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准备卖身给妓院,他们说我声音好听,会教我唱曲儿,将来捧我成为当家花魁。卖身银子都谈好了,我可以拿到一大笔钱,给孩子们在城里租一间房子,供他们读书,给阿溜请好大夫,每个月还能赚钱给他们零花;可是阿溜知道了,抱着我大哭,不让我去,说我要敢去卖身,他宁可一头撞死。」
荆大鹏虽猜得到她过去的苦境,听她慢慢道来仍是跟着揪心了。
「傻阿溜啊,他还真的去撞墙。要不是我力气大,拉住他,他这笨蛋可又要让我花上一大笔医药费了。」
「你没有能力,何必养他们?」他点出了残酷的事实。
「又有谁愿意收留来路不明的阿溜、毛球、七郎?就算想收留的,也是存着使唤他们干活儿的念头。今天我捡到他们,就是累世修来的缘分;他们爱我,我也爱他们,我们在一起分不开,我就好像是他们的娘,既然要养,就得养好;钱不够了怎么办,实在没办法了,我只好去骗。
「我喜欢听说书,听得多了,我很容易就编出姑娘的悲惨身世,有人听了可怜我,给我钱,即使是一个铜板,一块小饼,我都感激万分,一定好好珍惜使用;我会问他们的姓,在心里求老天保佑某大爷、某大娘长命百岁,好心有好报。
「这世间有好人,却也有坏人。他们以为给我几个钱,就是予取予求的大爷,这个摸我的手,那个要摸我的身体,还有的就想当场野合。呸!我如果卖身当妓女,也不只这几个钱!他们竟然假借善心名义来占姑娘家的便宜,简直就该下十八层地狱炸油锅去!我才不拿他们的脏钱,我会拿他的银子砸他,抓他子孙袋,赏他巴掌,踢他几脚,教他们趴到地上喊姑奶奶求饶。」
荆大鹏想到曹世祖的猪打滚惨状,他很想为她大声叫好。
「那些人告上了我,我不怕,我会跟他们对簿公堂。今天你告我假装可怜、欺骗钱财,这我认了;可你要告我伤人抢钱,我绝对不认。我是保护自己,当我有危险时,我该做的就是反抗。」
「你没有胜算。」
「没有胜算也要争一口气。我会在公堂上把我所遭遇的事情说出来,亲自问那些色鬼,他们是不是存心欺负我。我要让世人认清楚,这些所谓的大爷是怎样的一个真面目!他们自己做了恶事,让我砸伤了,怕回去不好跟家里的娘子交代,反倒来咬我一口,说我抢钱。做贼的反喊抓贼,我想请他们摸摸良心,是不是早就让狗吃了!
「我荆小田敢对天起誓,若我有拿那些假冒善心的人渣一分钱,教我当场被雷劈死、走路摔死、吃饭噎死、喝水呛死……」
「够了!」荆大鹏大喊。
就是这股傲气让她活到了现在,度过了难关,勇敢地面对一切困境。
那双眼眸恢复了光采,却是倔强地忍住里头的流波水光,不让自己掉下一滴泪。
荆大鹏心如锥刺。她这辈子受的委屈不公还不够吗?他又来雪上加霜?
