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那些家伙可以只磨坏几张就悟出门道,我又岂会舍不得呢?”问延龄哼哼了两声,一边打磨着,一边跟她有说有笑。
第6章(2)
他们聊到了刺桐城,在问延龄年轻时,也曾经去过刺桐城,说起了外国人经常聚集的“泉南蕃坊”,像是清净寺、蕃坊寺,还有在南门的回教时,他彷佛都还历历在目。
这些老远的过去,问延龄没忘掉,但是,他想自己这辈子最难忘的一天,是那一日,沈晚芽的脸上带着一面鲜红的巴掌印,明显就是女人打的,他不用多想,大概可以猜到是凤九娘,带着那伤,她来到了他的“澄心堂”,见到了他,强忍住泪水,红着眼眶。
还能来吗?叔爷,芽儿……还能来你这里吗?在你的心里也怪我吗?
他成天都待在“澄心堂”,不代表他对“宸虎园”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走过去笑着拍拍她的头,语气一如往常的和悦轻松。
你不来,岂不是闷煞了叔爷我了吗?你当然还要来,而且,要比以前更常来,芽儿,难得你有空间了,就多来陪叔爷聊天做纸吧!
从那一天之后,沈晚芽就像是逃避现实一样,在伺候义父汤药之余的时间,就躲进了这个“澄心堂”,这两日,问延龄见她这样来回奔波,心里不舍,提议是不是他们义父女两人就干脆搬到“澄心堂”,他这里不介意再多两副碗筷,人多也会热闹一些。
对于他这提议,沈晚芽只是笑笑没回答。
就在他们一老一少研究着该如何把砑光这道功夫给做得更好之时,一名伙计急忙忙地跑过来。
“太叔爷,东家打这里过来了!”
“他来做什么?”问延龄与沈晚芽面面相觑,见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苍白无比。
“叔爷,我……”她放下手里的圆石,往后退了几步。
“你丫头是在我的地盘上,咱们怕他什么?”问延龄没好气地说,却见她摇摇头,心意非常坚决,“好好,你先回避,等他走了你再出来。”
“嗯!”沈晚芽苦笑着点头,一刻也不愿耽搁地转身跑开。
在她后脚走开之后,问守阳前脚就踏了进来,他走到正在磨纸的问延龄面前,笑着叫唤道:“叔爷。”
问延龄以一声闷哼代替回答,抬起目光瞅了他一眼,“臭小子,咱们家的生意是要倒了吗?”
“叔爷为什么这样问?”他唇畔的微笑依然丝毫不减。
“如果不是没生意可做了,你这个大忙人怎么会有空来我这个‘澄心堂’无事闲晃?所以我推断咱们家最近生意应该不太好才对。”
“叔爷不必担心,‘云扬号’今年的生意比往年都要好。”
“喔。”问延龄的反应不痛不痒,继续手里的活儿,“既然生意好,就代表你有事可做,那就别来我这儿晃来晃去,教我瞧了心烦。”
“我只是来问候一下叔爷,想说过两天要出远门,来问候叔爷有没有缺些什么,我好帮你带回来。”
“哟!老天爷要下红雨了吗?这些年来也没瞧你关心我这老头,我是死是活,自然也轮不到你来操心,所以不必了,我们家芽儿帮我打点得很周全,我什么也不缺。”最后两句,他是故意提的。
“是吗?”听见老人家的挖苦,问守阳泛出苦笑,眸光眸光变得深沉,“她最近还来吗?”
话才说完,他注意到作台上还有另一副圆石及新纸,而那张纸才打磨到一半,看起来,在他到来之前,这里除了他叔爷之外,还另有其人。
是她吗?
想到她可能就在附近,他的眸色瞬间变得黯然。
“还来!当然还来”
问延龄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一边继续给纸上砑光,一边哼声道:“我‘澄心堂’随时都欢迎她来,她当然还来,不过,就怕你在这儿,会把她吓得不敢来,所以,臭小子你待够的话就快点走,听见没有?”
“这里不属于‘宸虎园’的一部分,她可以不必遵守我给她的规矩。”他露出微笑,说这些话摆明是在讨好老人家。
“是啊!在这‘澄心堂’里由我说话作数,当然不必听你的,可是,老头儿我心疼我家的芽儿,就不想让她瞧见你半点脸色!你快走!”
“叔爷的意思守阳明白了,那我这就走了,请叔爷保重。”
“嗯。”又是不痛不痒的一声回应。
问守阳临去之前,忍不住回眸扫视了周围一眼,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其实,他知道来这里会受叔爷的气,但他还是来了!难道,他真的在期待来到“澄心堂”。或许能够与沈晚芽不期而遇吗?
他不见她,是他亲口说,再不见她!
可是,他觉得自己的胸口,已经快要被一种名为渴望的疼痛给折腾得喘不过气了!
就算是一面也好!
