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得问个仔细,才能确定这到底是一桩意外,还是……谋杀。
“自然是有人侍候着,可我的双眼不便,那时船上到底发生什么事,我也不知情,只知道那船当时已经近雒阳了,可谁知道一阵天旋地转,再醒来后,我已在连山镇。”话是这么说,但他的心里是有底的。
有船逼近,撞上了他所搭乘的楼船,船体翻覆,他毫不挣扎地顺流而下。浴佛河河面极宽,尤其近雒阳时,河面至少可以并行十数艘的大型楼船,没道理会有两船相撞的事发生。
而这事他并未放在心上,当时也没打算求救,也许是他累了,不想再等了,心想这是个好时机,可以将他送到公孙身边。
三年多了,公孙存活的机会微乎其微,他比谁都清楚,只是不愿承认,宁可作着美梦等着她归来,哪怕不原谅他,哪怕一辈子恨他,他也要将她囚在身边。
可惜,当他双眼失明被揭穿的刹那,恍若一并戳破了他的美梦。
只有他活着,只有他苦着,只有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地残存着!
钟世珍瞅着他沉痛的眉眼,误将他的心痛视作他恐是遭人暗算,甚至对方极可能是他的随侍或家人来着。
“示廷,天无绝人之路,既然咱们相遇了,你就像是我的家人,回京后,你不如就先到我府上作客吧。”至少先把他带回家,至于他家中的事,等她腾出时间替他查办后,再做打算。
阑示廷缓缓抬眼,哪怕张开双眼什么也瞧不见,他的眼眸依旧精准地望向她。
她被他的目光给瞧得心头莫名地发软,试探性地握住他的手。
“没事,有我在。”多一双碗筷而已,一点都不难。“吃香喝辣,穿金戴银是比较不可能啦,但只要我有一口饭吃,你也一定有一口,如果你不觉得寒伧了些,回京之后,务必请你随我——”
话未完,她已经被一股力道给强迫带进他的怀里。
瞬地,她的心漏跳了一拍……不,不只一拍,是好几拍,她莫名地感到紧张,甚至好像有一点点难为情。可她难为情什么啊?他应该是因为暂得一份依靠,觉得人间处处有温情,所以感动得拥抱了下而已,大气一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正打算大气地回抱他时,顿觉他的手不知何时爬上她的脸,教她的心狠狠地停住,意会的同时才又恢复了跳动。
瞧她想到哪去了,人家看不见,所以用手代替眼睛摸索她脸的轮廓而已,呿。暗嘘自己,可一对上他那双什么都瞧不见的眸,这下子心跳不是停了,而是成了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大概是跑得过快,体内过热,所以她的脸跟着很烫很烫。
“这是……”长指停在她的额间。
“啊,那是疤痕,之前受了点伤。”她回过神,不住地调匀呼吸。
“疤痕挺大的。”额上约莫两三指宽的疤痕,伤在此处,可以想见当时的状况应该危急生命。
“是啊,不过也还好,静养了几个月就好了。”当年她被知瑶救起时,听说昏迷了几日,好不容易将她救醒,依照她的看法,她认为原主大概是因为额伤死去,她刚好赶来填补了空缺。
说来,她还能健康地到处奔走,全都是知瑶的功劳,不但救了她还照顾她,甚至替她弄了户帖,才能让她出入京城,所以只要她能做到的,她绝无二话,但知瑶却很在意没办法替她去疤,直说她破了相。
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破了相又如何?当了妈,她都能接受了,区区破相真的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疼吗?”
“怎会疼,都三年多前的事了。”
“是吗?”他轻喃着,继续摸索,就在他摸索完眼鼻之后,略显粗糙的长指停在她的唇上,教她瞬间忘了呼吸。
他的眼犹如最漆黑的夜,噙着教人心怜的悲伤,教她不住地凝睇,直到那和昨晚一样柔软的触感覆上她的唇。
她瞠圆了杏眼,不只是心跳停止了,彷佛就连时间也跟着停止了。
……现在是怎样?亲她……为什么亲她?她现在可是扮男人啊!不解的瞬间,一道灵光乍现——他喜男色呀!
不对,她现在该怎么办?他不是痴情得要命吗,怎么转眼就对她出手?他的痴情难道都是假的?!等等!舌头不要伸进来!
