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要对你家姑娘不利。”孙潜左右看了一下,“你先让我进去再细谈。”
邓伯虽对他不满,但还是最看重程盼儿的安全,不得已只好放他进门,让他在厅堂中坐下后,才进去请程盼儿。
过了一会,程盼儿穿着一件青色男子长衫,缓缓走了出来。
孙潜终于见着多日不见的人,一时间有些恍惚,忽地明白诗经里说“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滋味。他从未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为了能见到某人一面而如此激动不已,光是能见着这个人,便觉胸口涨满。这陌生的感觉酸涩中带着甜蜜,教人流连。
“容洋兄。”程盼儿浅浅一笑,在与孙潜隔了张小几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好久不见。”见她笑,孙潜忍不住也弯起了嘴角。
孙潜见她精神不错,很为她欣喜,就连她长年如一日的苍白脸色也不觉有什么难看了。
“容洋兄今日来访是为何事?”
“说到这个……”孙潜开始仔细向程盼儿叙述今天他得到的消息。
简而言之便是,女科出身者联名上疏,要求以后操贱业者,不得考科考,原因是操贱业者人品不堪,缺乏身为朝廷命官所需要的廉洁自省,有失德行。
“榆卿,你说,她们是不是很过分!”孙潜听到那些话,都忍不住要为她抱不平了,“我朝太祖明明就已经废除良贱之分,她们居然说这种话。”
“容洋兄特地前来,难道就为了跟小妹说这个?”程盼儿无奈又好笑。
“榆卿怎可小看此事?”孙潜皱眉道。
“那么容洋兄你说,小妹此时应当如何?”程盼儿反问。
“那群人是在指桑骂槐,榆卿当然是赶快想个法子出来应对啊!”孙潜理所当然地道。
程盼儿的智慧是他见识过的,他相信就算是那些女人全部连手,也不是她一人的对手。
程盼儿笑着摇头,伸出一指,“容洋兄,你信是不信?这件事最好的应对方式是以逸待劳。”
“榆卿何出此言?”孙潜不懂。人家都已经把刀指向她了,她还两手空空,一副闲散模样,难不成她早就留有后着?
“那些人会对付我,其实只是嫉妒我罢了。”程盼儿笑着,跟孙潜一项一项分析了,“那些女科出身的人,哪个在自己家乡没有一点才名?她们当惯了女才子,一辈子被人捧得高高的,自然无法忍受自己考输给我这么个下九流出身的戏子。”
程盼儿冷哼一声,“可是说是女才子,其实也不过是闺阁之中读死书的一群人,说到有真本事的,是一个也没有。”
“容洋兄,你晓得吗?当年与我同届考上后出仕的女性官员们,目前只有一半留在官场上。”程盼儿问道:“我朝并没有女子成婚后不得出仕的规矩,你说,为何三年不到……就消失了一半?”
“嗯……因为目前朝中仍以男性官员为主,自然会对女性官员多有打压。与其留在朝中得不到发展,不如早早嫁人,相夫教子。”孙潜猜测道。
“容洋兄说对了一半。”程盼儿续道:“最主要的原因是她们本身能力的问题,你仔细想想,那些人有谁在这三年内留下了‘颇有才干’之名的?再者,离开的人之中也有一些本想留下,最后却没能留下,容洋兄知道这是为何吗?”
女科出身后结婚的人,有不少都是嫁入官家,对官家而言,多一个同朝为官的家人所得到的利益,绝对多过一个藏在闺中的女主人,这些女子如今又有了夫婿在朝中相帮,自然更会想留下来,可最后仍是离开了。
“这是为何?”孙潜倒是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他本也觉得女人结了婚,应该就是以家庭为重,根本没考虑到夫妻同朝相帮的利益。
“那是因为圣上容不下她们。”程盼儿压低了音量道。
“什么?”孙潜颇为惊讶。
“女性科举是圣上一力促成,若是出了大乱子,在后世必定会为圣上留下恶名,既然如此,当然要好好盯着这些女进士,发现坏苗子,自然先拔了再说。”程盼儿理所当然地道。
“就算是如此,放着不管真的可以吗?”孙潜有些被她说服了。
“圣上厌恶的是我的手段,不是我的才干,如今她们消失了,而我却还留着,这就代表比起残暴,圣上更不能忍受无能,更何况……”程盼儿端茶喝了一口,“结党营私,此乃大忌!等着看吧,圣上迟早容不下她们。”
虽然不知道详尽的名单,但程盼儿猜,应该不至于是全部的人一起联名上疏,至于联名的那些人,下场可就不好说了。
程盼儿的话听得孙潜背上冷汗一阵一阵,禁不住问:“榆卿,你究竟是什么人?”
之前程盼儿就将采花大盗的身分与个性猜得是一等一的准,如今居然又大胆去猜当今锦文帝的想法,她究竟何来这自信?
