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现在的安南王府不济,宅邸虽大却败落得严重,园子里的杂草快没过人的脚去,除那一排桂花和掉了漆的斑驳水阁,竟无其他的景色可以看,池塘里残荷仍在,满树枯枝无人修剪。
那年她走过同样的路,满心欷歔,暗自下决定要想尽办法恢复安南王府的旧日光景,为了霍骥的面子和里子。
而今触目所及依旧是一片灰败,但欣然冷冷一笑,眉目飞扬。
安南王府与她何干?
脚步依旧轻快,笑容依然灿烂。原来,换一种心情,所见所受便截然不同。
玉双在她耳畔道:「公主,外头都说安南王府是个空壳子,看来果真没说错,冷宫大约都要比这里好些。」
她不平哪,公主怎会看上这户人家,虽说姑爷模样长得好,可男人光靠一张脸能吃得饱吗?何况姑爷连个官位都没有,日后不晓得要借公主多少助力才能活出个人样儿。
欣然点点头,这是大实话,安南王府早已没落,爵位世袭五代,到霍骥这一代就没了。
霍家子弟无人以科考出仕,只能砸钱买几个七、八品小官做做,既是砸钱买来的官位,哪里会想到为百姓谋福,在地方做出政绩?自然是有钱贪钱、有利图利。
年轻子弟行事无成、不思长进,两颗眼珠子除了钱,只能盯着那个已经到头的爵位,深怕比旁人少啃两口好处,这样的安南王府,到最后燕历堂居然能在他们头上安一个通敌叛国的大罪,未免太抬举他们。
第一章 再嫁入王府(2)
走进厅里,黑压压的一片到处都是人,欣然目光转一圈,没见到霍骥的亲生母亲琴夫人,一样呀,与前世一个模样……
只是,她还期待什么不同?
琴夫人并不是普通姨娘,她是平妻,有资格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中,甚至能在安南王身边占个座位,之所以缺席是刻意摆明态度——不接受她这个媳妇。
欣然能够理解,梅云珊是琴夫人相中的媳妇,却莫名其妙被她这个公主取代,换了谁都要心生不满。
新婚之际,满府上下就数琴夫人最无法接受自己,谁知几年过后,整个王府中唯一予以真心的就是她。
垂下眼睑,见不着琴夫人,欣然有些遗憾。
看见欣然独自进门,身旁没有新郎官,有人窃窃私语,有人脸上带着看好戏的表情。
欣然不以为意,爵位之争尚未尘埃落定,这屋子里恐怕没有人乐意霍骥迎娶自己。
款款走到王爷、王妃身前,盈盈屈膝。「媳妇拜见公公、婆婆。」
前世最后一次见到安南王妃柳氏时,是在天牢里。
她整张脸皱得像风干的橘子皮,佝偻着背,整个人缩小一圈,露出的手腕、脖颈干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可是见到欣然时,不知道是打哪儿来的力气,竟冲过来狠狠地搧了她几巴掌。
她恨死霍骥,若不是他支持燕历堂,霍家岂会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她恨死欣然,若不是她选择帮助燕历堂,她还是坐拥富贵的安南王妃。
柳氏满腹怨怼,热辣辣的巴掌打在欣然脸上,她没有还手,只是悲怜地望着将死的老妪。
欣然不喜欢她,却无法否认她是因为自己的错误遭殃。
现在的安南王妃尚无老态,身子丰腴富态,便是有皱纹也不过在眼角眉梢处。
她对着欣然微笑,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但过去欣然没看懂的讨厌,如今看懂了。柳氏不自然的笑意里隐含着恨意,恨屋及乌,她恨琴夫人、恨霍骥,便跟着恨上她。
真是无辜呢,得不到丈夫疼爱、婆婆怜惜,还要成为众人的眼中钉,她在无数人的打压中沉沉浮浮几度窒息,却还非要抬高脖子活出骄傲得意,她这是在虐待自己哪!
膝下的垫子很厚,茶水七分满,今天没有人挑剔她,他们都在猜测,放弃公主名分是认真,或是随口说说?