就算只是不期然扫视过的一眼也好,他想念着她身上的那一缕花香。
她在这里,他知道。
因为,在他离去之时,嗅闻到了一股被肌肤温度给暖过的辛夷花香,确定了她就在这里,只是不肯出来见他而已。
在他走后好一会儿,沈晚芽才终于从屋后走出来,她挽住问延龄的手,摇头说道:“叔爷,他特地来探望您,做什么要对他凶。”
“为什么不能对那小子凶?我就偏要凶他,那臭小子被宠坏了,需要有人给他一点教训。”
“叔爷,是芽儿做错事,才让爷气我,不能怪他。”
自从知道问守阳的秘密之后,沈晚芽就很习惯在老人家面前为他说好话,好几次,她都快忍不住要把事情说出来,告诉叔爷当年的事,让老人家知道问守阳并非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他只是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在关心着问家的人,当然其中也包括了从小将他带大的叔爷。
可是,她答应过问守阳,要让这件已经过去的事情,就此埋葬在过去的岁月里,从此以后不要再提起。
就算是现在,她也会信守自己对他的承诺。
“事情的始末我都听说了,不就是不生他的孩子嘛!这有什么错?他又不是明媒正娶迎你过门,凭什么要你帮他传宗接代?要是他别老是在心里惦记那个死掉的女人,多留些心思在你身上,你能不向着他吗?”
问延龄没注意到她欲言又止,哼哼了两声,继续拿着石头不疾不徐地打磨纸面,但是苍老的脸庞不经意地泛出悲伤的笑。
“只是你别怪叔爷有私心,其实,从你跟了守阳之后,我没有一天不在盼望要抱到你们的孩子,只是没想到你一直在避妊,我没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你会这么做,心里一定有自个儿的想法,只是不免觉得有些失望罢了。”
“叔爷……”她低唤了声。
终于,老人家再也捱不住心里的难受滋味,停下手,转头对着她笑道:“好了,别说了,今儿个折腾了一整天,老头儿我也累了,果然是年纪大了,越来越受不得累,芽儿,今天叔爷就跟你说到这里,你先回去,我要进去歇会儿,你让我这个老头子一个人静静。”
“是。”她点点头,目送着老人微颓的背影进屋去。
虽然老人家没责怪她,但是,她的决定想必令他十分伤心,要不,也不会婉言开口要她离开,不想在这时候看见她的脸。
沈晚芽用力地咬住嫩唇,眼眶里盈动着热烫的泪水,忍住了没对老人家喊出“对不起”这三个字。
她令这位长辈失望了!
叔爷一直是如此地疼爱她,到了最后,老人家依然没怪他的所作所为,却终究是她令他失望了!
天黑了,夜深了,沈晚芽却迟迟不能入睡。
她给自己的无法成眠找了理由,因为她一向习惯忙碌的日子,如今一旦闲散下来,成天无事令她操烦,多余的精力便不知道如何发泄。
是的,原因不过就是如此简单,绝对不是因为今天在“澄心堂”看见了问守阳,听见了他久违的浑厚嗓音。
她告诉自己,绝对不是因为他。
沈晚芽换了个侧躺的姿势,总觉得双手双脚怎么摆都不对,大概是已经习惯了有人陪伴的体温,忽然身畔空了,她觉得好不习惯,明明屋外吹着的是温暖的南风,可是她却觉得打从心里发冷起来。
这时,她想起了那一夜他们幼稚得像两个孩子般的争执,他威胁着她最好乖乖照做,要不就要把她绑起来,你不会!
我不会?
他会!
沈晚芽闭上眼睛,试图让睡意找上门,唇畔不自觉地泛起苦笑,他会!他真的把他们两个人绑过一次,因为那日前一晚她的双脚又不乖地蜷起来,他说她真是一个不知道要学乖的家伙,拿着腰缠把两个人绑在一起。
她当然是又挣扎又抵抗,说她不是故意的,要他再给她一次机会,而那一晚,他们吵累了,她是伏在他身上睡着的,绑住他们两人的缠带,在她睡着时,还牢牢缠在他们腰上。
可是那一夜,她睡得很沉、很沉,几乎到了不省人事的地步。
而且,从那一夜之后,她就没再睡得像只冻僵的虾子过,至少,他不曾再向她抱怨过任何关于睡姿的事情,反倒夸她终于知道要学乖了。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改变了,就算是一向令她畏寒的春天都不再害怕,起初,她以为是因为他,因为有一晚她半夜醒来,发现自个儿的身子紧偎着他,正在从他的身上汲取温暖,可是,后来她发现,无论问守阳是否陪睡在身边,她都能够很安沉地入睡,她才想,自己的坏毛病是彻底被改掉了!
但她错了!
