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她的自以为是,在他的眼里,她仍旧是那个只能乖乖看他脸色办事的小丫头!
问守阳看着她受伤的表情,心里觉得讽刺又好笑,她凭什么觉得受伤?这一切不过都是她自找的!
她深吸了口气,用了好大的力气才稍稍抚平从心口泛出的疼痛,再开口时,嗓音已经恢复了柔软平静。
“那请爷信守当日的承诺,我要留在‘宸虎园’。”
好半晌,问守阳没有反应,只是冷冷地瞅视着她,蓦然,他泛起了冷笑,在那抹笑里充满了对她的讥讽。
“我真没想到,你这个人比我料想中的更没骨气,在这种情况之下,一般人应该就要识趣走人才对,没想到你竟然要死皮赖脸地待下来。”
“请爷不要忘记自己的承诺。”她淡淡地提醒道。
“我没忘,更没忘记你当初以死相逼的骨气。”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不似夸奖,倒有着浓浓的讽刺意味,“放心,我不会毁弃自己的承诺,即便是对你,但是,别让我再见到你。”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既轻又慢,语气中的冰冷就像是鬼爪般,轻轻刮过沈晚芽的心房,令她感觉整个人打从心里泛凉了起来。
“是,爷的吩咐,奴婢听得再清楚不过了。”
听见她自称“奴婢”,那温顺的谦称教他听了刺耳。
“你当自己还是‘宸虎园’的下人吗?不,从现在开始,你沈晚芽的存在比空气还不如,什么也不是了!”说完,他冷瞅了眼她惨白到极点的脸色,淡声地对东福说道:“东叔,我还有事要忙,就不多奉陪了。”
话声一落,他像是要离开他嫌恶的东西般,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
这时,东福急忙忙地捉住义女的手,“芽儿,你这是在做什么呢?只要你肯软语求他几句,爷会饶你的,快点追上去,跟他说你知错了,以后不敢再有半句妄言,快去。”
“我当然可以去求他,也可以不再多说半句惹他生气的话,但是,我的想法却绝对不会改变,我不会生他的孩子,我不让那孩子与我有一样的命运。”望着问守阳消没在门墙之后的背影,沈晚芽的嗓音淡淡的,就像是一阵泛过湖上的微风,而她的心里有多痛,只有她自个儿知晓。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晚芽抿起浅笑,摇了摇头,没打算开口回答。
“芽儿!”东福喝道,忍不住微微动了怒。
见义父脸色气得透出惨青,她一时心急,连忙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义父息怒,芽儿不是存心要惹您生气,您身子不好,请多保重。”
“气你?怎么会是生气呢?我是担心啊!你……你到底该怎么办才好?事到如今,该怎么办才好呢?”东福叹了口气,把她给扶起来。
“请义父不必替芽儿担心,只要能够继续留在‘宸虎园’,留在义父身边,对芽儿就已经十分足够了!”
“这不像你,芽儿,义父知道你是个骨气比谁都硬的丫头,怎么肯在这时候留下来看人脸色呢?这不像你啊!不像你啊!”东福卧进了椅靠之间,叹息着说道,却已经不想再追究下去。
沈晚芽仍旧只是笑着不回答,对于这问题的答案,她心里早就有数,但就像是此刻揪在心口的疼痛般,她不想对任何人争辩,也不想向任何人解释,只有她自个儿明白就足够了。
第6章(1)
从那天以后,“宸虎园”失去了它的芽夫人,就像是繁华落尽一般,分明是相同的园林与宅院,较之先前,看起来竟有着淡淡的黯然。
对于主子决定的事情,奴仆们不敢过问,但是,与其说他们噤着声,不若说他们是沉默,替他们心里最厉害的小总管,最完美的女主人而感到无法言喻的哀伤与不舍。
问守阳站在南院里,看着已经是绿叶成荫的辛夷花,这里并非是他喜爱的地方,却是沈晚芽的最爱。
他还记得一连两年的春天,她都回来这里摘辛夷花,而且只摘白色的,她不让任何人帮忙,一个人使着梯子爬上爬下,摘了满满一大篮的白辛夷花,说要做香精。
那时候,他就站在一旁看着,说她像只野猴子一样,这话惹得她不高兴了,摘了朵白花往他扔过来,恰好就砸在他的额头上。
而他也不甘示弱,拿起那一篮她辛辛苦苦摘下来的白辛夷走到小池子边,威胁着要把它们统统都倒下去,吓得她差点从梯子上跌下来,急忙地跑过来拉住他,好声好气地向他道歉,把一大篮子的花给抢回去。
“你小心一点,刚才差点就从梯子跌下来,我闹着你玩的!”
想到她可能会跌断腿,他就忍不住觉得担心又气恼。
“我怎么知道你哪一次是闹着玩,哪一次不是?”
