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请来高僧讲经,符咒贴满屋墙,依旧阻挡不了恶梦侵袭。
为此,母亲替她求来赫赫有名的慧灵大师。
大师有双通天眼,刚走进玉芙殿,立即凝重了神情,他看着梁贵妃的眼神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让她不知所措。
最后即使在母亲的强力要求下,大师还是没有施法画符,只给她指点一条明路。
他说:「既已做下亏心事,别无他法,娘娘只能求取原谅。」
于是有了今晚这场祭拜。
「啊——」一声尖叫后,宫女晕了过去。
梁贵妃猛地抬头,一道白影飘来,吓得她抱头缩项,全身瑟瑟发抖。
「不是我,是太后娘娘,你去找她……我真的以为那是堕胎药,我没想到你会七孔流血死状凄惨……对不起,我错了……」
白影在她身前站定,她哭得涕泗横流。「求求你饶了我,我给你烧纸钱,给你点长明灯,我只是小小妃嫔,太后的命令我不敢不遵,我真没想到会一屍两命,我每天都在自责……」
「你自责?」
怎么是男声?所以不是薛紫嫣而是向文聪吗?她猛地抬头,对上向文聪那张惨白的鬼脸,她吓得抱头大叫。
「向大人,你大人大量饶过我吧,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眼看你就要查出下毒凶手,如果让皇上知道,太后定会推我去顶罪……我苦啊,皇帝不喜欢我,太后不喜欢我,我每天过得战战兢兢,你也有女儿,知道身为女人有多辛苦,我不是故意要杀你的,我只是想活下去,我给你烧纸,我请道士给你超度,你要我怎么做都行……」
她不停嘶喊、不断磕头,白影始终冷冷地看着她,汗水湿透衣衫,夜风拂过寒彻骨,强烈的恐惧不断袭击,她的心神再也无法承受,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晕了过去。
咚的一声,心脏坠入深渊。
原来这才是真相,不是帝王怒发冲冠为红颜,爹爹竟是死于后宫女子之手。
不值得的呀,爹爹那样的清官呐,理想抱负尚未实现,人生就此终结,一个女人的恐惧葬送他未来数十年。
愤怒、怨慰,她讨厌死了后宫这块肮脏地,女人的恩恩怨怨葬送无数条冤魂。
面容纠结,仇恨盈眶,她气到全身都在发抖。
很难接受对吗?是的,他也一样,知道向文聪中毒那刻,他也差点儿抑制不住杀人冲动,那样的人才、那样的品行,那是国家栋梁啊!
没有催促,齐沐谦安静地陪向萸坐在树干上,消化满腹哀恸,他知道这个时候她特别需要依靠,于是环起她的肩膀,低声道:「真相带给人们的,往往不是释然。」
对,无法释然!知道真相之后,心情越发沉痛,看着躺在地上的梁贵妃,她想要跳下去,百刀千刀了结她的生命,为父报仇。
「你想要她现在偿命吗?」他问。
齐沐谦打心底明白,这个时候弄死梁贵妃不是正确决定,但是向萸那样伤心,如果凶手伏诛能够让她展颜,那么不就是冒险吗?值得的。
「你清楚明白谁才是真凶,却任由百姓咒骂也没有揭开真相,那是因为你有不能动她的理由,对不对?」
她竟能明白?他沉重道:「对。」
她吞下冲动,迎上他的视线。「那就等到最好的时机再动手。」
两人对望,不语,眼底都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像是掀开了混沌不明,又像是与对方更加贴近。
向文聪形容得真贴切,她不但聪慧又体贴,她总是站在别人的立场想事情,永远不会把自己摆在第一位。
笑弯两道浓眉,难怪会喜欢上她,勇敢、聪明,又……见义勇为。
「你放心,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天理昭彰,行恶之人终究会有报应。」
「对,上苍从未饶过恶人。」
「夜深了,要不要回去?」
「嗯,我们回家。」
回家?他从没把德兴宫当过家,可她一句不经意的话……那里成了他的家。
家,是亲人同居的处所,而她——将会是他的亲人。
把向萸抱进怀里,施展轻功,纵身跳下,双双离开玉芙殿。
第五章 种种的真相(1)
「喝点热茶,会舒服一点。」齐沐谦把茶递到她手上。
是贡茶,清香甘醇,不是宫女能够品尝的,但是她喝了,一口接着一口,她喝的是他的承诺,他的歉意,是他对她的心情,向萸全数接收。
「还要吗?」
「不要了。」放下茶杯,向萸偏头看他,她没开口,他也没说话,眼神交会间,也不知道两人沟通出什么,然后淡淡的笑暦染上她的眉,也跃入他漆黑深邃的眼。
一笑,彷佛泯了恩仇似的。
「不生气吗?」
「为什么生气?」
「我写书骂你。」
「天底下骂我的人多了,我每个都要生气吗?」
「所以那些话通通不是真的,对吗?」
「哪些话?」
