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叶莲舟说到夏侯家决定的亲家人选,她的面色有一瞬间讶然,只是随即又恢复了沉静,又翻过一页账面,半晌,才抬起头看着叶莲舟。
“没想到,夏侯家的老太爷竟然给外孙女儿挑了这门亲事?容姑娘的反应呢?大掌柜有听闻过吗?”
这一年来,她不只一次与夏侯容容交过手,知道在她美丽无双的容貌之下,有着一颗比男人更加坚强的心,从小的锦衣玉食、备受呵护疼爱,让她显得分外娇美,只是看她的外表,会以为她骄纵高傲,但只要与她说过几次话,就会知道她其实是个比谁都直率的姑娘。
一直以来,她不太相信这天底下有被老天爷眷顾的人,但是看到夏侯容容,她却只会想到这名女子所拥有的一切,若非上天眷顾,是绝对不可能齐齐都到她的身上去。
“芽夫人怎么会好奇夏侯小姐的反应?”
“因为……”沈晚芽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了一顿,不再继续说下去,“没什么,我只是好奇罢了!贺礼自然是要送过去,『庆余堂』是咱们的大买家,让我想想应该送些什么才不会失礼。”
“是,那老夫就等芽夫人的吩咐。”
“嗯。”沈晚芽笑着点头,蓦地一个停顿,又道:“对了,其中有一份贺礼,要以我的名义送出去,记得,那份礼要确定交到容姑娘的手里,就当做是我个人欣赏她,要给她的一份心意。”
“芽夫人想送什么?”
“你想知道吗?”沈晚芽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
叶莲舟笑着点头,“芽夫人的手段一向高明,从你手里送出的礼物往往不只别致,也能切中收礼者的心坎。所以,请恕老夫无法不感到好奇,想知道夫人打算送给夏侯家的表小姐什么礼物?”
沈晚芽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倾耳过来,低声说了几句,话才说完,就见到叶莲舟的脸色有一瞬的凝重。
“芽夫人,你真的确定要送那种东西吗?”
“你不是才说过我送的礼往往能切中收礼者的心坎吗?”沈晚芽被他的严肃表情逗笑了,“只管照我的话去做就是了,那东西我会亲自挑装好,再叫萱香送过去,到时候就跟着要给夏侯家的贺礼一道出门。”
“东家那里……不必给个交代吗?”并不是他对她不信任,而是她这回要送出手的贺礼,实在是太耸人听闻了。
“大掌柜似乎对他的交代还有疑问吗?”沈晚芽美眸敛了一敛,净白剔透的脸蛋表情微沉,“他说过,在这家里,我说话的份量与他齐等,难不成,你以为他这话是玩笑吗?”
即便她再想对问守阳落井下石,也绝对不会拿“云扬号”和“宸虎园”跟他开玩笑,孰轻孰重,她心里很清楚。
“是,老夫明白了。”叶莲舟点头,决定不再多话。
“对了,我想跟大掌柜问个人。”
“芽夫人请说。”
“这几天,我到帐库里看了不少『云扬号』过去的账本与记事,看到了大概在十年之前,很多生意都是由一位叫做萧铎的人经手,他帮问家做了不少笔大买卖,看起来是个能手,怎么现在号里却不见他这个人了?”
闻言,叶莲舟的表情有一瞬间迟疑,最后只是谨慎回答道:“当年,包括萧铎在内的七位老前辈,都被东家给打发回故里去了,芽夫人,是不是老夫办事让你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所以你才想起了这些老前辈呢?”
“不,请大掌柜不要误会。”说完,她急忙地起身,走到叶莲舟的面前,一脸赔罪的笑意,“晚芽没有不敬的意思,不过是一时好奇,恰好是前天去了『澄心堂』,听太叔爷提起了这位萧铎前辈,说与他是多年好友,不懂为什么爷要开除掉像他这种能干的好手。”
“芽夫人。”好半晌,叶莲舟才淡声地开口说道:“老夫知道你是个很聪明用功的学生,对于能教给你的,我是知无不言,不过,既然你已经有心进了帐库去做功课,那何不把来龙去脉看得更清楚一点呢?”
