,他们家哪值得那些三界众生这么惦记,还兴师动众的?
“……但有人间圣徒。”茶妖小声地在嘴边说著,并不动声色地一瞥,但很快又垂下眼帘掩住兴奋的眸光。
人间圣徒?
这四字怎么听来这么耳熟?
在他的印象里,他似乎小时候也曾在什么地方听过,而且那时,他的身边还有师父在,然后师父伸出手在他的额际上……
奇怪,怎么接下来的记不起来了?
燕吹笛烦躁地搔著发,“眼下那些众生在哪?”
“日前他们就已经集结出发,前往人间皇城攻打钟灵--”茶妖的话还没说完,燕吹笛已如道旋风急急刮走。
那票呆子!他家师父是他们这些道行低微的妖魔鬼怪惹得起的吗?统统都不要小命了?
一心赶往钟灵宫的他,边跑边召出式神急向钟灵宫报讯,因此他并未瞧见在他身后目送的茶妖,脸上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收到燕吹笛派来的鸟儿式神,兰总管步上天台,将手中叽喳跳跃的鸟儿交给皇甫迟。
“国师大人,燕儿来讯。”
小小的雀鸟一碰触到皇甫迟的掌心,随即化为一封书信,皇甫迟在看过信后,唇边扬起冷笑。
又是人间圣徒……
都这么多年了,吃过那么多回苦头的三界众生,他们就是记不住教训,还天真的以为,只要他这个护著徒儿的师父不在了,他们就能吃了他们的燕儿?
攻打钟灵宫?真是异想天开。
“派出所有弟子加强钟灵宫戒备。”他转身吩咐,一会儿,又想起自个儿的另一名爱徒,“岳儿呢?”
“岳儿还在西南赈灾。”
“叫他不必急著回宫。”反正那小子就跟他师兄一样,都对其他众生下不了狠手,就算回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是。”
在兰总管退下后,天台上又只剩下了眺望著凤藻宫的皇甫迟。
连下了几日的大雪,今日好不容易放晴了,可此时斜斜挂在西边天际的夕日,却格外妖艳诡异,血红色的霞辉映在铺满厚雪的大地上,好似一双沾满鲜血的手,正将十指探向宁静的人间。
不知怎地,他总觉得心跳得厉害,有股说不出的不安。
当天夜里,由三界众生所组成的联军,的确是朝皇城进发了,已然做足了准备的皇甫迟却万万没料想到,他们所进攻的方向,并非钟灵宫,而是凤藻宫。
因将旗下弟子都调来钟灵宫之故,大批妖魔轻易地就攻破防御薄弱的凤藻宫,当冲天的火光在凤藻宫燃起并染红天际时,被大批鬼魅包围困在钟灵宫前的皇甫迟这才惊觉中了计。
难以收拾的恐惧一下子跃进了他的脑海,紧紧勒住他的喉际令他不能呼吸,他想也不想地就释出七星大法突破重围,转身朝凤藻宫飞奔而去。
“纪非!”
冲进浓烟密布的凤藻宫大殿上,皇甫迟边大声唤著她的名字,边扬袖灭去殿上的火苗,当遮去视线的浓烟逐渐散去时,他首先看见的是被咬破了喉咙,静静躺在地上的春嬷嬷,当下他耳边轰隆隆的,心跳声大得他什么都听不清楚……
他强迫自个儿迈开脚步往前,驱散了笼住大殿后座处的浓烟后,一只闯进来的血魔,便进入了他的视线里。
“纪--”
他的声音凝结在血魔那只自她胸腹间抽出来的手里,当血魔侧过身来看向他时,纪非两手掩著伤处,无力地坐在地上。
那一刻,皇甫迟只觉得他的天地已遭毁灭,再无来日。
不受控制的两记风刀,当下就朝血魔砍去,他冲上前保住已经软倒在地的纪非,大掌直按在她冒著血水的胸腹间,却怎么也止不住漫涌的血势。
他恨意无限地看著倒在近处的血魔,“为何……为何你们要找上她?”
“她是你唯一的软肋……”自知已活不了的血魔,目光中有著张狂的讽刺,“谁让你不交出人间圣徒来呢?”他们三界既然尝不到人间圣徒这块肉,那他也休想!