她被他吼得一脸委屈,却只是扁了扁嘴,没再说下去,抱着她那篮子心爱的白辛夷回到树下,继续爬到梯子上去,只是这一次她小心翼翼地,不断低头看着自己辛苦的成果会不会又要遭他毒手。
在那当下,他被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反应给弄得好气又好笑,跟着她走回树下,弯身拾起她刚摘来扔他的那朵白花,凑近鼻子闻着花香,一直以来,在她身上就是那个味道。
风吹来,树叶沙动,让问守阳的思绪回到了现实,如今,叶已成荫,那充满花香的春天早就已经消逝得不见踪影。
而他与沈晚芽,也不可能再回到当时了!
她看见你心里的伤了,那你呢?看见她心里的伤了吗?
他想起那日唐老太爷语重心长所说的话,知道他休离了沈晚芽的消息,老人家没有责备,只是淡淡地叹了一口气,说了这句话之后,便起身走进了内室,直到他离开之前,都不曾再出来过。
后来,他又去拜访了老人家两次,希望他可以把话说得更清楚一些,只是,老人家却没再见他,只是派人出来传了一句话。
改日,带晚芽丫头一起来,要不,就别再来见我了。
问守阳泛起苦笑,他一直知道唐老太爷对沈晚芽的爱护,却没料到竟然到了这般偏疼的地步!
没有沈晚芽,今生今世,他问守阳的恩人便不肯再见他了!
他走出了南院,蓦地,一抹熟悉的湖绿色映入他的眼帘,在同一瞬间令他的胸口为之刺痛。
“站住!”他沉声喝道。
湖绿色的身影颤了一颤,胆怯地回头,并非是沈晚芽,而是萱香。
“爷……”萱香听主子的语气不悦,以为自己做错了事。
不是她!霎时间,问守阳分不清楚内心的情绪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他看着萱香身上的湖绿色衣衫,喃喃地说道:“她也有一件相同的。”
同样的花纹,同样的颜色,不过款式是件坎肩儿,天气乍暖还寒时,会见她穿上。
“爷说的是芽夫人……不,是沈姑娘吗?”萱香连忙改口,就怕被主子责骂她没长记性,如今的芽夫人,他们这些奴才就算想再叫回她一声“小总管”都已经不被允许了。
她点了点头,答道:“是,这匹绿杭绸当初是唐家的太爷赏给沈姑娘的,她自个定做了件坎肩,剩下的布匹就赏给我们几个小丫鬟,因为这布料的质地好,平时我们是不拿出来穿的,今天是奴婢轮休的日子,要进京上街去瞧热闹,所以就把好衣服拿出来穿……对不起,请爷恕罪,如果爷瞧了不喜欢,奴婢这就去把身上的衣裳给换掉!”
“不必了,你去吧!”他苦笑了声,心想做什么要换掉呢?他在意的又不是衣服,而是那个人啦!
在萱香走后,他环视着偌大的庭院,不愿意承认自己在找寻着那一袭她个惯爱穿着的湖绿颜色,他没有一刻不在等待,却也同时不愿意见到,矛盾的心情极好要叫他感到焦躁浮动了起来。
他想见她吗?
明明是他自个儿亲口订下规则,要她今生今世别教他再见到!
而神通广大的她,竟然还当真就做到了!
以前,当有人对他说“宸虎园”的占地广大,是当今少见的大宅院,他的心里并不当一回事,毕竟是自小生长的家,早就已经习惯了。
如今,他竟突然觉得这园子辽阔得像是无边无际的海,而沈晚芽就像根针似的,落入了这海里,竟再也难以寻找。
他知道她仍旧歇住在“苹秀院”,倘若他有心要见她,也不是不能去“苹秀院”找她,但是,他不会去找她,无论如何,也都应该是她来向他讨饶才是,毕竟是她自己做错了事,哪有他先认输的道理!
这些年,沈晚芽在“宸虎园”里里外外进出,对于园子里的路径摸得十分透澈,只怕就算是生长在这里的主人家,都不会比她更熟捻,再加上园子里的奴仆们个个帮衬着她,问守阳都还在几进之外,她就已经先得到风声了。
沈晚芽站立在两栋楼屋之间的通廊之内,位置居高临下,刚好可以看见问守阳喊住了萱香,两人说了些话,然后他就打发萱香走了。
至于他们说了些什么话,因为刚好位于逆风之处,再加上还有一点距离,所以她只能听见断续的几个字。
然而,在萱香离去后久久,问守阳却仍旧站在原地,环视的目光像是在找寻着,她在他脸上看见了淡淡的怅然。
他在寻找谁呢?
他看见萱香穿着她一贯喜爱的湖绿色衣饰,所以喊住了她,难道,他以为萱香是她吗?
是她吗?在他眼里所寻找的那个人,是她吗?
随即,沈晚芽在心里苦笑,不,不可能是她,如今的她,是他在这天底下最不想见的人呀!
又或许,喊住了那一身湖绿色衣衫,是以为她不守他的规矩,随处在“宸虎园”里走动,愤怒地想要叱责她吧!
