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言坐在一张餐桌边,不解他为什么没有直接带她进厨房。
但她没有问。不知为何,这个男人让她心里升起戒备,觉得自己行事说话都要小心。
凭良心说,只要是男人她都会有所戒备,不过这个男人居然让她在意起自己的反应,这更让她警觉。
他在她旁边坐下来,背靠向椅背。“你为什么加入食艺社?”
考验来了。
“我想试试不同的做菜方法。”
“为什么?”
这个问题好像很多余,但当她要回答时才发现不管什么答案都会有问题。如果不是对当厨师有兴趣,食艺社怎能任她浪费资源?
不过,她还没有认命到撒谎的地步。“我不是很喜欢做菜,所以想改变这一点。”
说了之后自己也吓一跳。原来把心里不怎么具体的念头说出来,是这么惊心动魄的感觉。她一直没有真正去正视自己对烹饪爱恨交织的情感……
“你大概是我们社里有史以来第一个说自己不喜欢做菜的人。”
“也不是讨厌,”她急急说,“只是……”她说不下去了。
他看了她半晌,“通常不喜欢做菜的人,不做就是了,你有非做不可的理由吗?”
“有。”她简单说。
“你该不会有老公、有小孩了吧?”
她笑了,有点酸涩。“没有。”
如果帮老公小孩做饭是和这几年来做饭一样的感觉,那她可能永远不想结婚。
默默而孤独地在厨房里忙,时间晚了点就会被埋怨甚至责骂,做得不合胃口也得看人脸色,永远得不到称赞和感谢……
这是妈妈的生活;虽然她一点也不想要,却是确确实实重复着。
她是可以撒手不管,而且没有谁会怪她,也许只除了她自己。
所以这一切终归是自找的吧?
“要喝茶吗?”
她惊觉地抬头,刚才她是不是泄露了什么情绪?他已经起身去泡茶了,没有等她回答。
几分钟后他端着一盘茶具回来,朴拙的陶壶和陶杯上同样有动物手续,色彩很讨喜。
“这陶器是……哪里买的?”她忍不住问。
“我七岁表侄女做的。”
“喔。”她说,“门边那些花盆也是,对不对?”
“对。她很喜欢做陶器给别人,送礼都是送这些。”
“很可爱。”原青由衷地说,接着睁大了眼睛。
“这家餐厅……不会是你家吧?”
“为什么不会?”
原来真是私房菜!这是他家……这是他家……这个事实让她不知所措。
“谁都可以来吗?”
“当然不行。”
她居然问这种问题,真笨!他是谁啊,当然不行了。
那她又是谁,他怎么让她进来了?
“我以为这餐厅是请你来指导的……”
“他们转卖给我了。”
原来他是买得起餐厅的人……他们之间的鸿沟似乎越划越宽,感觉他越来越不只是个学长而已。
他泡茶的功夫很精练,态度从容不迫,动作温雅;原青虽然不懂何谓茶道,但是看得出他行家的气韵。他倒水的角度、放茶的方式,看起来像是在做一道名菜。
“厨师是什么都要学吗?”
他看了她一眼。她脸有些热,怎么觉得自己的问题听来都很笨?
“差不多。能入口的都是食艺,早晚都要接触。”
那是多大的世界啊,距离她家的小厨房……实在太远了。“好了。”他示意。
她拿起小小的茶杯,觉得自己的手指特别笨拙,也不大稳;但轻啜一口以后,热而不烫的绿茶滑入口,有些甘味的苦,热气则带出香味。
真是……好喝。
原青感觉心里定了些,舒畅了些,也温暖了些。
为什么他要特别沏茶呢?这餐厅对上门的客人都是这样招待吗?
不对,她是来受训的,不是客人。
“这就是特训吗?”她忍不住问。
他没有笑,不过她也没期望他会。他啜了口茶才说:“这是一部分。”
但她不知道自己学到了什么啊。“我不懂。”
“不必懂,去看、去听、去想就行了。”
“但全国大赛——”
“比的是态度和用心。”
那她可能没救了吧?原青在心里自嘲。
她低头啜茶,心里突然想到,妈也喜欢喝茶,常常在厨房等什么汤滚的空挡,喝着有时已经冷掉的一因为很忙,没时间一再重泡。
妈问她要不要喝,她总是嫌冷;冷掉的茶特别苦,她才不爱。
那时,应该陪妈喝的……
她感觉他又有了动作,抬起头来,看到他正在沏第二回,眼睛却盯着她。
她心里一突,赶紧挥去那些伤感的回忆。
“烹饪部分的特训,到底什么时候开始?”
他手下流畅的高冲没停。“那要看你什么时候准备好。”
天!按这样的进度,她是不是得来好几次?