「昏庸、断袖、奢靡、暴虐、草菅人命……」
「我就算想要昏庸也得有机会。」
朝政又不归他管,被钉在龙椅上的木偶想要展现昏庸何等困难,要骂他渣帝,好歹给他一个可以做渣事的舞台呐。至于奢靡、暴虐……胡扯,她亲眼见证的,他就是个被训练成形的乖宝宝。
「那断袖呢?这话传得有头有脸,连名字都点出来了,据说还盖了个无比奢靡的行宫,收纳帅哥无数。」
「你指的是周承和杨磬?如果不是断袖名头做掩护,我们想要见一面困难重重。」
「听说皇后和众嫔妃们都不曾得过你的青睐。」
「这倒是事实,我连薛紫嫣一根手指都没碰过,她竟就怀了龙嗣,唉,我比窦娥更冤。」
「为什么不碰,她们的容貌都是数一数二的。」
目光望向窗外,那丛豪花开得正好,香气透过窗桥传进屋里。「她们都是太后挑的,是棋子,是眼线也是试探,我为什么要以身犯险。」
可怜,连枕边人都被视作危险,他的生活是如何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你知道薛紫嫣腹中胎儿的父亲是谁吗?」向萸问。
「他叫秦威,是个宫中侍卫,功夫不错,长相不差,家世也很好,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男人,他和薛紫嫣从小一起长大,有青梅竹马之谊,两人感情深厚,双方家长也曾经做了约定。」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进宫?」
「她当然不愿意进宫,但薛紫嫣是太后的外甥女,太后需要一个人来确定我是真断袖还是假断袖,也需要一个女人来传承皇家血脉。」
血缘相关的外甥女,选她却没给出妃嫔封号,只让她在德兴宫当宫女?这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还是后宫妃嫔一大堆,皇帝都不感兴趣,于是来个角色转换曲线救国?
「太后为什么认为她有机会亲近你?因为她长得很美丽?」
他沉默片刻后才开口。「她眉宇间和我母亲有几分相似。」
连人家的母亲都利用上了?
「真可恶。」向萸脱口而出。
微微一笑,他道:「齐沐瑱说我把德兴宫守得滴水不漏,确实是!但太后每隔一段时间就往德兴宫塞人。要把眼线换掉必须花点时间,那次我太大意,她送来的小顺子是个当探子的好人才,竟然短短两天就找到母亲的画像……」
她倒抽了口气。「我以为小顺子是你的人。」
「现在的小顺子是,以前那个不是。」
「意思是现在的小顺子是易容的?」
「你知道易容?」齐沐谦讶问,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提出。
心头一惊,易容技术在这个时代知道的人还不多吗?露馅了。她卡了两下后,解释道:「呃,我在一本杂书里看过人皮面具、易容术的描述。所以真的是易容?」
「对,是易容。」
「现在这个是假的,那真的小顺子呢?」
「他坟前杂草已经齐腰高了。」
「那么德兴宫里的太监……」
他得意笑道:「德兴宫里没有太监,一个都没有。」
「他们全是武艺高强的隐卫以及学者名士易容假扮?」
「对,赵厨子除了揉面,大力金刚掌也使得虎虎生风。」
她就说嘛,管事太监未免太有气质、太博学、太出类拔萃……太好了,他不完全受制于人,「不对啊,如果这样瑛姑姑为什么能顺利进出德兴宫?」
「我让人放进来的。」
「意思是,你从头到尾都知道,却放任事情发生?你在测试我?」
「对,抱歉,但事关重大,我不能轻易下赌注。」
有点生气,但是能够怪他吗?当然不可以,若非他事事谨慎,如何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安 然活到今天?忖度、测试是他存活下来的必要技能。
苦笑后,她问:「就因为太后知道你还记得亲生母亲,就想对你下手,换个满心满眼只有她的人来当皇帝?」
「换皇帝另有原因。但她发现我对母亲有着深刻眷恋,于是找来薛紫嫣,那时她真心盼望我能够留下子嗣。因为一个年幼的小皇帝,可以让杨家继续为所欲为,把朝廷视为自家产业。」
「就算不再年幼,你也已经让杨家掌握权力了呀。」
「是我的错,行事疏忽,让杨家出现危机意识,让他们觉得换个小皇帝才能够安安心心继续当地下皇帝。」
「倘若薛紫嫣已经怀上,她应该得到更好的照顾,怎么会换来一碗送命汤?莫非太后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这件事说来话长,我再找时间告诉你。」
「好。」她没有勉强。
「薛紫嫣进宫,秦威痛苦却因为皇权不得反抗,只能在暗中默默守护。薛紫嫣性格胆怯,别说主动勾引,光是走到我面前都会吓出满身冷汗。而我习惯以防万一,薛紫嫣刚进宫,我便立刻命人调查,于是査出她和秦威之间那一段。我承认当时心里带着恶意,因此刻意安排秦威负责德兴宫安全。」