“大掌柜的意思是说……”沈晚芽疑问道。
“不是老夫分内的事,就不宜多言了!请恕老夫手边还有事情要办,芽夫人,就此告辞了。”
说完,叶莲舟拱手微颤,转身离去,留下沈晚芽一人怔楞地立在原地,反复地思索着他刚才所说的话,心里就像被丢进了颗小石子,荡漾起无法平息的余波,久久不息。
深夜里,沈晚芽想着今天白日里叶大掌柜所说过的话,躺在床榻上久久无法成眠,最后终于放弃逼迫自己入睡,又来到了帐库里,持着烛火,在一列又一列的账册置架前走动。
她伸手抚过排列整齐的箧盒在盒背上都书写了日子,最久远的一部是四十年前,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在问延龄的建议之下,“云扬号”的账册在书皮之下,两面都多缝了一层红纸,那纸上染着可以防虫蛀的药,也因此这些账册才可以完好如初地保存下来,直到今天。
现在,即便问延龄已经不过问生意上的事情,却还是会让“澄心堂”的伙计按季将加缝了红纸的册子给送过来,从未因为对问守阳看不顺眼,就耽误了这个正事。
沈晚芽看着日期,找到了约莫是她刚进“宸虎园”时候的账本,她先将手里的烛火搁在案上,然后挑了一个箧盒抽出来,做到案前开始一本本地翻看,这一部没有发现问题,她就再走到架子前挑出另外一部,就这样反复做着同样的事情,前前后后总共抽出了十来个。
突然,她察觉了其中几条账目有些古怪,她看了下日期,是她进“宸虎园”之前三年的事情。
沈晚芽顿了一顿,取过搁在手边的算盘,开始计算起自己觉得不太对劲的账目,从那一本账册开始,一条条计算下来,她一连算了几本,随着手指的拨动,她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骇人。
“不对,不可能!”她喃喃自语,冷不防地拿起算盘摇晃了两下,将刚才算好的数目归零,重新再计算过一遍。
她刚才看过后来几年的账目,无论如何都与她现在所算出来的数目对不上,她咬了咬唇,起身再拿来几部之后的账册,一边计算着,一边将款银数字给抄记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计算了多久,静寂的帐库里,只有她飞快拨动算盘的拨数声,在她毫不知觉之中,烛火燃尽,渐渐转亮的天色已经从窗户照了进来,在她苍白的脸蛋上投映出窗棂的纹路。
中途,她不知道经过几次重算,总是算到一半,就害怕得再也算不下去,把算盘的数字全部拨回原位。
当她又一次将算盘归零,就在同时,她听见了门外传来人们的喊声。
“芽夫人,你在哪里?听见萱香在喊你就回一声啊!”
她听见了萱香的声音,想必是这丫头一早端水要去给她梳洗,发现她不在房里,所以赶忙出来找人吧!
沈晚芽想要继续计算下去,却不想再这时候引起不必要的骚动,她站起身,敛眸看着桌案上散置的账册,深吸口气,挑了几本她认为事关紧要的账册抱在怀里,转身走出帐库,回应萱香的叫喊,平息骚乱,免得把凤姨也给惊扰了,惹出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深夜,依然上着灯火的书房之中,只传来算盘珠子拨动的声音。
沈晚芽坐在书案前,不停地拨动着算盘,在她的手臂迭着两大摞的账本,几乎是五五持平,一摞是已经算完的,一摞是接下来要算的。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已经拨了多久的算盘,现在又是什么时辰了,但是她无法停止下来,手像是着了魔似的自个儿动了起来。
今天白昼时,她一直想着这些账本,无论在做任何事,在与任何人说话时,总是心不在焉,一回来立刻又去帐库搬了一大摞账册,草草地吃过晚膳,就一直在书房里坐到了现在。
明明已经无比的疲累,但是她却丝毫没有睡意,拨着算盘珠子指尖隐隐地泛着疼痛,但她知道自己就算拨到了流血也不会停止下来。
她想要知道在近十年之前,“云扬号”究竟出了什么事,问守阳到底决定隐瞒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与他在十年前的改变有关系吗?
她想起了叔爷曾经对她说过的话,说他的侄儿在以前可不是现在这副讨人嫌的德性,人人提起他,可都要竖起大拇指,夸他一声好呢!
蓦地,沈晚芽停下了拨着算盘的手,顿在半空中,看着算盘上显示出来的数字,然后转眸看着那一大摞未算的账本,心里一阵阵地发凉。
她算到目前为止,账面上的净损已经高达近四十万两,如果要再加上那一大摞里的账目,可以说在当时的“云扬号”已经是个空壳儿了,即便是卖了这“宸虎园”,只怕都还填不了这个亏空。
当年的叔爷,以及问守阳的爹亲问亦耕在生意上,太过信任萧铎这些做生意的熟手,所以不经意地放任他们高买低卖,从买卖里中饱私囊,乍眼看起来在账面上见不到亏损,可是只要一细算下来,就能发现他们的恶毒行为。
沈晚芽垂下双手,用右手按住了紧捏成拳的左手,勉强压制住指尖的冰凉颤抖,但是她却无法压抑住胸口一阵阵紧揪,像是要排山倒海而来的心痛。
那么大的事……一件那么大的事,问守阳竟然自个儿一肩扛下了!
他就连一句话也没对亲人提起过,就连个字儿爷不曾透露过,任由自个儿被人误解,把困难给一肩挑起了!