“你们……”
“她的血我是要定了,你省省功夫--”血魔犹咧张著嘴笑著,随即横扫过去的另一记风刀止住了他未竟的话语。
“纪非……”皇甫迟心痛地看著自她体内流出的血液,正漫过他的五指,全然没有停止的趋势。
纪非一点也不觉得疼,她静看著皇甫迟那张慌张失措的脸庞,心情反倒平静了下来。
“我没想过我会这样走。”这日或许来得突然了点,但不可否认的是,她期待这日已经很久了。
“不会,你不会走的。”皇甫迟定了定神,按下奔跳得急的心房,强迫自个儿得镇定下来。
“好些年没见了,你好吗?”她像个没事的人似的,一点都不担心自个儿,两眼直望著眼前终于不再与她相隔著雾镜,真实存在她面前的修啰。
皇甫迟忙腾出一手想掩住她的嘴,阻止她浪费气力。
“别说话,别说话……”
“我怕再不说,往后就没机会说了。”她拉开他的手,对他绽出久违多年的笑意。
低首看著眼前梦寐以求的笑容,仿佛预料到什么般,强烈的心慌让皇甫迟极力想要抵抗接下来他所要面对的。“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纪非说得很坚定,“可我要走。”
“我不许!”他愤声大吼,倾身紧紧搂住她的身子。
她挣扎地抬起一手,揉揉轻抚著他的面颊。
“傻鹰,我不要还魂。”虽然他早年就告知她,身为修罗的他拥有使人起死回生的还魂能力,可她却从不考虑。
“为什--”皇甫迟一愣,正想说服她,却被她坚决的目光怔住。
“我要解脱。”
是的,她要解脱,自这个自小就拨弄著她命运的姓名中解脱离开。
这一生,她殚精竭虑,为她的国家、她的家族付出了一切,可她最想要得到的,却从来都不是这两者能给她的。
她只想要一个修罗!
只那么一个修罗,就够了。
可她只要是纪非一日,她就注定永远都得不到他。
她再不甘,再难受,今生她与他就只能相知相爱却不能厮守,这种只能在雾镜里看著他的岁月……实在是太痛苦太寂寞了。
她的千夜,明年就要满十三了,正是当年她遇见皇甫迟的年纪。
或许在遇见皇甫迟前,她一直很认同命运,也认定自个儿在将来,将会一心一意为纪氏为皇家效力,毫不犹豫地走在他人用宝贵性命替她换来的道路上,为所有人努力活下去,可是,她遇见了皇甫迟。
在有了他的陪伴后,她明白了生活中的快乐,明白什么是欢喜,在她的生命中,她也是可以拥有一点私心的。
于是,她渐渐变得再也不能安于被安排好的现况,透过皇甫迟清澈的双眼,她看到了在家族命运与皇室兴衰外的另一个世界,如同他这名冷眼看著人间的局外人所说的,这座人间里,那些坚持,那些欲望,终究只是转眼间的尘埃而已。
她其实并不想争,也不想为了那些族人挺身而出,她并不想卷入野心与利益里翻滚挣扎,她只想在山顶上,安静地陪著她的傻鹰过日子而已。
为了亲人们的期待,终究,她还是被推著走进了那条追逐名与利的道路,在离开了那座小山顶后,她无一日不在后悔,却还是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推开皇甫迟,盼他别再与她这个什么都不能给他的凡人纠缠,盼他别再继续引诱她那颗想要出走的心。
可他还是一路傻傻的追来了。
与他相识至今,已整整二十六个年头了,她的人生超过大半的时间都与他纠缠在一块儿,可她,却不能与他在一起……
二十六年想爱却不能爱的岁月,足以让人刻骨体会爱这一字所带来的苦痛,那是生不如死,那是能磨尽最后一丝生命之火的无尽绝望。
“当我投胎转世后,我还能再见到你吗?”靠在他熟悉的怀抱里,她恍然觉得,多年来的空虚都被填满了,正因为太过满足,这令她再也不想动。
皇甫迟没发现他连声音都在颤抖,“纪非……”
“无论如何,我只求你,守护好人间的百姓,还有照顾我的女儿。”她太了解他了,她知道他的性子是一旦承诺了就会做到,为免他这只傻鹰日后会想不开,即使卑鄙,她还是得想法子拖住他的脚步。
他抗拒地摇首,“你不能如此对我……”
“我知道,太自私了。”
“……为什么?”