“真的有必要吗?我知道你很忙,全国大赛我一定乖乖比、尽令乃比——”
“这已经不只是全国大赛的问题了。”
“什么意思?”她呆住。
“就算我见不得食艺社里有人对烹饪有心病好了。食艺社不是我创立的,却是我大学四年大部分的心血;食艺社像是我的家,社员也就像是我的孩子一样,你懂吗?”
她居然被当成孩子看待了?原青不死心。“我也是很忙的——”
“比我忙吗?”
她被堵住了。“但这样实在……”
“你随时可以退社。”
他那不留情面的标准语气又回来了,令她气结。“当厨师的人都这么一板一眼、不知通融吗?这种完美主义的冷血世界,到底为什么有人打破头也要挤进去?”
“因为只有最严格的过程才能造就最温暖的食物,”他严肃地说,“我说过了,我做不到的,绝不要求别人。主厨做不到的,也绝不能要求副厨、领班、甚到七级之下的助厨去做。料理的世界是公平的,厨房里只见得到努力,因为不努力的结果甚至有受伤的危险;而不努力的人一秒钟都待不下去。最后献给别人的,是心血的结晶,就是最高的心意。烹饪,基本上就是牺牲与奉献。”
她被他犀利的目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的语气坚决而不容置疑。
“其它的社团我不管,连学校的餐管系我都没有兴趣,因为很多人是照分数进来的,或者对当厨师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但联大食艺社不一样。我在任内已经把它打造成一个你不必进来、进来就要苦干的地方,就算最贵的烹饪学校也找不到我想传承下去的这种热情,我一定要为这个造就我的社团保住这种热情。你听懂了吗?”
原青觉得呼吸困难,只能点头。“我、我听懂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社圑对大家的意义,只是自私地想随意做自己想做的菜而已,如果她真的想留下来……
她想吗?她又能吗?
她已经发现最后的决定权根本不在她手上。
“第一步,你要想清楚烹饪对你的意义。你为什么要做饭?除了要喂饱自己、喂饱别人以外,还有吗?”
她迟疑了一下,才慢慢点头。
“你还没想清楚。”他说。
“我以前没有想过。”
“那从现在开始想吧!对你没有意义的事没必要去做,那是在浪费卞命。虽然烹饪是我的生命,但天底下多的是可以做的事。如果你一有时叫不是想往厨房跑,而是想做别的事,那厨房就不是你非进不可的地方。”原青觉得心很乱。
非做不可的事、非进不可的地方……她一直觉得自己没有选择,必须照顾家人,因此觉得食艺社可以让她放松,但他的食艺社根本不是可以让她放松的地方。
那为什么……想起必须离开,却让她满心不愿?就只为了咽不下一口气?
“不,我一定要进厨房。”她抬起头直视他。
“因为别人要你进?”
“不,是我自己要的。”
“为什么?”
“我……有我自己的原因。”
他看了她半晌,那双利眼似乎什么都不放过。“好,你不必告诉我,但要时时告诉自己,别忘了那个理由。开始特训以后,你最好不要想半途放弃。”
“我不会的。”原青肯定地说。
“很好。这只是第一步,”他站起身,“带着你的刀跟我来吧。”
她也起身;感觉这第一步,像是已经跨越了一座山。
第3章(1)
走了几步,就能看到偌大餐厅的另一边是厨房。
开放式的设计现在已经不稀奇了,稀奇的是这里是专业的厨房,足够十人以上同时工作,配备及动线都像是在电视上烹饪比赛看到的那种,人在里面跑来跑去都可以。
烤箱就有四个,瓦斯及电炉各十个,炭烤炉三个,冷藏及冷冻柜占了一整面墙,抽油烟机空罩整片炉台,料理台上覆盖起码十尺宽的切板,还有各种原青叫不出名字的机器,整整齐齐排列在柜上。
还有一大柜的食谱,琳琅满目,各种语文都有。
两侧面对面的墙是落地窗加玻璃门,洒进被圜中高树筛过的光;最后一道墙的柜子里全是酒——葡萄酒、烈酒、唓酒、清酒,最高级的,不下数百瓶。
原青看了一眼就转身。光是餐厅展示就有这么多,酒窖里的难道成千上万?
一抬眼对上卓因潋,她又避开眼。
“你常上餐厅吗?”
“以前上过一些。”不想提某男人,所以她尽可能轻描淡写。
“你做的东西没有餐厅的味道。”
“什么意思?”原青获眉。
“味不够重。”
“味重比较好?”
“我没有说比较好,只说餐厅的东西味道比较重。客人吃饭时会因为聊天而分心,要味道重才能感觉到口中的食物,也才能记得每道菜的味道而再度光临,还会喝更多的酒来解渴,酒比菜更好卖。”
原青听了,觉得不可思议。“我还以为学长是大厨,不是餐厅收帐的。”
“我没有说比较好,你没听清楚吗?”
“那学长干嘛说这个?”
“让你想想自己做的东西宂竟是要给谁吃的。”
给谁吃吗?
