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一头雾水,管事贴心的低声为她解惑。
原来有些穷苦人家没钱看病买药,少主就言明,只要有困难的人到城里药堂签下欠据,日后再还即可。
只是欠据这个动作也只是让那些穷人家能有尊严看病借药而已,少主早已交代不准催债,也不准提及未清之债,甚至一年过去,便主动烧毁欠据,免得他们积欠太多,不敢再上门。
真是个大好人,难怪季维澧会说上天欠他一个公道,不过,他活过来了呀,这也算是好心有好报嘛!
“少夫人,呃,小的名为张三,没读过书,目前在升来客栈当小二,”他困窘一笑,“虽然是个粗人,但我想说,少主是个很善良的人,请少夫人一定要好好待他,如果可以,陪他进城,他会知道城里的人不在乎他腿瘸,一样尊重他、感谢他。”或许因为她的笑容太温暖,张三憋了许多的话就一古脑儿的全说出来了。
不远处,季维澧走了过来,就只听到“感谢他”的三个字,脚步陡地一停,看着温柔笑看着张三父子的康沐芸。
“谢谢你们,我会转告少主的。”
“那我们告辞了。”
季维澧看着张三父子开心离去后,就见到她马上抬头问管事,“少主脚受伤后就不出门了吗?”
“有,但是只往山里跑,其他时间就都待在药庄里,想想,老天爷对少主太不公平了,好人没好报,唉……”管事也忍不住叹息。
闻言,季维澧抿紧了唇,心陡地一紧,视线更是紧瞅着她的神情不放,她会认同,还是像某个女人一样嫌弃他?
“我不觉得夫君没好报啊,除了一条腿不好外,身体健康,家人爱他,关心他,吃住无忧,还有特别前来感谢他的人,累积善德,很好了。”
瞧她一脸莫名其妙,是认为他不知足吗?!他黑眸蓦地一瞇,双听到管事替他抱不平,“可是少主的脚瘸了,这是很大的打击。”
“脚瘸是事实,不需要一再惦记,痛苦的事,根本就不需要咬着不放,有些事把它忘光光,就是一种幸福。”
她就是抱持着这样的想法,才能快乐的生活到现在吗?季维澧蹙眉。
“怎样的事忘光光会是一种幸福?”管事摸摸头,实在搞不懂。
“都忘光光了,还怎么跟管事说呢?”
她笑得好开心,季维澧静静凝睇她灿烂的笑容,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提醒了他一件重要的事,他拥有的的确不比他人少,只是伤痛太甚,让他忘了自己拥有更多。
他抿唇,看着手上的书,突然良心发现,是否该拿简单一点的书,不然,好像是在故意刁难不识字的她,似乎太恶劣了些,就在他想回身时——
“咦?少主,你回来了。”管事眼尖,看到他。
康沐芸随即走近,一边简略提及刚刚张三父子来过的事,但一双眼眸紧盯着他手上那本厚厚的砖块书,不会吧,这是他要她做的事,读书?!
管事一看到少主手上的书,有点担忧,“下个月就是款冬的开花期了,少主又要上山了吗?”
康沐芸瞧管事忧心忡忡,又想到季晶晶跟她提过的事,随即脱口而出,“采款冬很危险,你爷爷也因此丧命……”
“少夫人!”管事急忙打断她的话,老太爷的事,可是少主心中最大的痛,提不得的。
果不其然,季维澧脸色突变,凶狠的将手上那本重死人的书丢到她手上,“看来有人长舌,告诉了你不少事。”
她吞咽了一口口水,不知该怎么回答。
“把这本书弄懂后,再去嚼舌根,也才准来找我。”冷飕飕的丢下话,他面无更让示意管事与他到门厅做帐,独独留下她一人。
她低头看着这本厚到令她头皮发麻的书,天啊,她根本不识字,他是故意要找她麻烦吧?
第3章(1)
萧萧冷风,盘起地上落叶,打转飞旋,不见浓荫绿意的花园里,季君豪、曹萱夫妇跟高虹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茶。
他们刚刚才问过下人季维澧和康沐芸近日的相处情形,但听完后,三人的表情都不太好看。
尤其是高虹,看着仍在两旁伺候的丫头,还有不远处正在扫落叶的仆佣们,她是愈看愈烦燥,不耐的朝他们挥挥手,几个人连忙行礼退下,独留三人交谈。
“实在太不象话了,我要把他们两人关在新房内,看他们哪时候圆房,哪时候才自由。”高虹脸色铁青,真的气炸了。
季君豪与曹萱相视一眼,双双放下杯子,也难怪她如此火大,新媳妇是抱着款冬的医书天天窝在寝室里钻研,儿子却跟没成亲时一个模样,忙着药庄的事,总的来说,除了睡觉、用膳时,小两口几乎根本碰不着面。
若有行房倒也还好,偏偏打扫的小丫头天天换床单,就是不见落红,不过,季君豪仍然忍不住替儿子说话,“这次是娘以死相逼,维澧才答应娶妻的,娘是不是不要逼得太紧比较好?”