她不想为他觉得难受,但是此刻在她心口的痛楚却是鲜明无比。
沈晚芽紧咬着唇,忍住了喉头难咽的梗窒,一蜷握的双手掩脸,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般,俯首在桌案的边缘。
明明不想为他心痛的,她明明就不想的啊!
第2章(1)
“芽儿。”
从大理一路风尘仆仆归来的问守阳人还未进书房,就已经忍不住开口叫唤沈晚芽,他原以为她会在总号,却没想到听叶莲舟说她今儿个一天没进去,只在稍早之前派人过去知会了一声,颇不似她平时的为人。
一直以来,如果没出什么大事,沈晚芽必定是按时到总号去办差,这一年来,东福的身子状况好转了些,在凤九娘的协助之下,“宸虎园”里里外外倒也还算打点得十分稳妥。
所以在听说她今天未在总号现身时,问守阳直觉事情不太对劲,就怕她是否出了什么事,所以他赶着回来,没让人通传,就直接抄进了书房。
但是,当他踏进屋内时,才发现里头空无一人。
“来人!”他朝着外头扬声喊道。
几名仆从闻声赶了过来,看见是主子不约而同吓了一跳,以为没人通知他们主子已经回门了。
“夫人呢?她去了哪里?”问守阳见来人问道。
萱香晚了几步赶过来,刚好听到他的问话,上前答道:“启禀爷,芽夫人去『澄心堂』见太叔爷了。”
听到萱香的回复,问守阳微瞇细琥眸,他还以为晚芽会缺勤,是因为更重要的事情,没想到是去见了叔爷。
“我知道了,都退下吧。”他晾了晾手,示意他们离开。
他回头环视不闻人声的书房,这里原来一直都是他在使用,但是自从纳沈晚芽为妾之后,她跟着搬进主院,再加上他经常出远门,所以相较之下,她比他更常使用这间书房,而他留在园里时,她就会改用后屋的小西阁。
大致上,这屋里的陈设都维持原样,但是,随着她经常的使用,多了几样她不离手的小玩意,一些无关紧要的摆设,也都顺应她的喜好,被她稍微挪了位置,而他出乎意料的,不讨厌因她而更动的改变。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书案上几大摞的账本,那书册的数目之多,令他有些狐疑,他忍不住走到书案前,把东西看得更仔细。
蓦地,他的脸色沉了一沉。
他掂起了一本账册,看清楚了上头的日期与号记,果然不出他所料,这是他刚接手“云扬号”时的账本,没想到会被她给翻出来。
她想做什么?
问守阳的目光落在一旁的记册上,伸手翻动了几页,看着沈晚芽的笔记记着一笔又一笔的账目。
他不知道她究竟翻出这些账册要做什么,可是,她所做过的事情,此刻在他的眼前再清楚不过了。
她算过这些账了!
仔仔细细的,一笔不差都算过了!
他会这么说,是因为在天底下,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当年“云扬号”的净损银两的数目金额。
那她究竟想做什么?在算完这些账之后,去了“澄心堂”见叔爷,一瞬间,他想到她可能会做的事情。
问守阳低咒了声,将手里的账本扔回桌案上,转头快步走出去,就只怕去迟了一步,他多年的苦心就全毁在她手上了!
“叔爷,好久不见了。”
当问守阳出现在“澄心堂”时,引起了伙计们不小的骚动,因为他们很多人自从来这里做事之后,不曾在此处见过这位东家。
正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对问延龄提起当年的事,沈晚芽见到她夫君的到来,不由得愣了一愣,她与所有人一样想法,自从她进“宸虎园”到现在,问守阳不曾涉足“澄心堂”半步。
所以,在今天之前,这里一直是她可以完全躲掉他的快乐小天地,只要她人在这里,就很笃定不会见到他的脸。
“你来做什么?”问延龄自始至终没打算给他好脸色。
问守阳面对长辈明显的冷淡态度,犹是笑脸不改。“听说我家娘子到叔爷这里来了,我刚回门,念她念得紧,所以一刻也不想耽搁,想来看看她,一会儿顺道接她回去。”
听他是因为沈晚芽而来,问延龄瞅了他一眼,表情稍微和缓了,“哼哼,没想到你这小子也算还有点良心,知道要来接咱们家芽儿回去,总算啦!有些长进了,可喜可贺。”
“叔爷。”沈晚芽在一旁搭腔道:“我想他嘴里没说,其实心里是有几分想来见您的吧!你们很久没见面了,不好好说说话吗?”
“我跟他无话可说。”问延龄这次反过身来瞅着沈晚芽,心想她这丫头今天有点古怪,刚才对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现在又帮着问守阳这小子说话,她不是一向最清楚他提起这小子就满肚子火吗?
“就是因为一直不说话,才会无话可说啊!”说着,她望向问守阳,看见他乍似平静的脸色之中,透出了浓厚的警告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