他懊悔,他难受,他想做点什么弥补她……
「小田……」他走上前,轻按她的肩头。
「别碰我!」她反应剧烈,伸手推走他。「好痛,好痛……」
「你怎么了?」他感觉有异。
她低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又抬起头来。
「荆大鹏,你知道我为什么踩你一脚吗?」
明月夜,运河畔,两人缠绵共吻,荆大鹏忽然燥了。
「你亲了我,我很喜欢。」她露出羞涩甜美的笑容。「你说话很凶,嘴巴倒是挺柔软的,多谢你给了我这辈子不敢想象的亲嘴滋味。」
他也思念她的甜蜜馨香,想到远在山寨的她,夜夜辗转反侧。
「我这一脚是让你清醒过来,好好想一想,如果你是喜欢我,所以跟我亲嘴,你要想清楚我的出身和过去,绝对不是一个好八嫂嫂的人选;如果你不是喜欢我,只是一时冲动贪图女色,那我这一脚踩得更对了,这是教副你登徒子的行径!」
「我是……」他心脏陡地一跳,答案呼之欲出。
她扶着床铺站起身,走到桌前,放下几个铜板。
「这里有一点钱,是我挑鱼赚来的,不是偷来的喔。瞧,把人家家里弄得乱七八糟的,留给这户人家,多谢他们让我休息一晚。」
「你去哪里?」他不管被她嘲讽了,跟着她走。
「回南坪。」她走出房门。
「你先随我到西丘衙门,待山寨的事情了结后,我再雇马车带你回去。」
「我想回去了。出来这么久,早点回去吧。」
「你又不认得路,路途也很长。」
「怎不认得路?南坪在兔耳山的北方,我跟着北极星走就是了。」她来到门外,仰起脸,望向满天灿烂的星斗。「路再长,也走得到。」
他怎能放她独自离去。才见她往前走一步,就摇摇晃晃地软倒了下去。
「小田!」他惊叫一声,赶过去抱住她。
一拥住她的身子,便感觉手掌一片湿腻,血腥味扑鼻而来。
天!她受伤了!她在流血!
当她在床上滚来滚去时,头发束带早就滚掉了,长发披了她一身,是以掩住了背部血迹,屋内又暗,农家牲口作物各种气味夹杂,他竟是没发现!而她也不说。
「你哪里受伤了?我看你的伤口……」他急道。
「别碰,会痛!」她伸手挡他。
「你怎么受伤了?」
「大家都出去打官兵,蓝大王跑回来,想要趁机非礼我,我拿小剑插进他的肚子,他推开我,我跌到地上,可能被破酒瓶给弄伤了,小小的刺伤罢了。」
「唉,你醉酒倒不觉得疼了,伤口在背部?我瞧……」
「荆捕爷,我得跟你说清楚。」她仍是奋力伸手阻挡他。「你给我的那把小剑,真的丢在山上了,你要相信我,可不能再说是我占了,藏起来拿去变卖了……」
她还有空来说这事!他气得想打人。是的,就是打他自己!
「我相信你!」他朝她大吼道:「我荆大鹏从现在起,永远相信荆小田所说的话!好了,你他奶奶的可以给我脱衣服疗伤了吗?」
「呵呵……」她绽开微笑。「毛球、七郎还小,真要托你照顾了……」
星光下,她脸色惨白,话声渐弱,颓然闭上了那双灵动的大眼。
「我才不帮你照顾他们!」他心胆倶裂,惊吼道:「你给我活过来!荆小田,我不准你死!我不会照顾孩子,要照顾,我们一起来照顾!」
第9章(1)
「这回竟然给西丘抢去头功!」寇仁歆懊恼地道。「我本打算你妹子探到山寨情势后,再邀三县共同会商剿贼一事,没想到庞大人动作忒快。」
荆大鹏不语。兔耳山本来就不关南坪的事,几个大人们去排功劳、争奖赏,更不关他的事。