原青被问住了。她做饭就是给爸和弟弟吃,哥回来时当然也吃。她自己……除了边做边尝确定味道如何外,她其实不喜欢吃自己做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不喜欢。
食艺社做的……通常芯容很捧场地吃掉,很义气地说好吃。她自己……还是没怎么吃。
以前上餐厅时……确实是吃得比较多;所谓分心,真的有道理。
妈没走之前,帮妈一起做饭,她常趁妈不注意的时候偷吃;做好饭之后,她会坚持妈多吃一点,不要老是让爸他们给抢光;她甚至跟着抢,抢来的都给妈……
“是给谁吃?”他又问。
她定了定神。“给家人。我又不在餐厅做。”“那全国大赛,你觉得给裁判吃的应该是什么样的食物?”
她真的不知道。裁判是比较像餐厅的客人还是家人?或者都不是?“裁判要看的是厨艺,那当然就要……精致、复杂、力求完美?”她推理地说。
“说得很有道理,但错了。”
“那是要表现个人特色?”她又猜。
“用心想。”他脸色一沉。
用想的她怎么想得出来!他的问题都像是无解的谜,又玄又让人慌张,尤其它总问得咄咄逼人,比考试还可怕。
她只好说出自己的疑惑:“你说过要比的是态度和用心,但我们一上场当然都是全力以赴,不是吗?”
“不错,”他看着她,“所以比赛是绝对主观的,评审经验何其丰富,要使他们惊艳,不如使他们感动。什么样的菜会让你一直想吃、怎么吃也不够、心情好时想吃、心情不好时更想吃?”
“我妈做的菜。”她低声说。
“就因为是妈妈做的?因为从小吃?因为常常吃?”
“因为……”她摇了摇头。
他等着,但她垂下眼。他终于说:“好,就算评审个人口味不同,就算你不知道他们的口味如何,只要希望自己做的菜能让大家想一直吃,就这样去做就行了。”
“这样……要怎么做?”她不懂为什么这样想就行了。
“现在就做。”他指着她手中的刀袋。“打开来吧。”
她手指有点不稳地把刀放在厨台上打开。妈妈的刀很简单,也不多,一把剁刀、一把菜刀、一把切片刀。食艺社在学校厨房里多达十几种的专业进口名牌刀,妈恐怕见都没见过。
“刀不够利。”
“我没有磨刀石。”
他指着厨台一角,她发现原来厨台有一个边缘台面镶入一整条磨刀石。她走过去,刀准备好了却不确定怎么下手。抬头看他,他双臂环抱,像在等着看好戏。
她发现他的特训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等她先做,让她自己去摸索,然后他才开金口纠正。
可是这很丢人的好不好!她没别的选择,只好把刀斜拿着就开始来回磨。
果然——
“错了。”
她停下来,“你为什么不先示范一下?”
她这样是学生犯上了吧?但这样特训下去,她的自信心绝对会跌停板。
“那我怎么知道你错在哪里、需要什么?”
他走过来,拿起石条上一个扁平的东西,原来是扣上刀背,锁定15度角用的。
然后他握住刀柄,轻轻施力,按着刀面以圆形弧度将切口往自己的方式推,几次以后,反过刀面,以反方向的弧形再将切口往自己的方向推。
原来要有一定的角度、逆着切口来磨啊。
手势熟练优美,有如在雕刻一件艺术品。
“换你。”
原青照做一遍。她发现自己很会模仿,大概以前妈总要她照着做,又馆说她没注意看,要教好几次;她不愿意让卓因潋教好几次才会,虽然没办法做得那么好看,磨利了就行。
“现在试试够不够利。”他拿来一张白纸,两指夹着两端,要她由上将纸切两半。
拿刀对着他,她好像才是紧张的那个人,努力稳住手,刀刃才轻触最上缘,白纸就无声化为两半。
她吓了一跳。这么利!还好自己刀有拿稳。
“可以了。”他收起纸,“磨过度了刀口会太薄,容易缺角。”
她把其它两把也磨了,自觉战战兢兢,不知道是因为磨刀本来就有危险性,还是他那种士官长的态度让人自动立正站好。
连磨刀也有技术,必须自己来,他的特训越来越给人爬天山的感觉,她得学的东西究竟有多少?
再抬头时,她发现他就站在她眼前,赶紧把刀拿开一些。
“你工作的时候,完全不注意四周的情况吗?”
“当然——”本能地就要辩解,但她很有自知之明地收口。
这些年来,自己一个人在厨房忙,从来没有人帮忙;在社里时则埋头做自己的,直到卓因潋出现才盯上她。
要分工合作。这是他训她的第一件事,她却仍然没有学会。
卓因潋绕过料理台走到她身后,她转过身去,却发现手上的刀正对着他胸前,赶紧往旁边移,他却把手搁在料理台上挡住她。
她整个人都紧绷起来。除了家人,还没有男生这么靠近她过,因而自己像有雷达本能地闪避。她就是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