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茶已经不是粗不粗的问题了吧!要知道这茶沫子一般人都是拿来擦地,要不就是洗碗用的,有人会拿这种东西请人喝吗?
孙潜正要发怒,却听得耳边一句,“茶……不合口味吗?下官阮囊羞涩,让孙大人见笑了。”
见程盼儿一脸歉然,孙潜气也消去大半。
是了,若非阮囊羞涩,谁会喝茶沫子?还有这残破的院落、不尽职的奴仆……看来是真穷没错。
虽然不懂程盼儿家中人口简单,朝廷给的俸禄也该够用,为何会贫穷至此?孙潜向来文雅,就算有如此疑问,也只能体贴地不再多言。
“咳咳。”孙潜轻咳两声,“在下不是来喝茶的,是有件要事与程大人相商。”
“孙大人请说。”
“近日京中出现采花大盗之事,不知程大人是否听说了?”
盛辉皇朝首都治安向来良好,前几个月却发生了采花大盗夜袭女子的案件。一开始刑部以为只是偶发事件,并未多加张扬,哪知后来竟接二连三的发生,至今已经有五名受害者,其中两人意图自尽,一人被救,一人死亡。
程盼儿脸色一正,面上笑意先去三分,一张脸愈发寒人,“莫非这案子如今是孙大人负责?”
程盼儿是榜眼出身。榜眼依例原该是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然而她却被外派去他县,当了个同为七品的知县。远调京城虽有贬意,亦不乏历练之意。
该说是不负所望吗?程盼儿在当知县的几年里,是混出了点名声,只是这名声真不怎么好听,让原本对她有些期待的锦文帝一阵好气,之后便将人调回京中,直接丢进了刑部,担任一个七品闲职。
同样是七品调动,由外地调回京城,本该是升迁,可哪有人历练完回来,官品还是不升不降?这不摆明了要冷冻她?
更何况在刑部所任闲职,与她之前历练毫不相关,更是明明白白地在警告她,上面对她的“恶行”有所不满,要她改改,是以她如今只知这件案子的负责人已经换到第三任,还不知是谁接任。
“正是在下。”孙潜一拱手。
“孙大人此次前来……”
“上面命令在下一个月内破案,如今已过去十余日,仍未有所斩获,想请程大人助在下一臂之力。”孙潜道。
上面确实对程盼儿的用刑手段颇有微词,但孙潜查过她办的几个案子,不可否认她在破案上确实有点能耐。
如今他手上这个山芋极度烫手,前两位前辈都被烧得不轻,就连他也可以说是被上司赶鸭子上架地推出来负责。
为了这个案子,孙潜这阵子头疼得厉害,并不想去插脚他人对她的不满,可又想到或许她能在此案上帮上一帮,这才硬着头皮前来请她相助。
程盼儿没有回话,站起身背着手沉吟了一会。
孙潜知道她有所考量,也不催她,这事她能帮便好,不帮,他也有理由去推拒杜彦博他们。
程盼儿背着手走到门前望了望天,好一会儿才沉声道:“孙大人可知道下官目前的处境?”
上头明显是要她收敛,若她再多管闲事,都不知道下次会不会被调去太常寺收心养性。
“此事你知我知,定不让程大人为难。”虽然此举与杜彦博他们的原意有所不同,但事有轻重之分,若她真能帮上忙,他就是为她担待一些,也未尝不可。
“下官想向孙大人讨一个承诺。”
“程大人请说。”
“若下官在此案中立下汗马之劳……”程盼儿回过头来,白玉脸庞寒光闪闪,更衬得乌眸中一片肃杀,她开口森冷,一句“最终刑罚,由我定夺”,竟是连谦称都不用了。
孙潜倏地胸口一紧,被她震慑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送走孙潜之后,程盼儿坐在位子上抿着那早已凉透的茶。
邓伯上来收了孙潜的茶盅,“姑娘,你胃寒,茶得少喝。”
“邓伯。”程盼儿敛着眉眼低头喝茶。
“姑娘。”邓伯手捧茶盅,眉低目顺。
“邓伯为何丢我拜帖?”
“姑娘何必明知故问?”
程盼儿幽幽叹了口气,抬起头来,“邓伯,我从未将你当成下人,你有话何不直说?”
程盼儿自幼便是一名孤女,被戏班子“环琅”收留。邓伯以前是戏班里的琴师,也是负责整理与保存戏本的人,是班子里少数两三个识得字的人,程盼儿的名字就是他取的。
邓伯虽然识字,却不是什么文才深厚之人,这“盼儿”的名字也不过是出自戏剧“救风尘”的女主角赵盼儿。邓伯不会什么四书五经,他只会戏文,只因见这赵盼儿虽是妓女出身,却有侠义之情,才将程盼儿取了这个名字,说穿了,到底也只是个妓女的名字。
然而邓伯对程盼儿的疼爱却是千真万确!