「我会再写奏折上去,禀明是我们南坪派出的探子所建的功劳,想必这点庞大人也不敢否认。朝廷若有赏金下来,我定会奖你妹子五两。」
哈,五两!她辛苦到皮破肉绽却只值五两银子。
「你妹子受伤了,我着芙蓉给她买些补身体的药物,每天去看她,应该有好些了吧?」
「是好些了,多谢大人关照。」好吧,毕竟大人还是不错的人。
「你出去后,顺便吩咐他们别吵我,我要来专心拟奏折了。」
荆大鹏离开签押房,满脑子仍是担心她的伤势。
她不给他碰,是因为她的伤口在右后背靠身侧之处,一个很尴尬的位置,无论趴着、坐着、躺着,衣服从前面掀、从后头拉,皆很难挡住姑娘的胸前部位。
那夜趁她昏迷,他迅速剥了她的衣服,一见是很深的出血裂口,忙洒了伤药,撕了布条捆紧伤口,也不去西丘衙门了,连夜快马赶回南坪,喊醒诸葛棋为她疗伤。
诸葛说,小田应是重重地摔下,这才让地上的酒坛裂片给深深地划出了这道好几寸的伤口。
好痛!他光看伤口就觉得痛,那个可恶的蓝大王是怎么摔她的啊。
回到班房,又让阿溜瞪了好几眼,忽然看到一个年轻人坐在庭前阶梯抖腿,一个中年人指着他骂;问了弟兄,方知那是一个顺手牵羊的混混。
「抖什么抖!嫌脚长吗!」他走过去,开口就吼道:「年纪轻轻不学好,比你穷的人都努力干活了,你好手好脚的却只会干偷鸡摸狗的勾当,你还有没有羞耻心啊?!你对得起辛辛苦苦养你二十几年的爹娘吗!你这废物活在世上简直是浪费粮草!不如自己挖个坑跌进去撞死算了!」
其他捕快瞠目结舌。头儿是吃到呛蟹或是被大人骂了?过去就算抓到最凶狠的强盗,他也只是摆出一张冷脸,顶多喝骂个两声叫他们不要乱动,哪来这么多金玉良言。
衙门里头除了寇大人,就只有阎勇知道荆家妹子去当探子受了重伤,自是理解头儿心情恶劣,忙过来劝他。
「头儿,正午了,去吃个饭,最近睡得少喔,休息一下,这家伙的爹马上赶来,大概会跟店家谈赔偿,我来处理就好,也不劳大人出面。」
荆大鹏头重脚轻。他火气是大了,灌了几杯冷茶后,走出衙门。
他没去吃饭,而是赶到茶壶巷;一弯进巷口,便觉闷热无风。茶壶巷之所以得名,就是形如茶壶,即使运河一天到晚吹着带有水气的清风,也吹不进巷子。
冬天尚能过活,夏季天热,简直是住在烘炉里。
缝合伤口后,她醒了过来,坚持回破庙养伤,他也只能带她回来。
四姊弟妹没有床铺,向来在地面铺席子睡觉;这回受伤了,阿溜找了一块布拉起来当做是帘子,将靠里边的墙壁隔成她的一个小房间。
才一进门,就见寇芙蓉掀开布帘,一脸汗珠,也不顾千金小姐的端庄形象,卷起袖子露出玉臂,见到他来,便道:「荆大哥,你先别进来,小田很热,我要帮她换衣裳。毛球,去找一件姊姊的衣服来。」
「在找了。」毛球打开一个包袱。「啊,不是这个。」她来不及扎起,又去打开另一个包袱,拖出一件衣服。「这件可以了。」
七郎因是男孩,也被赶出帘子外。他没闲着,乖巧地捧了水去倒掉,再去打一盆清水。
荆大鹏不知自己能做什么,瞧见散乱的包袱,便走过去帮忙扎起。
他们没有箱笼,所有的物事皆打成包袱。这个包袱里并不是衣物,而是有木头珠子做的项链、涂了各色漆的木簪、细绳串成的镯子……有女孩儿的饰物,也有男孩的小马小车,全是小孩玩家家酒的玩具。
他拿起一支金漆木簪,嘴角不觉勾起,想起那回在南神庙,她就是拿了这些玩意儿往头上胡插一通,打扮成一个伧俗不堪的千金小姐。
「这是小田买给我的。」阿溜不知何时回来,坐到他身边,从包袱摸出一个弹弓,左手举起弓,右手拉开弹线,比划了下。