阑示廷岂会知道钟世珍内心的哀叫,亲吻他,只因他说话的口吻和公孙太相似,忘情地想要更多,是因为他的触感竟是恁地酷似公孙,生硬得不懂回应,浑身紧绷着像是未解人事的公孙……
他想要他,哪怕是个男人,只要能够暂时抚慰他,都好。
钟世珍被他的吻震慑住,更无法解释的是,在他加深了吻之后,她竟开始响应,彷佛她多么习惯承受他的吻,多么习惯他的碰触,习惯得彷佛她被鬼遮了眼,就这样被牵引着,直到他的手抚上她的腰,直到钟天衡发出难受的娇软泣声,才教她从一团迷障里清醒,二话不说地将他推开。
阑示廷没料到自己竟会被推开,气息还紊乱着,但身前的人已起身离去,他回头想抓,却只是抓到一把空虚,一如公孙令甩开了他的手,教他满腹恼怒难解。
“爹爹……”钟天衡抽抽噎噎地低泣着。
钟世珍坐在床边轻拍着他的胸口。“天衡,没事了,爹爹就在这儿。”她开口,声音还是微颤,满嘴都是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教她难以置信极了。
她从没想过自个儿一身的正义之气底下,竟是个浪女……可是问题是,她虽然喜欢用双眼欣赏男人,但一向都是纯欣赏而已,虽说知瑶老说她爱盯着男人瞧,早晚瞧出问题来,但她有自信,因为欣赏是不需要身体力行的。
可是,就在刚刚,她破功了!
天啊,她应该要推开他的,她可以推开他的,但她没有,她甚至是享受起他的吻,彷佛他俩早已吻过千百回……暗忖着,她脸上的热度几乎可以和钟天衡相比了。
拜托,她早就过了作梦的年纪,哪可能因为一个吻就觉得像是找到前世注定的恋人?她一向不是个浪漫的人,可偏偏她真的有这种感觉,彷佛他们曾经爱过……
可问题是,他们喜好是一样的——都爱男人!
他把她当男人,但她是假男人啊!
“世珍。”
“吓!”她吓了跳,猛地回头,不知他何时走到身后。
敏感地察觉她的惊吓,他眉头微拢,低声道,“小家伙的状况如何?”
“喔,天衡的热度退了些,一身都是汗。”她拿出方巾不住地擦拭钟天衡的脸和颈项。
“那就代表这帖药是合用的,多带几帖药上路,咱们最好在掌灯之前上船。”
“对喔,我差点把这事给忘了,我已经让农家把货送到渡口,这当头大概也已经送上货船了。”钟世珍整顿心神,想了下道:“好,待会我请掌柜的备些干粮,咱们就可以上路了。”
“抱歉,我帮不了什么忙。”
“说那什么话,你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了。”当然,那个意乱情迷的吻不算。
她想,也许她应该跟他把话说清楚,不过,也许他只是一时起心动念,也许他只是把那份痴情投射到她身上,她要是把话说白了,说不定他就不肯接受她的好意,这么一来好像有点自找麻烦。
所以,还是暂且别说吧,且战且走!
近掌灯时分,把钟天衡唤醒,用过膳喝了药后,钟世珍就决定启程。
钟天衡是让阑示廷抱在怀里,而她则负责握着他的手,引导着他一步步地下楼。楼下,掌柜的已经备妥了干粮,而且要小二帮她提到渡口,教她感激不尽。
“钟爷千万别跟我客气,实则我从钟爷身上得到的更多。”掌柜一听她道谢,心里就更羞窘了。
“不,掌柜的相助,我都铭记在心了。”和掌柜随口攀谈两句,正要告辞时,却见掌柜不住打量着阑示廷,不禁问:“怎么了?”
“昵……这位爷是不是和钟爷是亲戚?”
“怎会这么说?”
“因为这位爷和小公子有几分相似啊。”
“咦?”她回头望去,就见儿子把脸偎在他的颈间,双眼紧闭着,而阑示廷则是一贯地低敛长睫,乍看之下,好像有几分像,可是好像也没那么像。“是亲戚,所以有几分相似。”
既然掌柜都这么猜,她就顺着应,反正下次要再见到面,大概也要半年后了。
“而且这位爷的面貌很像谁,可我这脑袋一时想不起来……”掌柜皱起老脸,用力地回想。
阑示廷闻言,低声道:“世珍,时候差不多了。”
钟世珍应了声。“掌柜的,咱们赶着搭船,就不跟你闲聊了。”
“也是,不该延迟了钟爷的时间。”掌柜收回目光,朝已经将干粮都打理好的小二喊着,“记得替钟爷给搬到船上,知不。”
钟世珍再三道谢,牵着阑示廷上马车后,不消两刻钟的时间便来到渡口。这手一放一牵的,其实也没什么,她不过是抱持着助人为快乐之本的原则行善罢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牵着他,总教她感到熟悉。
她这是怎么了?
第四章 眼看秘密被揭穿(2)
“世珍,舱房还没到?”
耳边传来他的声音,她猛地回神,暗吸了口气,平缓了心绪,才道:“到了,你把天衡给我吧。”
阑示廷把钟天衡交给她,才往前一步,像是踢到什么硬物,尚未询问,她便急声道:“前头就是床了,你先在这儿坐下。”
把钟天衡搁在床上,她赶忙扶着他在床头坐下,解释道:“这是艘货船,所以舱房比较简陋,你就将就点吧。”
“不打紧。”他在意的是他刚刚在发什么愣,明明人都已经在舱房里了,他却是动也不动。
“夜里,你就和天衡睡在床上。”说着,她起身到柜子里取出两件被子。“天衡身上已经盖了一件,这一件就给你。”
“你呢?”