“还记得吗?你说过,你不懂爱恨,不明白什么是寂寞。”她不舍地看著他不变的容颜。“在我走后,你就会懂、会明白了。”
“为何要让我懂那些?”若是早知会有今日,他情愿活得糊涂,他情愿他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修啰。
“因唯有这样,你才能真正像个人,也活得像个人。”她想焐热他啊,老让他独个儿冷清清的活著,她会舍不得的。
“我是个修啰。”
“可你来了这座人间,你与我相遇了,我不能然你空手而回,我想让你拥有些什么,人间的感情,是种至高无上的礼物,七情六欲,则是最深的欢喜与伤痛,不尝过痛过,你就白来人间一回了,”
皇甫迟恐慌地抱著她愈来愈冷的身子,发现她的手心竟与他的一样冰凉。他恳求地道:“让我帮你还魂……”若是眼下注定留不住她,他至少可在她死后再把她带回来。
“不。”她微微一笑,潇洒的拒绝,“我再也不要当纪氏一族的纪非了,我要自由。”
“纪非……”他抖颤著手,轻抚她面上的笑意。
“等你明白了什么是爱恨,我会回到你身边的。”她按著他的手贴向她的面颊,期待地望进他的眼里,“一定会的,因我舍不下你。”
皇甫迟不断摇首,一掌覆在她胸口的伤处上,试图为她灌注进他的生命力,但她却紧紧捉住他的掌心。
她努力张开愈来愈沉重的眼帘,“来世,我想好好爱一个修罗……”
“别离开我……别走……”眼中盛满泪水的他收紧双臂,绝望地向她请求,“纪非,你不能再丢下我……”
“好好活著,善待自个儿……等我……”敌不过如潮水般涌上的睡意,她无声地合上双眼。
“……纪非?”
久久回荡在殿上的沉默,逼落了那颗悬在皇甫迟眼角的泪,他这数千年来从不懂爱恨的修啰,生平第一次,为她落下了泪。
“可你没给我机会……”他嘶哑地道,不可挽救的心痛快逼疯他,“你只是让我明白而已,你却没有给我机会让我去爱……”
闻讯赶来的兰总管,跪在他俩的身后,泪流满面久久不起。
第7章(2)
怎么也感受不到怀中人儿的体温,皇甫迟动作轻缓地将纪非放在地上,颤抖地弯下身子,伏在她身上大声抽气,十指紧紧抓住地面,痛苦得甚想就这样刨出他的心陪她一道上路。
他应当已经死了吧?
在她死去的那一刻,被一并带走一切的他,应当也跟著不在这世上了吧?
可他怎还活著?
不都说这是爱吗?怎么他的爱没有令他舍生忘死,立刻追随著她一块儿去?
他不是修罗吗?不是只要动了心就是一生一世吗?
他的爱……不是一种永恒吗?
她怎能又再次丢下他走了……
“兰……”过了许久,他茫然站起身,“守著她,本座去去就来。”
“是……”
皇甫迟转身走出大殿,两目空洞地来到殿外,在见著底下那群众生后,他的眼眸中覆上了炽热的杀意。
打碎他赖以为生的梦……就是他们吧?
他们不知道,他是只嗜梦维生的修啰?而他的梦,千百年来就只系在她一人的身上而已?
为什么,他们要将她自他的身边夺走?
猛然爆发的修罗之气,宛如地狱最深处的恶鬼自他身上迸发出来,张牙裂嘴地直扑向袭向皇城的所有众生,皇甫迟凌空召来一剑,所经之处,残肢断臂纷纷飞向天际,洁白的雪地很快就遭温热的血液吞噬。
放纵杀意的皇甫迟什么都没想,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幻境,唯一真切的,就只有方才他怀中她那冰凉的身子而已。
当燕吹笛赶至凤藻宫时,所见著的,是场他从未见过的噩梦。
眼睁睁看著已崩溃的皇甫迟不留任何性命,就这么杀了他所认识甚至是交好的众生,皇甫迟根本就不分是否无辜、不论是非,一心只为泄恨而杀,就跟个刽子手似的,用一种高高在上主宰生命的姿态,--夺去眼前所见的性命,一股打心底泛起的寒意,令燕吹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师父?”
眼前的这人……是谁?
浑身散发著唯有修罗才会有的杀气,大杀四方毫不留情……怎么可能会是那个从小就宠著他惯著他的师父?这怎么可能会是那个温柔对待所有百姓的国师皇甫迟?
自钟灵宫赶来的大批鬼魅,纷纷自凤藻宫的两处宫门窜了进去,目标似是直指大殿,已经失去理智的皇甫迟见了,一转身就提著犹滴著鲜血的长剑追了上去,燕吹笛这时才醒过神来,紧张地追上像是想杀光一切的皇甫迟。
师父他想做什么?杀光这些众生,然后与三界为敌吗?
眼下这批鬼界的众生来数众多,若是一举歼灭了他们,必定会触怒素来护短闻名的鬼后,纵使皇甫迟的来历诡异修为也真的很高,可统御鬼界数千年的鬼后,又怎会是皇甫迟所能够匹敌的对象?“师父快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