他惊讶的表情让程盼儿笑了出来,眯着眼睛,眉眼弯弯地打趣道:“我本是卧龙冈散淡的人。”
第5章(1)
建功五年秋天
这年是个难得的大丰收年,全年风调雨顺,各种作物发狂似的疯长,为表庆祝,锦文帝决定盛大地举行秋狩,除了天数增加外,参与人数也比往年多上许多,孙潜因为破案有功,特许破例参加之外,连程盼儿都受邀参加。
程盼儿与孙潜两人是文官,平日更没什么练骑射的机会,此次参与秋狩,纯粹就是去陪衬的,也不指望能猎到什么。两人依着品级各骑着一匹马,远远的落在了队伍后方。
负责驱赶猎物的队伍早早进了猎场,待猎物集中之后,便给外边发信号。
这年,队伍特别浩大,程盼儿与孙潜两人只能模糊地见着锦文帝的背影,
只见她一身赭红戎装外罩玄色绢甲,甲上饰以金线,俐落而鲜明的服饰极有她个人的特色。
锦文帝身材高雏修长,英姿飒爽,腰背挺得极直,停在队伍最前方,一副不让须眉之姿,身旁一个比她略高一些的藏蓝身影极为朴素低调,却是与她贴得极近,两人只差一个箭步的距离,颇有护卫之意。
在锦文帝身后左边几个十来岁的皇族子弟,右边则是几名武官模样的人,个个皆是全副武装,精神抖擞。
锦文帝的手足皆已殁,也没留下亲侄来,目前与锦文帝血缘最近的,只有两个外甥与四个堂侄。为了那个人人有机会、个个没把握的大位,这些少年个个跃跃欲试,莫不想在锦文帝面前出出风头。
狩猎开始后,便无需保持队伍,众人各自散了,但还是看得出来大致分成了几个集团。
看来已经有人开始选边站了。程盼儿心中暗忖。
“榆卿,看什么呢?”孙潜拉了马缰来到程盼儿身旁道。
“看这风景好啊。”程盼儿微头微笑道。
位在京城东北方的这个太晓猎场,是盛辉皇朝几个皇室猎场中占地最广的,长宽都超过百里,南面平坦向北渐高,一座山脉由东北往西南延伸。
孙潜抬头望去,见远处山上已有银杏、枫树等树种开始转色,近处仍是一片翠绿,衬着蓝天白云,一眼望去,竟有五、六种以上的颜色映入眼帘,不禁也是心情大好。
“确实,就算不打猎,来看看风景散散步也是好的。”孙潜开心地道。
其实猎场之中都会有专人伺候这些达官贵人们狩猎,几人一组,将猎物驱赶过来以供他们练手,但参与秋狩之人中,程盼儿与孙潜两人官品极低,那些人看不上眼,指望他们来帮忙是不可能的事。
“刚才来的时候,我看到那个方向有座湖,不如我们到那儿乘凉?”狩猎的人几乎都往北去了,程盼儿便指了西南方的大湖。
此时虽然已是秋季,白日气温却仍旧降不下来,大湖旁有凉亭,倒是个休息的好地方。
孙潜欣然同意,两人骑着马并肩而去。
“有件事我很好奇,榆卿这次被邀是什么名头?”孙潜见两人身旁已经无人,便忍不住问道。
他受邀是因为破案有功,还算是名正言顺,程盼儿为何会受邀,他就想不懂了。
程盼儿笑道:“什么名头不重要,圣上让我来不是赏我,是要让某些人难看。”
程盼儿这么一说,孙潜就懂了。之前女科的人联名上疏的事也是不了了之,便知锦文帝的立场还是偏向程盼儿多些。
“话说回来,今年是女科第二届,你说,今年报考的情况会如何?”自从与程盼儿渐渐相熟之后,孙潜最爱做的事情就是询问她各项意见,她的回答不一定完全正确,但不可否认她的见解对他而言一直都有极高的参考价值。
“今年会出现高手,而且参与的女考生范围与阶层皆会更广。”程盼儿。
“何以见得?”孙潜问。
“第一届太仓卒,女考生们必须要在指定的时间前到京城报到,并在京城连考三场,光这一点就有许多人办不到。再者,许多人或许自持身分,或许自信不足,也有人迟疑考上后是否真能与男进士一同任职,应试之人有限,今年不会了……”程盼儿自嘲一笑,“天下人看我一个女戏子都能当官,必定道圣上求才若渴。”
盛辉皇朝开国太祖是个讲求能力至上的人,是以盛辉皇朝的子民并没有良贱之分,在废除贱民制度之前,别说考科举,本属贱民之列的戏子就连识字都是犯法的,更别说考科举,然而盛辉皇朝开国至今,一般人对俗称下九流的职业仍存有轻贱之心,锦文帝钦点她当女榜眼,摆明了就是要把这观念硬扭过来。
说起来她还是赶巧了,第一届太多人准备不及,再者,锦文帝也有心彻底废除良贱之分,刻意拿她当榜样,倒让她捡了便宜。
“榆卿不必妄自菲薄,愚兄认为圣上若只是要竖典范……”孙潜往上一指,“上面就不会缺人了。”
女科第一届状元从缺,锦文帝若只是要昭显她的求才之心,程盼儿是榜眼或探花,并没有什么不同,既然如此,钦点她为榜眼,就表示同届之中确实没有胜她之人。
程盼儿闻言一笑。不论孙潜是认真的,还是安慰她,她都很高兴。
“说到这,容洋兄那儿……没问题吗?”程盼儿问。
“什么?”