小时候是邓伯带着她看戏文一个一个认字,把着她的手一个一个写过,否则她哪有今日?是以两人虽然无父女之名,却情同父女。
邓伯丝毫不惧,与她对视,“姑娘,那就是头白眼狼,姑娘又何必与狼为伍?”说来,荒唐。
多年前有个女戏子,年纪轻轻便名动艺界。一日救下一名重病书生,两人日久生情,书生决心要娶女戏子为妻,两人私定终生。
书生痊愈后上京赶考,希望可以高中之后再回乡通报父母与女戏子间的婚事,没想到就此一去不回。
女戏子抱着一丝希望上京找书生,发觉书生已经中举,上门求见,书生说自己尚未娶妻,人都没见,便让下人将女戏子拉上衙门。
书生同乡证实书生并未成亲,官府判女戏子诬赖,大打五十大板!女戏子边挨打,边大骂书生无情无义,被刑官一脚踢在咽喉上。
那五十大板又重又响,就是男人也难以承受。
女戏子被打完后大病一场,几度弥留,也亏女戏子从小练功练得勤,身子底较常人好上不只一般两般,这才得以保全一命,可惜咽喉受伤过重,一副金嗓就此毁去。
女戏子认为是自己人微言轻,决心要报此大仇,正巧朝廷首次开放女性科考。女戏子咬牙苦读,终于考上,却发觉书生因故早就失去两人相知相守的记忆……
说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然这世上许多事,有时真是比戏更加荒谬!
“邓伯,我喜欢的人不是白眼狼,我喜欢的人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程盼儿轻轻叹道。
这个年头哪有人肯娶戏子为妻?盛辉皇朝为了管理人民,将人民的户籍与婚姻相绑,户律与婚律都明明白白写着对戏子的不公,就连她也不肯为了嫁他而害了他,是他在月下拉了她的手,指天发誓此生非她莫娶……
“那你还……”一讲起那人,邓伯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邓伯,你还不懂吗?”程盼儿无奈地一叹,“他早就不是我的‘洋哥’了,当他忘了我的同时,他就已经是个陌生人了。”
她喜欢的人表字容洋,她向来喜欢喊他“洋哥”。
邓伯冷哼一声,“哪有那么巧,说忘就忘是这么容易的事吗?还不知道是真忘还是假忘。”
“我演了十多年的戏,邓伯,你也看了几十年的戏,是真是假,还瞒得过我们两个老戏精吗?”程盼儿反问。
邓伯无语,他的确无法反驳。当年那个笑得一口白牙的少年,若说他对程盼儿的喜爱有半分虚假,整个环琅的人都不会信。
“姑娘……”邓伯叹了口气。
他不就是心疼她吗?
“别说了,他已经忘了一切,就算你们能证实我确实有恩于他,又怎能证明他当初曾向我求亲?此时提起这件事,只会让人觉得我挟恩要胁。”程盼儿从怀里捏出一颗清音丸含入口中,“他既然已经忘了,便不再是当初与我情投意合之人,上天既然安排他遗忘,便代表我与他有缘无分。”
她这一生前二十年都是跟着戏班走南闯北,别的不敢说,见识还真比一些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人广得多。
失忆这种毛病,她不是没在别的地方看过听过,犯这毛病的人有些几天就想起来了,也有人一辈子想不起来。
得知他失去那段记忆之后,她就决定了,她不想把一生压在等待一个不知何时才能回复记忆的男人身上,也不想用已经被遗忘的“过去”束缚对方。
除了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谁敢大声说自己为了爱成婚?
她敢!
她程盼儿是何其有幸,能在这茫茫人海中爱与被爱,然而她又是如何不幸,她与所爱的人没有缘分。
这不是谁的错,这是天意,是命运。
第2章(1)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孙潜自出了程府,便一直愕然着。
那个女人名副其实的鬼气,名副其实的狠厉,可是……
他原以为程盼儿会因为上面要她收敛,而绑手绑脚,甚至不愿出手相助,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决然,而且她似乎不怕再得罪上面。
最后她在门口回过头来,午后艳阳将她白玉似的脸庞映得半明半暗,双目却似有熊熊火焰,烧得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他孙潜此生,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子。
心里五味杂陈地回到家中,孙潜坐在廊下望着花园,一直由夕阳西斜坐到了明月初上。
一个戴着帽的中年男人捧着薰炉走过来,他自然地蹲在孙潜脚边,将艾草与多种中药调合而成的粉末点上。
夏日蚊多,这是驱蚊的。
孙潜视若无睹,伸手摸过身旁的茶盅,抿了一口。
茶已经凉了,都浸出了涩味。
“老爷,我给您换一盅吧。”
孙潜老家颇远,这个管家是他来到京中为官之后,官派的家仆,至今跟冷他也有三、四年了。
“管家,家里最好的茶是什么?”孙潜突兀地问道。
程盼儿家的茶可难喝了,要是遇上品味高一点的人,都快能常喝到。
“是武夷岩茶。”管家答道。
那是专门招待贵客用的,府里也只有半斤。
“送到程府。”
“上次送拜帖过去的程府吗?”