「你制造两人见面的机会?」
「对,原本只打算让太后没脸,往后别再往德兴宫送女人,却没料到两人如此大胆。大概是见不得光的感情太折磨人,而越不能做的事越想做,一来二去之后,薛紫嫣珠胎暗结。我再怎么样也不会拿一条无辜的小生命去打脸太后,于是便想找机会安排薛紫嫣出宫,却没料到太后的动作如此之快。」
「既然你对所有事都了若指掌,为什么还要我父亲进宫査案?」
「查案是假,想会会你父亲才是真。」
「什么意思?」
「你父亲在刑案调查、奖励桑农、鼓吹商事上头相当有建树,我觉得这样的人才留在京城是种浪费,他遭遇贪官眼红,处处受到打压仕途受限,我打着让你父亲查案的幌子要他进宫,是想要说服他辞官,前往临州。」
「临州?临王?」她记得在善堂里,他自称临王幕僚苏先生。
「齐沐儇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王爷,在他手底下,你父亲能够尽情发挥所长。查案是演给旁人看的,没想到梁贵妃竟趁着你父亲走出德兴宫,买通宫人对其下毒,是我太小看她的实力了。」实力二字他说得咬牙切齿。
「太后知道吗?」
「把持后宫,岂会不知?谁晓得当中有没有她的推波助澜。」
「我父亲只是个小县官,危害不了高高在上的太后呀。」
「他不死,你怎会写出《青天蒙冤计》,百姓怎能义愤填膺?并且,日后又如何将我的死推到你身上?」
原来这是个连环计,偏偏她迫不及待地踩进去,迫不及待为对方所用。「我很抱歉。」
「你没有欠我,是我欠你父亲一条命。」
「要说负欠,是这个世道亏待了你。」
是啊,有点委屈呢,不过无妨,上苍把她送到他身边了。「没关系,你不亏待我就好。你会亏待我吗?」
目光接上,两人相视好一会,然后她的口吻里带着承诺。「不会了,再不会亏待你。」
齐沐谦握上她的手,笑得满脸温柔。「这样……足矣。」
他看着她、笑了,敞亮的笑容把一张平凡的脸衬出俊朗,害她心律不整。
夜风仍然吹拂,将花香送进芙蓉帐里。他说:「今晚陪我。」
答应再也不亏待齐沐谦的她弯下眉头,笑了。
这个晚上,她第一次做了身为宫女应该做的事情——守夜。
一张床,两人各占一边,不是为了想要发展出什么,而是感觉前途未卜、未来艰难重重,无数阴谋在他们身上发酵,死亡不知何时降临,他们必须珍惜每次相聚。
她没仔细分析两人是什么关系,朋友?知交?友达以上……或者恋人?
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她喜欢和他在一起,不管是因为同仇敌忾,还是因为安全感。
失去父亲之后,她总是恐惧,尤其在没有人的深夜里,不知名的恐慌常常会迫得她无法呼吸,因此她很能理解,当年被送进深宫内苑的齐沐谦,心里有多么恐惧。
所以现在枕畔有个能够提供安全感的男人存在,她心存感激。
这晚,她陷入深度睡眠,他起床上早朝时,她还没醒。
进来伺候的小顺子双眼发送八卦之光,齐沐谦瞪他一眼,重重地狠狠地,好像还觉得不够似的,他走到院子里,对着空气不轻不重地说一句,「如果谁让她尴尬了,自己去领五十杖。」
啪,屋顶上有块瓦片松开;喀,无风树枝却折断;正在浇水的公公手抖了一下,水淹芙蓉花……
有必要罚得这么重吗?如果小姑娘自己脸皮薄,在不同的地方醒来,看见谁都觉得尴尬,这五十杖有多冤呐!
齐沐谦不在乎他们冤不冤,扬起笑眉,他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不会再亏待他的女人。
怎么会变成这样?是从「听说」起的头吗?还是从救命之恩开始?抑或是罪恶感促成?
也许是看着她汲汲营营,使手段、耍小聪明,企图混到贵人身边伺候的时候起吧。
宫里人哪个没长出一副玲珑心肝,她的手段那么直白、那么幼稚,关公面前耍大刀似的,让人想捧腹大笑,偏偏她还卯足劲,努力到让人心生疼惜。
聪明、善良、才华……她身上有一大堆东西,独缺心机,但为了报父仇,她把能用上的心眼全都用上了。
非常辛苦,却从没想过放弃,奋力不懈,努力不息,这么拼命的她,让他也想再努力、更努力一把。
第一次,他挂着微笑上朝,看着把持朝政的杨丞相他想笑,看着极力巴结讨好的群臣也想笑。
明明是尽情卖弄,他却觉得是跳梁小丑,看着一群读书人、皇亲贵胄,你配合我、我配合你,日日上演着同样一部烂戏,他更想笑了。
直到下朝,笑容都没有一刻离开过,他的心情飞扬,踩着轻快脚步回到德兴宫,看见睡美人抱着他的棉被,撷取令她安心的气味,五官舒展,嘴角上扬,他开心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