如今她才发现,当他出远门不在的时候,她睡觉时会抱着棉被,而在那被褥上,有着属于他的阳刚气息,令她有一种他就在身边的错觉。
沈晚芽咬紧嫩唇,压抑住一声几近呜咽的叹息。
或许,是因为得到过温暖又失去了,所以,现在她觉得身子发冷的程度比以前更严重,她甚至于觉得就连吞吐出来的气息都是冰冷的。
该怎么办才好?
她在心里无助地想问道:现在的她,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沈晚芽转头将脸埋进枕间,顿时觉得自己好可笑。
在这一瞬间,她回想起过去的种种,竟然觉得就连当初感到痛苦不堪的回忆,如今想来都令她怀念不已。
她从来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一日,怀念起被他给荼毒折腾的日子,她也同时想起了那一天,他将她抱进怀里,让她吐了一身,没半句怨言,也就在那一天,他生平第一次夸她做得很好。
是不是因为与他的一切,不全然都是坏事,所以她才会觉得想念呢?
到现在她才知道,原来,人在彻底失去之后,以往所拥有的好与坏,在那一刻之后,统统都会开始想念。
终于,她开始觉得思绪昏沉了起来,渐渐地沉入了梦乡之中,畏冷的身子却在睡梦里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哪怕这是个吹着熏热南风的夜晚,失去了陪伴,她竟无法感到一丝毫温暖……
第7章(1)
“云扬号”的总号里,此刻弥漫着一股凝重的气氛,在外面的大堂里,候着几名从远洋而来的客人,他们带着货,要上门来谈买卖,但是,眼下“云扬号”却做不了这笔送上门来的生意,因为,他们没有人会说那些客人们的语言,而这些客人们的中原话也说得七零八落,但他们持来的货,却都是难得一见的上等珍品,倘若做不成这笔生意,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
“如果你们没人会说他们阿丹国的话,那先前所做的那几笔生意是谁谈下来的?”问守阳扫视了叶莲舟在内的的众人一眼,沉着脸,等他们给他答案。
对于“阿丹国”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当初他送给沈晚芽的金锁,就是出自于阿丹国,而这几年,中原在擎天帝与凤雏皇后的共同持政之下,百姓们的生活日渐富裕,许多商人想方设法要得到阿丹国打造的金银饰品,因为转手一买,至少是成倍的利润,而且往往是一件难求。
却没想到,阿丹国的商人竟然自动找上了“云扬号”,他们刚才也验过货,都是最上乘的珍品,但对方要求见会说他们阿喇壁话的人,才愿意与他们议价,要不,就带着这批货走人,绝不恋栈。
“是……沈姑娘。”叶莲舟低下头,语气不急不缓。
是她!果不其然!
问守阳痛恨自己光是听到别人称呼她时,心口就要跟着刺痛一下的感觉,他不喜欢他们喊她沈姑娘,这三个字会弄痛他心里的旧伤疤。
现在,人们都知道在这“宸虎园”里,没有小总管,也不再有芽夫人,而只剩下一位沈姑娘。
但听到是她,他却也没半点意外,除了她之外,还有谁能够精通各种语言,甚至于是一些稀奇古怪的话呢?
以前,他常常都很怀疑,这天底下究竟有没有她做不到的事情呢?
直到那一天,看见她挑灯夜战,勤勉地一遍遍复习着自己白天学过的东西,才终于知道,为什么她可以凡事都做得那般好。
她不仅仅只是聪明,而且努力好学,所以,才会样样都做得比人好。
叶莲舟打量着主子的脸色,迟疑道:“东家,既然咱们跟他们语言不通,那这笔生意……还做不做?”
闻言,问守阳有半晌沉静,他直视着叶莲舟,淡然地开口说道:“派人去请她过来。”
“东家的意思是……”
“去请——”半晌的停顿,他吞下了喉头的梗痛,才又开口道:“请沈姑娘过来,是她谈成的生意,难道现在要别人帮她收拾善后吗?你们没听见吗?去请她过来!”
“义父,该喝药了。”
沈晚芽端着刚煎好的汤药走进房,现在,一日两顿的饭菜与汤药,都是由她亲自伺候,从未有一日旷废过,也不曾见她有半点厌烦的样子。
东福这几天已经病得下不了床,天气才刚入秋,他的病情就加重了,虽然知道义女的心意,可是,一天两顿的汤药,他喝到舌根都透出了苦,实在是半点都再也喝不下了。
他摇摇手,像是耍赖的孩子,“不喝了,我不想喝那些苦得像是要蚀进心肝似的药了,芽儿,义父知道自己的身子状况,再喝多少药都没用了,你倒不如就让我少吃些苦头,舒舒坦坦的瞑目,能够安然善终,也是一种痛快啊!”
话才说完,东福就发现床前的人儿异常的沉默,转过视线一看,就见她紧抿双唇,瞧着他的美眸之中泛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气。
见她那表情,他的心头忽然咯登了声,一口气窒在喉咙里下不去,知道他刚才说错话惹她动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