这是大燕规矩,驸马只能领闲差不能担任朝中要职,前世欣然不忍心有抱负理想的霍骥因为娶自己断了前途,于是自弃名分,央求父皇将她从皇家玉牒中除名。
前世的她坚持到底,出嫁之后再不肯进宫,不与皇室攀上关系,这件事让父皇黯然心伤不已。
后来安南王府上下发现她说到做到,在确定不当公主、只做霍家妇的欣然无法为旁人带来利益之后,态度大翻转,活脱脱一群捧高踩低的家伙。
「……夫妻相处贵在尊重,骥儿性子拗却是嘴硬心软,身为妻子多让让他,他早晚会知道你的好。」王爷叨叨说着。
应了声是,欣然接下红封。
不多,她记得是一百两吧,以王府目前的状况,他恐怕也拿不出更多了。
柳氏也接过茶水,嘴巴张张阖阖,欣然半句话都没听进去,柳氏满口巴结讨好,目的不过是盼着新媳妇能够帮她两个不长进的儿子弄个官位。
看着柳氏给的玉簪,欣然差点儿笑出声,那成色……她记得后来玉屏把它拿去逗檐下的鹦鹉。
还是同样的东西哪,所以接下来,二房、三房、四房、五房的叔叔婶婶也不必有太大期待,她以为就算在小小的地方能出现一点点差异也好,看来是不会了。
既然旁人无法改变,那么她来试着翻转吧。
一眼望去,其他房的人因心态不同,表现便也不同。
二房、四房认为就算公主媳妇能带来好处也落不到他们头上,谁让他们是庶出。
五房叔婶嘴甜心苦,再圆融不过,初初接掌王府中馈时,欣然以为口口声声夸奖自己、处处站在自己立场说事的他们会是大助力,后来方知他们是在背后踩她最狠的那个。
三房是柳氏手中的刀子,欣然刚进门时,大房扮白脸、三房扮黑脸,轮流在她身上使力。直到确定她是真的不想当公主,丑恶的嘴脸全露出来,她还记得那时候自己躲在棉被里哭得无比凄惨。
他们毫不掩饰对霍骥的轻鄙,从他们口中,她方才晓得霍骥是外室之子,他们明里暗地使绊子并想尽办法从她身上掠夺好处,但就算好处尽得,也从没放过他们夫妻,数不清的闲言闲语从三房嘴里传出去,传得满京城上下都晓得她这个霍夫人做得多失败。
一次次挨闷棍、一次次受伤,让骄纵公主在最短的时间内快速成长,在棉被里哭过无数次之后,她看清楚现实状况。
于是硬起背脊创立事业,她用金钱攻破几房人的表面和谐,让他们互相攻击、变成一盘散沙,最后再许以好处一一拉拢,让他们只能对自己言听计从。
她试图给霍骥建立一个安静的后院,让他在冲锋陷阵时不必担心后院起火。
可惜他对她不在意,对她的努力无感。
这是她没想明白的地方,这做人哪,既然没有观众,何必演得那么卖力?
玉屏端着托盘,里面全是长辈给的见面礼,她低头掩饰心底的鄙夷,这种破烂货色也只有安南王府拿得出手。
原本公主给的回礼不是方才送出去的那些,在宫中时为回礼一事,公主与席姑姑、佟姑姑商议许久,几番精挑细选才择定礼物,希望能在霍家长辈面前挣得体面。
可今晨公主竟临时决定把礼物全数换成次货,席姑姑以为公主和姑爷闹得不愉快,一怒之下才做出这个决定,想下姑爷脸面。
佟姑姑劝上半天,说:「身外之物不足惜,重要的是日后相处,万一与姑爷心生嫌隙,得不偿失。」
公主只道要姑姑放心,她没有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没人知道,但既然公主坚持,她们也不好再说什么。
可现在看看盘子里的东西,公主这礼,换得再正确不过。
认过亲,老爷少爷们相继离开,有几个怀抱希望的姑娘们也扁着嘴巴,把不满意在脸上给摆得明明白白,刻意让公主看见她们的满肚子不喜。
可不是吗?实打实的两百多抬嫁妆,怎挑得出这么寒酸的回礼?
本来还想酸上几句的,但长辈几记眼刀横过来,谁也不敢多话,只能怏怏地加重脚步回了院子。
厅里剩下几房婶娘和媳妇,柳氏与三房互望一眼,亲切地把欣然拉到身边,对几房妯娌说:「我们骥儿媳妇生得一副好模样,你们的媳妇可都被比下去啦!」
「婆婆说的是什么话,弟妹出身和我们天差地远,我们就是想比也得掂掂自个儿的分量。」长媳徐氏嘴巴特甜,她是柳氏的表侄女。
「瞧瞧这当大嫂的多会说话,骥儿媳妇,往后你可有靠山啦。」三婶娘道。
「是啊,往后有不懂的,弟妹尽管来找大嫂,大嫂这靠山当定了,谁都甭想跟我抢。」徐氏亲亲热热地勾住欣然肩膀,她打定主意和公主套好交情,日后丈夫的前途说不准还得系在她身上。
「那可不行,大嫂不能独占咱们家的小媳妇,这么漂亮的侄媳妇,日后我可要经常带出门。」三房婶娘对柳氏道。
「想炫耀啊?可每个婶娘都想,侄媳妇岂不是要忙坏……」
众人一句接一句吹捧,欣然听在耳里,微微笑着并不接话。
她曾被这些话迷得晕头转向,还以为字字出自真心,后来方才明白人心哪有这么容易,她让父皇给宠傻了。
「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你们还有规矩没有?」柳氏笑觑众人一眼,对欣然说:「骥儿媳妇,不怕你笑,我这王妃就是个没本事的,看人家后院治理得井井有条,偏我理不出个规矩,你与咱们不同,后宫那样的地方要是没规矩可要乱了套,要不,这府里的中馈交给你试试,如何?」