“是啊,娘,”曹萱温柔的附和,“至少孙媳妇娶进门了,咱们就尽量不去打扰,两人总会有进展的。”
“进展?!下人们不说了,在右院时,孙媳妇不小心滑倒,一次还撞到孙子的嘴巴,他还吼她。”高虹愈想火气愈大。
这件事,季君豪夫妻也听说了,却不好干涉,毕竟儿子在尚未出意外时,还是个温文儒雅的男人,却因脚残被嫌,自尊心受创,脾气才变暴躁的。
“来人,把少主给我请来。”
高虹不由分说地又叫来奴仆,其恼怒的神情也令季君豪夫妇不敢再多言。
不一会儿,神冷淡漠的季维澧已被请来,下人立即退下。
季维澧向三名长辈点头,在母亲的眼神示意下,走到奶奶身边坐下。
“你的妻子娶回来是供着的,动不得的?!”高虹火冒三丈,立刻劈头质问。
“请奶奶的干涉适可而止,将奶奶中意的女子娶回来,已是我的最大的让步了。”季维澧也直接说明自己的想法。
“你!”高虹怒视孙子。
季君豪夫妻急急跟他摇头,不该硬碰硬啊。
“奶奶不是说过,老天爷对每个人的安排都有其道理,那么,您何不放手,让我看看我娶回来的娘子,有何能耐可以改变我的人生。”
季维澧语气嘲讽,但话中有话,只是季家长辈谁也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当是推托之词。
“婚姻要两个人一起经营,置身事外,就是不负责!”高虹不悦反驳,直觉孙子在刻意扭曲她的话。
但季维澧也没兴趣跟奶奶争辩下去,站起身来,“管事跟账房都在门厅的议事堂等我,有些事得先交办。”
此话一出,三名长辈顿时沉默,只能静静的看着他离开。
“今年,还是不放弃吗?”曹萱眼眶红了。
“还是今年改由我去?”
季君豪握住妻子的手,但见她摇摇头,“儿子不会允的,没人能改变他的想法,也阻止不了。”
高虹反而没有接话,孙子心口上有个结不了痂的伤,没有完成爷爷的遗愿,他每一年都得跟自己的生命挑战,她的心,也不由得隐隐抽痛起来。
就在季维澧在议事堂与管事、账房商议药庄营运分工的相关事宜时,康沐芸也忙着跟那本砖块书战斗,好在还有季晶晶这个好小姑,不厌其烦的重复教她认识每一个字,甚至替她抱不平。
“哥真狠,你不识字耶,还拿这本药书让你读。”
“他是瞧得起我嘛,认为我有潜力,而且,既然身为药庄的少主夫人,药书总该瞧几眼。”
说是很乐观啦,但这本书密密麻麻的,真的好难,有些字,她看了再多遍,写了再多次,还是头昏昏、脑胀胀,翻了几页后,就算再相见,它还是不认得她,唉……
此刻,她紧紧握着毛笔,聚精会神的低头,一笔一画,依样画葫芦,却不成葫芦。
老天爷,季晶晶坐在一旁,忍不住拧眉,白纸上出现的是一个又一个的鬼画符,墨汁还晕染开来,简直惨不忍睹,于是她好心建议,“还是咱们换一本字数比较简单的医书?”
康沐芸摇头,“不行,这可是我跟你哥要来的第一件事,做不好,日后怎么做第二件、第三件?”她买针毛笔搁在砚台上,微笑看着季晶晶,“再继续教吧,我会努力学的。”
真有毅力!但医书很深、字又繁复,但瞧嫂子目光熠熠,季晶晶点点头,伸出手,指着书籍的一段,“你听好,就这里——”她一字一字的念出李时珍《本草纲目》中的一小段,“百草中,惟此不顾冰雪,最先春也。”
康沐芸点点头,一字一字跟着念,念完季晶晶再教写,但对她而言,有几个字不太简单,她念了又念,要记得已经很困难了,没想到后面一段更难。
季晶晶指着书,再教下去——
晋代郭璞中的《款冬赞》亦曰,“吹万不同,阳煦阴蒸。款冬之生,擢颖坚冰。物体所安,焉知涣凝。”
康沐芸嘴角抽搐,硬着头皮跟着念,念一字,忘三字。
半个时辰后,总算会了五分,季晶晶也觉得这是种酷刑了,好动的她教到都快睡着了。
但接下来是《楚辞》的九怀,株照上写的,“悲哉于嗟兮,心内切磋。款冬而生兮,凋彼叶柯。瓦砾进宝兮,捐弃隋和。铅刀厉御兮,顿弃太阿。”
这这这——康沐芸舌头都快打结了,也吐不出三个字来,她瞪着这些字,耳朵听着季晶晶边打呵欠又再念一遍。
是在念经吧!一样很难啊,抑扬顿挫、高低起伏,她听得头皮发麻,一颗心是直直落,真不知道有没有人因为学字而发疯的!
她念不出来,毛笔左撇、右捺也写不出来,呻吟而出,她快要投降了啦!
“老天爷,这些到底能做什么啊?!”