“容洋兄与我亲近,必定会被‘他们’疏远吧?”
“这你不必担心。”孙潜有心转移话题,“对了,榆卿,你的胃不太好吧?我家里的人给我送来两块普洱茶砖,回头我给你送一块去。”
程盼儿也不推辞,“那就先谢谢容洋兄了。”
孙潜原本就不喜欢高世昌那些人,在经历了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后,又更加不愿与那些人亲近。
那时他会去向她求助,有很大一部分只为敷衍敷衍那些人,如今他连敷衍的意思也缺乏。
女科的人联名上疏教人气得牙痒,可也比那些人暗下绊子强,与之相比,孙潜还情愿与程盼儿为伍,就算只是这样并肩纵马也好。
一路说话,两人不知不觉便来到大湖边。这个大湖不是猎场内最大的湖,
亦非最美的湖,单纯要赏景的人不会选这里。两人来到时,很幸运的果然没有其他人,凉亭空荡荡的。
两人将马系在树下,相偕进了凉亭闲话。程盼儿跟孙潜说了她去过的大江南北,听得孙潜惊呼连连,感叹自己若有机会,也该多走走。作以回报的,是孙潜向她诉说家乡风情……
“在我家乡,除了三节之外,最大的节日不是元宵,是花神祭。我的家乡盛产花卉,一年四季都有鲜花可赏。西面的山上有一处当地人才知道的景点,山里深处有个峭壁,险绝的断崖上有一株红梅。你知道吗?别看它只有单株,到了冬天可漂亮了……”
当冬天来临,漫天飞雪笼罩大地、万物俱寂时,就只有它傲然绽放。一片苍茫之中,那一树艳红就像支火把,烧开了天地……
与你特别肖似,如果得空……
她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
六年前也曾有名少年兴致勃勃地为她介绍他的家乡,告诉她,在他的家乡,四季有何花卉可以欣赏,说她是如何地像他最珍爱的那株红梅。
他还跟她说,花神祭典在他们家乡是很重要的事,一般只邀亲近好友前往,若是未婚男女约了异性,十有八九就是对那人有意,想带回去让亲人评判评判,还说……总有一天一定要带她回去。
“榆卿……榆卿……有听见为兄说的吗?”
“嗯?”程盼儿回过神来,见他略有些责怪她的分心,小心陪了笑脸道:“大哥再说一次,这次小妹必定牢牢记住。”
眼前的青年略略红了脸,却仍坚定地邀请她,“我是说,改天有机会的话,我带你去看看好吗?”
太晓猎场占地极广,内有四座行宫。锦文帝虽是女子,对武艺却是颇有造诣,自登基以来,年年都进行秋狩,每次短则一个月,长可达两个月以上。依照往例,总是会依序将其中三到四个行宫都住过。
实际上,在秋狩期间,并不是每日都狩猎,有时锦文帝也会接见外国使者,或是进行一些较无需耗费体能的活动,好比昨日便进行了斗纸鸢的活动。
自那日大湖一游之后,程盼儿便明显地感觉出孙潜待她的不同。
程盼儿自幼混迹民间,走过大江南北,见的人比一般人一生都还要多上数倍,又是自幼学戏,对于爱恨情仇之类接触极早,又怎会不知孙潜的心思?更何况……
何况,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孙潜的态度比六年前略微内敛一些,手腕上却没什么长进,不是送她些小东西,就是约她回家乡赏花,方法单纯青涩,一看就知道对于讨好女子很不拿手,可六年前她就是被他这些粗糙却真诚的追求给打动。
孙潜很不会说甜言蜜语,常常一句略微亲近的话还没出口,自己就闹了个大红脸。程盼儿总是很轻易地便能感觉到他的真诚用心,与面对着她时的那种悸动与满心的欢喜。
这些日子,每当孙潜来献殷勤时,程盼儿心里便是又甜蜜又酸涩……
足足两个月的秋狩活动,不知不觉即将进入尾声。
秋狩中能进行的事可多了,各项活动顺序并不一定,但最后结束前必定会有一场连开三日三夜的宴会。
因为连开三日耗时太长,除了开始与结束之外,宾客可自由离席入席,这三日夜之中也不断会有各项歌舞表演。
程盼儿自从挨了板子之后,身体就大不如往,酒也是被大夫禁喝的,是以大部分的时间都不在自己席上。
这日,程盼儿找了个地方乘凉,孙潜兴匆匆地拿了只纸鸢过来,人还边喘着,胸膛也不断上下起伏,就急着道:“榆卿,我拿到纸鸢了,我们也去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