咫尺天涯。
这句话用来形容他与她之间,是再贴切不过了。
“芽夫人。”归安不知道何时走过来,笑唤她道。
她回眸瞠了他一眼,“还喊芽夫人?我已经不是了。”
“那不然喊小总管好了!咱在私底下偷偷喊,别教听见就好了!在我们这些奴才们的眼里,你是最让咱们引以为傲的小总管。”归安笑咧咧的,还是一脸憨直的模样。
沈晚芽被他逗得失笑不已,心想,或许在这“宸虎园”里,像归安这样的人才是最坚强的,也许他该学他,单纯快乐地活下去就好了!
看着归安,她想到了秦勇,这两年在她的安排之下,在她心目中一直长不大的男孩已经成亲也当爹了,虽然他一直不能明白她为什么要安排秦震离开,但却也说如果他们爷爷还活着,也会希望无论是天分资质都算上乘的秦震出去闯荡,让他出去历练受苦一下也好,免得日后要惹大麻烦。
忽然,就在这时,有人从背后揪住沈晚芽,扬手掴了她的脸颊一巴掌,清脆响亮的声音,伴随着痛楚让沈晚芽好半晌回不过神。
“凤姨!你怎么打人啊?”归安没想到打人的竟然是凤九娘,被吓了一大跳,急忙忙地挡在她们两人之间。
“归安,你不要说话。”沈晚芽开口喊住他,伸手将他按到身后,“凤姨是长辈,长辈要教训后辈,后辈就只要乖乖听着就好了。”
“你说教训吗?对,我就是要教训你,因为我不打你这巴掌,难消我心头之气!”凤九娘冷哼了声,明明是打人的一方,但是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比被打的人更痛。
“我一直觉得你很聪明,是个贴心又可人的姑娘,可是,你会不会聪明得太过分了!沈晚芽,说到底是谁逼你了吗?逼得你非要演那出戏不可?以为你小产的那天,我心里有多难过你知道吗?我没想到你会利用我!一开始就没有孩子,你跟我直说就好了啊!你想要对付范柔红,我不会有意见,可是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凤九娘嘴里堵了一口气说不下去,她想让沈晚芽知道,她的所作所为,伤了多少关爱她的人的心!
“我当然可以直接跟凤姨说,我其实并没有怀孕,可是,如果我能够演出一场孩子小产的戏,至少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有人向我关心为什么还未怀上身孕,过一段时间之后,当你们又耐不住性子时,我可以用那次的小产伤了身子当借口,让大夫对你们说,我已经不能再怀上子嗣,从此,我便不需要再面对你们任何人的追问,而范柔红正好当上杀我孩子的凶手,身为我孩子的爹亲,又怎能娶她进门呢?所以,她能当上问家夫人的机会,将是微乎其微,打破绣屏那天,她摆明了要对付我,所以,我就只好让她永无翻身之日,我想,这就是凤姨想要知道的来龙去脉,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隐瞒你的了。”
她以极其平静的嗓音说着每一个字,彷佛说着再普通不过的事,让在场的凤九娘与归安反应不过来,心里不无惊骇。
就算,他们能够猜想到她的目的,但是,当她一字一句说出内心的盘算时,他们还是忍不住要觉得她可怕。
曾经,她是他们崇拜景仰的小总管,在“宸虎园”里,每个人都喜欢着她,她总是能够做些事情,让他们忍不住要更喜欢她一些,但是,如今他们也忍不住要猜想,他们对她的“喜欢”,是不是也都在她的盘算之中呢?
沈晚芽能够猜到他们二人内心的想法,不由得泛起一抹浅浅的苦笑,扫视了他们一眼,“如果那么没有什么想问我的了,那我必须先回去给义父煎药汤,就先失陪了。”
说完,她颔了颔首,转身离开,依旧是一贯的平静,与红肿的脸颊形成极强烈的对比,而这不吵不闹不争辩的态度,教凤九娘的心里更加火大。
“你这丫头!真的……枉我白疼你一场了!”凤九娘忍不住对着她的背影大叫道,只见她的身形微顿了下,侧首朝着身后点头致意了下,然后继续往前走,头再也不回,终至消没在门墙之后。
和风送爽,今儿个的天晴虽然还带着三分的沉霾,可是已经不像前几日细雨绵绵不断,终日不见阳光。
“澄心堂”里里外外趁这晴天忙成了一片,大伙儿忙着把抄好的纸压榨去水,在焙壁上刷平烘干,每个人的手脚都十分利落,有说有笑的,看起来一片和乐融融。
而在另一端,问延龄让人搬来一张大桌案,与沈晚芽两人把已经用排笔再次刷染绽青的瓷青践再做一道工续,他们各拿着一块圆石,在纸面上磨出光泽,这道砑光手续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费功夫。
“对对对,就是这样。”问延龄一边打磨着,一边看她的手法,忍不住笑着点头,“你的手劲拿捏得可真好,不像那些笨手笨脚的家伙,这活儿啊我根本就不敢交给他们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