也提了呀……和前世一样。
那时,以为婆婆的提议是看重自己,哪晓得只是试探,她还真的把中馈给接下来,拍胸脯保证会把差事给办好,结果事情层出不穷,人人都想制造点事端逼她把权力交回去。
可她这人旁的缺点没有,就是忒傲骄,明明扛不起却非要逼着自己负担,她用嫁妆补贴府里用度,直到出现坐吃山空的危机感后才开始想办法开源。
想起那时处境,欣然忍不住轻叹。
她怀着孩子却把陪嫁送回宫里,手边没可用人手却还是硬着头皮接招,而霍骥不顾父皇反对,连声招呼都不打的直接上战场。
那五年对她和霍骥都是很辛苦的一段,但日子走过,事实证明辛苦不会白白浪费,他们付出、他们成功。
她变成富商,有钱声音大,她用银钱逼得王府上下俯首听话,而他在战场屡建战功,回京时受封二品将军,父皇特地带领群臣到京郊相迎。
那天,她也到京郊迎接。
她满怀希望,因为他们解决所有困境,他们有本事能力,有名望权力,再没有外务影响,他们可以坐下来好好处理两人关系,她盼望重新开始,他与她之间会有所不同。
谁晓得皇位争夺战开打,梅云珊把他拉进三皇子阵营。
而她却固执相信霍骥只是企图在仕途上更进一步,企图立下从龙之功、荣耀母亲,相信他对梅云珊的感情已是过往云烟。
她甚至说服自己,霍骥之所以选择燕历堂是因为自己,他知道她与三皇兄最亲近……
自欺欺人,真是件可怕的事。
「婆婆饶了我吧,媳妇初来乍到,连人都认不清,真让我执掌中馈定会搞得乌烟瘴气,到时婶婶们见我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就不带我出门玩了。」
望着柳氏精明的目光,欣然求饶地阖起双掌,可爱表情惹出哄堂大笑。
「原来是个促狭的,我还担心来一个事事讲理的规矩人呢,这可好,我就喜欢这种招人疼的媳妇儿,往后咱们说话没大没小、没规矩都别介意,这才是一家人。」三婶乐得掐掐欣然的脸。
欣然假装害羞低头,心里却暗笑,几个女人合演一出戏,家家户户都有热闹可看。
柳氏松口气,她还真担心公主是个愣头青,分不清好坏、认不出好歹,没有半分眼色。
「别理你三婶,一个知礼守礼的好媳妇,硬要把人给带坏。」
「坏一点又怎样,大嫂没听过物以类聚吗?她太乖可融不进咱们。」三婶一说,所有人都捧场笑开。
柳氏瞄瞄站在一旁伺候的玉屏,道:「还有件事儿得跟骥儿媳妇商量商量。」
「婆婆请说。」
「我也是当娘的,自然明白皇后娘娘一片心思,总是担心女儿出嫁后没人疼、没人伺候,最好把满府得用的全给女儿当陪嫁才能安心。可骥儿媳妇,你也知道咱们王府到现在还没分家,五房人住在一起,平日里都觉得有些逼仄,若是再加上你那一百多名陪嫁,实在是……」柳氏满脸为难。
欣然明白,这是在担心自己人多势众,不受控制,也担心自己的人变成眼线,让她想做些坏事得担心受限。
过去她还真被说动,点头同意将那一百多人送回宫里,以至于后来自己缺少人手,处处捉襟见肘。这回她再不会犯傻,这批人可是皇后娘娘精心挑选出来的,前世她不懂得感激,这辈子她要承这分情。
不过她回答,「媳妇明白,这两天便将他们送出王府,不让婆婆为难。」
这么好说话?柳氏笑出几分真心实意。「果真是贴心的好孩子,骥儿应该好好惜福的,没想到……」
柳氏叹长气,欣然顺势低下头,满脸委屈,但心里却是不屑,都得了个顺心遂意还想挑拨离间?这个乌烟瘴气的王府,也难为霍骥待得下去。
柳氏的长媳徐氏瞄欣然一眼,勾上她肩膀安慰地轻拍两下,宽慰道:「弟妹别担心,小叔只是一时转不过来,日后相处明白性子,再瞧弟妹这副俏模样,别说男人,便是嫂嫂也爱得不得了,恨不得变成男儿身呢。」几句笑话,便把气氛变得放松。
欣然抬头道:「这桩婚事终究是媳妇鲁莽,才害得相公不得不弃了梅府婚事,心中难免不平,说到底终究是媳妇的错。婆婆、婶婶们请放心,三朝回门时我会让父皇与相公好生说道,相公会明白的。」
闻言,柳氏喜出望外,她打算三朝回门?所以……
就说嘛,孩子惹出再大的事儿,血缘也砍不断呀,何况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不当公主?嘴巴说说罢了,哪能当真!
看见柳氏的表情,欣然刻意皱起眉心。「可是……今儿个相公指责媳妇,说我给他下了春药,唉……哪有这回事,媳妇百口莫辩,相公一怒之下甩门而去,也不知道明儿个相公肯不肯陪媳妇进宫。」
柳氏表情微顿,片刻才回过神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脸,忙道:「别担心,我让王爷同骥儿说说,这么重要的日子,哪能由得他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