“嗯。”孙潜心不在焉地应道。
次日,孙潜陪着程盼儿将案发至今的所有资料与疑点都整理一遍。为了不让程盼儿为难,两人便在程盼儿府上的书房里议事。
“第一次案发的地点,是城东李员外的家。李家千金年方十五岁,自幼养在深闺,鲜少出门,只有每月十五固定到城西宝法寺上香。”孙潜在地图上指出李家与宝法寺的位置,“案发后,李家千金的心情一直很低落,吩咐侍女小玉去给她买点心,侍女小玉回来,就发现她上吊自缢了。”
“第二件发生在一个月后。赵大人的千金在自家花园游圜时,被歹徒袭击,仆人发现时,她正昏迷在假山石洞中。这歹徒太过胆大妄为,居然潜入官员府上行凶。”
“第三次是又十日之后……”
孙潜边说,程盼儿便在地图上写上些蝇头小字,花了一个时辰将过去的资料都厘清后,好好一张地图已经给她写满批注,也用丹青点注了不少标记。
“另外这里是口供。”孙潜拿出一叠资料。
程盼儿也不伸手去接,“先到现场走走。”
孙潜不置可否,收好资料,领着程盼儿朝案发地前去。
两人搭着马车先到城东,程盼儿也不急着到李员外家,反而绕着李员外文附近转了许多圈。
时近中午,两人都被晒得汗如浆出,孙潜提议,“先休息一下吧。”
程盼儿抬头望天,“该用午膳了吧?”
盛辉皇朝这时还不普及一日三餐的观念,一般人中午顶多只吃一些点心,穷一些的人中午不吃是很正常的事。京城因是首都,吃中饭的习惯倒也普遍。
孙潜回头,见两人就停在东大街最好的酒楼前。眼前,身形孱弱的人眉眼弯弯,若是环琅的人在此,必会看出这是她正打算恶作剧,但孙潜却浑然未觉。
“走吧,我请你吃饭。”
两人进了酒楼,要了个安静的角落,跑堂的小二殷切地询问,“两位公子吃点什么?”
孙潜都还没开口,程盼儿就道:“两碗白饭,一盘油闷茄子。”
孙潜原本只想叫两碗鲁面吃吃就是,但想到自己说要请眼前这人吃饭,对方点的也不过分,便默认了。
“再一盘丝瓜。”
“等等。”程盼儿阻止道:“丝瓜性寒,我不能吃,而且就我与孙兄二人,怕是吃不了那么多。”
“但……”
“莫非孙兄不敢吃茄子?”
“当然不是。”
“那就这样吧,小二,麻烦你了。”
小二手脚麻俐,很快便将饭菜送到。
程盼儿就着茄子扒饭吃得香甜。
他们这种行走班子出来的人,餐风露宿惯了,基本上没人挑食,也没条件挑食,真不行时,白谟沾盐都能吃得香甜。
孙潜在她对面吃得磨磨蹭蹭,尽扒白饭,心里想着,反正是自己出钱,要不还是再叫点什么来吃。
程盼儿却早他一步问道:“孙兄何以不动筷?莫非真的不敢吃茄子?”
“胡说,挑食这种小儿行径,在下怎么可能会有?”孙潜说着,便夹了一块一子入口。
这天中午极热,两人用完了午饭后,又点了一壶普洱茶。孙潜见左右已经无人才问:“这案子你有什么看法?”
“目前还不好说。”程盼儿抿了茶,啧了两下。比起茶,其实她更好酒,可惜酒也给禁了,“我想给几位姑娘再录写一次口供。”
“这怕是有困难。”孙潜叹道:“陈林两位姑娘已经被家人送到乡下去,另外两位姑娘也准备要出家了。”
饶是目前盛辉皇朝的女权是前所未有的高,失了贞节的女广的处境还是相当为难,为了不给家里蒙羞,出家便成了最好的借口。
“更何况,之前便派人去录写过口供,几位姑娘并不配合。”孙潜保留地。
程盼儿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录写口供便是要将自己受辱的经过再回想一遍,那几位姑娘不肯配合是正常的事,程盼儿之前办过的案子甚至有人一听到
要录写口供,就开始寻死寻活,其实录不到什么。
“我知道。”所以她刚才才没去接他递过来的那叠口供,“这次口供让我来,一对一,没有旁人。”
“知道了,我来安排。”
两人待未时过了,阳光没那么毒辣时,才离开酒楼,直奔城北的第二个案发地。
城北是最靠近皇城的一区,也是许多高官与皇亲国戚府邸的所在,住在这边的人非富即贵。
程盼儿到了这里,一样不去赵大人家,反而把路一条一条绕了个仔细。她耐力极佳,孙潜却渴得受不了了,提议请她到北大街喝凉茶。
“好啊。”她爽快地笑着答应了。
两人来到北大街,孙潜向兼卖茶水的草药铺子要了两碗乌梅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