「她的包袱好像会变戏法,我从小总是看她从里头拿出各样好吃好玩的;即使我们很穷,她仍想着办法逗我们开心。毛球最爱和她扮漂亮姑娘,这些项链什么的,有的是捡来的,有的是自己做的。七郎还没来之前,老要我当新郎,陪她们玩无聊的成亲游戏,嗟。」
荆大鹏又是愧疚不已。她醉酒时,仍是拚命护住包袱,她护的不是里头山贼给的珠宝,而是她以为将要带回去给弟妹所期待的东西。
若他能多了解她一点点,也了解孩子们,从而正视他对她的感觉,那晚他就不会像一头发疯的野兽,自以为受伤,朝她乱吼乱咬,其实却是深深地伤害了她。
七郎跑到他们身边,疑惑地看他。「八哥哥,你怎地咬自己的嘴?」
荆大鹏发现自己正在咬牙切齿,忙摆回一张僵硬的冷脸。
布帘子里,荆小田听到他们的谈话,却没听到荆大鹏有任何回应,已经很疲累的她无力地闭上了眼睛,懒得再去想什么了。
而寇芙蓉则是忙坏了,根本没留心外头在说什么;她和丫鬟云儿吃力地扶起她,再加上毛球,三个大小姑娘一起帮她抹身换衣。
「芙蓉,真的过意不去,我自己来就行……」她虚弱地道。
「你体力差,还是我来。」寇芙蓉又劝道:「小田,你就来我家,那边有床,房间大,比这儿舒坦多了,也好养伤。」
「谢谢你的好意。」荆小田知所进退。「我是个外人,非亲非故,进出衙门后宅不方便,不能给寇大人造成困扰。」
「怎会呢,毛球七郎现在都跟我住一起。」
「毛球和七郎是孩子,可以当做是去那边玩。我是病人,得劳烦府上照顾,而且人家一问,知道是荆捕头的妹子,总是说不过去。」
「可你在这里没人照顾……」
「还有阿溜看着呢。」
隔了一道帘子,荆大鹏听得明确,忽地顿悟了。
荆小田是他的妹子,即便他再忙,可哥哥不照顾妹妹,这说不过去吧?
他本是心怀愧疚,不敢拂逆她的意思,遂带她回来这间热死人的鬼屋,看来病人意识不清,他有时候也该贯彻男人正确且霸气的意志才行。
「姊姊,我还要陪你。」毛球喊着。
「乖,跟着寇姐姐回去,寇姐姐都给你们安排好功课了,下午要画画,等姊姊好了,要看毛球绣花喔。」
「姊姊,我也想跟毛球一起绣花。」七郎钻进帘子里。
「你们两个总是粘在一块儿,有伴真好。」寇芙蓉笑道:「七郎,你一起学吧。谁说男孩不能学绣花,也是一项活儿本领啊。」
「芙蓉,谢谢你。」荆小田由衷地感谢道。「这些日子我身子不行,还是要麻烦你照顾他们。」
「没关系的,你安心休养。我没有弟弟妹妹,我很开心有毛球和七郎来陪我。他们乖巧可爱,我娘也很喜欢他们呢。」
荆小田偶尔会想,芙蓉是否因她是荆大鹏的「妹子」,所以对她特别好。
不,芙蓉是个单纯善良的姑娘,她涉世未深,待谁都亲切和善,合该是个好心有好报的千金小姐,她要祝福她,将来嫁给她所喜欢的人,过上幸福的日子……
那人啊,就在帘子的那边。她一思及此,心就好像被什么刺着。
算了吧,不去想,也就没有感觉了。
寇芙蓉照料好小田后,见她疲倦需要休息,便出了帘子。
「荆大哥,阿溜,我先带毛球和七郎回去。小田已经吃过了,胃口不好,还剩一大碗粥,她想吃的话,得赶在半个时辰内吃掉,不然就馊了。」
「多谢小姐。」
送小姐一行人离去后,荆大鹏走回屋内,站在帘子前,直接宣布道:「我要接小田到我屋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