“做什么?款冬能做的可多了,润肺止咳、祛痰平喘、治疑难杂症,是上等而稀有的药草啊。”季晶晶不知道她的呻吟是哀号,还好心的替她解释。
康沐芸愣了一愣,噗哧笑了出来。
“嫂子笑什么?”季晶晶真的很佩服她耶,她都快睡着了,嫂子的精神还这么好。
康沐芸笑看着趴在盯紧上的季晶晶,突然又觉精神百倍了,“没什么,只是,读这么多有关款冬的记载,有没有可能,我也跟你哥去采款冬?”
季晶晶倏地瞪大了眼,抬头坐正了,“不可能的,我练了轻功,就是想去帮忙的,但哥说太危险了,款冬是雪地里开花,人只要一不小心就会滑倒受伤,还会伤了花朵呢。”
“雪地里开花?”
“是啊,十一月过后,款冬的花蕾及叶子才能成药,而且黄色花苞是生于冰下的,开花时,会冲破冰雪,所以古人称为『雪中出花』。”
光听就好美,季晶晶好奇的就在书本里翻,果真翻到了款冬的图,只是可惜是墨迹,且略微斑驳,但光想象皓皓白雪中一片黄澄澄的花海,美极了!
但要得到愈珍贵、愈美丽的东西就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吧,康沐芸心有所感的看着季晶晶,“采款冬除了危险外,可能会无功而返,爹、娘、奶奶都反对吧?”
“嗯,季家代代单传,为了保有唯一的男丁,长辈们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季晶晶叹了一口气,双手撑着重重的头,“一开始,哥还是能沟通的,但被退婚后,什么人的话也听不进去,说什么不想再增加山上亡魂,只想一个人完成爷爷的遗愿,谁也不许跟。”
“我跟,他怕我穿帮,光这一点,他不带我去都不成。”她愈想愈可行。
“可是很危险。”季晶晶提醒。
“我没那么娇贵,而且,不瞒你说,面对他那张冷飕飕的脸比留在这里被长辈们拆穿身份还轻松些,我宁愿跟他去冒险。”她大剌剌的说着。
季晶晶笑盈盈的看着嫂子,这段日子,她也一直在观察她,她对下人极好,对长辈更是恭敬有礼,庄里上下都喜欢这个心无城府的少主夫人,除了她亲爱的哥哥。
但无所谓,她有预感,嫂子的热情可以驱走哥哥生命里的晦暗与寒冷,因为,她有一种乐观与温暖的天性,让人会不由自主的想亲近她。
“少夫人,大小姐,晚膳时间到了,老夫人跟爷都在等着呢。”
敲门声及奴仆的喊声陡起,两人这才双双收拾桌面,因为这些习字的证据可不能流出去啊!
明亮的灯火下,高虹、季君豪夫妇、季维澧、康沐芸、季晶晶同坐一桌。
这也是各自忙碌的季家人一整天唯一聚在一起吃的一餐,因而特别丰盛,好酒好菜,康沐芸从嫁过来后,一天吃的比一天好,再想到过去的她只能喝稀粥配酱菜,现在真的很幸福,她总不忘在心里念着“阿弥陀佛”,希望菩萨能保佑消息全无的韩芝彤平安无事。
但康沐芸并不知道菜色一天比一天好,是有原因的。
“孙媳妇,你如此干瘦,怎么孕育孩子?”高虹点出重点,孙子说不听,只能跟孙媳妇说白了。
“孙子吗?!”
由于季晶晶先前已经同她说过了,所以康沐芸是有心理准备,但在餐桌上说很困窘耶,她只能将求救的目光移动身旁的季维澧身上,本希望他能帮忙回答,没想到他还反瞪她一眼,吓得她也只能低头,又摇摇头,然后,一根食指悄悄的指向夫妇。
季维澧微瞇起黑眸瞪向她,她以为他脚残,眼也跟着瞎,看不见吗?
冷光射来,康沐芸皱眉悄悄抬头,一对上他阴鸷的黑眸,吓得低头又缩回手。
他这才满意的低头吃饭,却也没有响应冥顽不灵的奶奶,反正,说不拢的。
曹萱见婆婆火大又要骂儿子,忙拍抚婆婆的手,摇摇头,没想到季君豪却说了——
“维澧,怎么可以对媳妇这么凶?”季君豪不以为然的斥责,小夫妻的互动,他可全瞧见了。
“呃,夫君不凶,他只是天生恶人脸。”想也没想,康沐芸随即抬头急着替他说好话。
“噗噗……”季晶晶忍不住哈哈大笑,“嫂子,你是愈描愈黑。”
笨!她脸儿红红,感觉到季维澧射过来两道杀人目光,唉,还是吃饭的好,话少说点,正要兴趣着时——
“这一桌尽是燕窝鱼翅、龙肝豹胎,你多吃一点,孩子会长得好、俊俏美丽。”曹萱贴心的转换话题,也给了儿子一个眼神,叮咛他别对自己的娘子太凶悍。
但康沐芸可傻眼了,她难以置信的瞪向婆婆,有钱人就吃这种东西吗?再回转过来,看着桌上的山珍海味,她好惊恐,忍不住低声嘀咕,“燕窝鱼翅是啥我不懂,可是龙肝豹胎,真吓人,听起来就血淋淋的,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