“我睡在地上就好,你放心,我这儿还有被子。”手上剩余的一件,她打算拿来打地铺用的,反正只要不开窗,这床被子也够用。
“我和你一道打地铺。”
“不用了,床够大,况且天衡不是风寒,你不用担心染上。”
“我不是怕染上,我是怕你睡地上不够暖。”像是察觉她的防备,他勾斜了唇,笑道:“咱们也在客栈那张床上睡了几夜,怕什么?”
“呃……”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而是……为什么她觉得他态度很暧昧,可是要她开口问,她又不知道该怎么问比较恰当。
正为难着,外头突地传来舵手的声嗓。“钟爷。”
“老刘,什么事?”钟世珍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有人说要找钟爷。”
“谁?”
“说是互市的牙官。”
钟世珍看了阑示廷一眼,阑示廷沉声道:“赶紧开船。”
“老刘,不用理他,马上开船。”
“知道了。”
钟世珍盘腿坐在床边,低声问:“示廷,牙官怎会找上门,该不会是要来找咱们的麻烦吧?”
“也许,所以还是赶紧回京城较妥。”
“嗯,也是。”她轻点着头,余光瞥见他摸索着坐到地上。“虽说这是木地板,但易有湿气,你还是睡床上吧。”
“你是没把我当成男人吗?”他娇贵得连地板都睡不得了?
“当然不是。”拜托,他是男人中的男人,极品中的极品,可问题是他先前才病过,一个不小心落下病根,总是对身体不好。
“还是你怕我?”
“我为什么要怕你?”不是她要说,她怕的东西真的不多,只是有了儿子之后,又多怕一件事就是了。
“怕我又吻你。”
瞥见他凑近,她下意识要退开,却发现她的袍角竟被他给压住了,退无可退。这到底是巧合,还是这家伙是个惯于预谋性犯罪的累犯?
“你……示廷,我觉得这件事,咱们——”还是摊开来说清楚讲明白,对彼此都比较好。
可恶,压好紧,她抽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魔性的男人进逼着。
“你喜欢男人,不是吗?”他噙笑。
“呃……”
“不是吗?”
“我是……但是……”她当然喜欢男人!可问题是她现在是扮男人,到底要她怎么解释?
“既是如此,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你没问题……我有问题啊,我又不是男人!她咬了咬牙道:“我怕让你失望,劝你还是打消这念头。”
“不会,我可以。”
钟世珍眯眼瞪他。她当然知道他可以,问题是她不可以!
决定摊牌的瞬间,她再一次被封口,几乎不容抗拒的,他探入她的唇腔里,企图勾诱她,唇舌的纠缠瓦解了她刻意的武装,本该推开他的手却慢慢变成环抱,回应着,沉沦着,直到——
“爹爹!”
钟世珍猛地回神,二话不说地强推开带着魔性的男人,扯开被他压住的袍角,跪在床边,笑得一脸心虚尴尬。“儿子,好点了没?”
“爹爹,你怎么跟叔叔亲亲?”钟天衡垮了嘴角,泪水在眸底逐渐聚集。
钟世珍抽了口气。“没……不是……对、对不起……”呜,撒个谎蒙过去不就好了,可偏偏她就是说不得谎,因为一旦对儿子说了谎,等到儿子长大会撒谎时,她又有什么立场教导他?
“好过分……”钟天衡趴在床上抽噎着。
“天衡……”钟世珍心疼又心虚地将他抱起。
她想,儿子大概是怕她误入歧途,毕竟他才三岁,对于她的身分一直很是混淆,虽然叫她爹爹,也很清楚她就是娘,但她认为他对于称谓上的分野是模糊的,所以才会对知瑶的吩咐照单全收。
而她,让他失望了,她也觉得难过。
“我都没有……”小嘴抿成一条线了。
“……嗄?”
“爹爹好久都不亲我了。”说着说着,委屈地滚下大滴泪珠。“爹爹不要我了……”
“喔,宝贝,爹爹怎会不要你呢?”钟世珍心疼得要命,不住地亲着他的颊,尝到他的泪,教她更加的自责。
儿子都病了,她竟还有心情跟人玩亲亲,她真是个失职的娘。
“我好可怜……”钟天衡可怜兮兮地趴在她的肩头上,双眼直瞪着阑示廷。
虽然他是叔叔,但也不能跟他抢爹爹!爹爹的嘴只有他才能亲!
“对不起,宝贝,爹爹跟你道歉,你不要生气,爹爹最爱你了。”钟世珍将他抱起,用力地亲着他的嘴。
钟天衡立刻自动加码,捧着她的脸,用力地连亲好几下,确定把她的嘴都涂满他的口水,他才心满意足地趴到她肩上,挑衅地看着阑示廷。
当然,他没忘记他看不见,看不见而已,但他一定听得见,所以他才会亲得那么大声,就是要让他知道,爹爹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