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生一直和几名幕僚在议事,直到日落时分才散了,他原打算直接在书房内边看公文边用膳,小厮却前来禀告。
“顾姑娘说她亲自备了晚膳,还请大人赏脸。”
他很意外。
穿过院落,来到暖阁,一个机灵的小丫鬟为他打帘,迎面一阵饭菜香扑鼻而来。
他定定神,映入眼里的正是朱妍玉清丽素雅的容颜,双眸灵动如点漆,菱唇轻吐清脆的嗓音。
“大人回来了!”她朝他福了福,笑容盈盈。
他微微一愣。
是他的错觉吗?几日不见,她似乎变得更美了,如水中初绽的新荷,娇柔欲滴,清新可人。
瞧她气色红润的模样,病果然大好了……只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呢?是了,她的脸。那青色的淡斑几乎完全褪去,衬得她脸蛋的肌肤更加欺霜赛雪般的光洁白嫩。
这就是她本来的面貌吗?
傅云生有些出神。
朱妍玉未察觉,只是笑着说道“承蒙大人照料,民女的病才能够好得这么快,也没有什么能够表达对大人的谢意,就想着亲手做一顿饭,大人若是觉得味道还能入口,等会儿可要多吃点……”
傅云生调转视线,望向桌上的菜色。
香辣酸菜粉丝、苏泥白肉、红烧豆瓣鱼、土豆炖鸡肉、开阳白菜,一碟醋拌银芽和辣萝卜,一大碗热腾腾的玉米排骨汤。
都是些寻常的菜色,可不知怎地,或许是屋内的灯光太蒙胧,或许是她的笑容太明媚,他竟感觉到胸臆涌起一股怀念的情绪。
他想起小时候,姊姊的绣品偶然卖得了好价钱,也会像这样做上一顿饭,有菜有肉,还有一碗热汤,笑着劝他多吃点,吃得饱饱的,好暂时忘了饥贫困苦的滋味。
傅云生刚坐下,朱妍玉便般勤地替他添饭挟菜,他尝了几口,味道不错,尤其那道土豆炖鸡肉,土豆咸香,鸡肉软嫩,竟和他记忆中姊姊的手艺有几分相似。
他忍不住又挟了一块鸡肉吃。
见他一口接一口,胃口极好的样子,朱妍玉抿在唇畔的笑意更甜了。不是她自满,前世她常邀请朋友到家里吃饭,朋友们对她的厨艺都赞不绝口,应付这些家常料理绰绰有余。
“好吃吗?”她笑咪咪地问。他举筷的动作一顿,面无表情。“还行。”
只是还行?
朱妍玉眛了眛眼,有些不爽了,至少比起厨房大娘煮的东西,她做的这些菜应该好吃多了吧,怎么他连称赞一声都这么小气?还是这男人天生味蕾有问题,吃不出好坏。
想着,朱妍玉忽然有种对牛弹琴的挫折感。这男人吃军中的口粮都吃习惯了,说不定真的觉得能吃饱就好,管他味道如何。
唉。
她轻轻地叹气。
他听见了,锋利的剑眉一挑。“怎么了?”
“没什么。”她闷闷地替自己盛了碗汤,低声咕哝。“牛嚼牡丹,煮鹡焚琴。”
她以为自己说得很小声,耳尖的他却听得清清楚楚,眉峰挑得更高了,“你说我。”
“啊?”她一愣,明眸扬起。
男人依旧是面无表情,只是那锐利的眸子似乎比平常更明亮了些许,烔炯有神。
槽糕!她怎么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眼前这男人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军神啊!
朱妍玉暗暗悔恼,耳根赧然发热,颊畔渲染霞晕。
“都督大人,您尝尝这道开阳白菜,虽说大冬天的没什么青菜可吃,不是白菜就是萝卜,但不同的做法也能吃出不同的滋味……您说是吧?”
她的笑容够谄媚了,不停为他挟菜的举动也很狗腿,分明显出讨好的意味,像只可爱的小狗围着他脚边蹭,欢快地揺着尾巴。
傅云生不明白这丫头怎么会让自己联想起小狗,只是觉得今日的她有些不一样。
好似……不那么怕他了。
之前她若是说错了话,肯定会低眉敛眸,规规矩矩地扮出一副谦卑的姿态来,和他保持安全距离。
现在却敢对他逢迎谄媚了,还笑得那么灿烂。
放肆!
可这样的放肆他并不排斥,倒反而有些暗自欣喜似的。
他是怎么了?
傅云生皱眉。一面对桌上的菜色风卷残云,一面脑海思绪翻腾。
约是这丫头做菜的手艺和姊姊有些相似吧,所以他才能异乎平常地容忍她,嗯,一定是这样的。
不到一刻钟,他已嗑光了那道土豆炖鸡肉,其他的菜也扫得七七八八。
朱妍玉瞪大了眸。
她半碗饭都还没吃完呢!
傅云生也注意到了,尴尬地清清喉咙,从里间的匣子里找出一个绣工细致的荷包,看似随意地丢到她面前。
她愣愣地接过。“这是?”
“给你的。”
给她?
朱妍玉打开荷包,里头是几颗金豆豆,每颗都有芸豆大小。
她拿起一颗观看,璀灿的金光闪得她目光迷离,一时恍神,傻傻地就想张开嘴咬看看。
“你干么?”他低斥。
她一凛,这才惊觉自己的宭状。“我就想试试是不是真的金子……”
她一脸别扭。
他瞪她。“当然是真金!难道我还会给你假货吗?”
“呵呵,自然不会。”
开玩笑,人家可是军神呢!从战场上搜刮来的战利品肯定堆积成山,哪会拿假的金子哄她?
朱妍玉开心了,做顿饭就得了好几颗金豆豆,比讲马经划算啊,呵呵呵!不过话说回来……
她蓦地回神,将手上的金芸豆塞回荷包里,双手恭恭敬敬地还给傅云生。
“大人所赐,民女原不该辞,只是这顿饭本就是小的做来表达对大人的谢意,若是又拿了赏赐,未免……”
请人吃饭还要拿人家的赏金,这笔帐怎么算都不对啊,她可不是那种目光短浅的小人。
傅云生眛了眛眸。“你真不要?”
“真不要。”她很有骨气地揺头。
“好,那我收回了。”他毫不犹豫地将荷包拽回去。
朱妍玉一阵心痛,嘴角若有似无地抽了抽。
傅云生看得暗暗好笑。明明就想要嘛,装什么正义凛然?但他怎么觉得她这样装很可爱呢?
“吹雪的情况如何了?”他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
提起那匹漂亮的阿拉伯马,朱妍玉颓然的心情瞬间振作起来,神釆飞扬地应道“它的腿已经全好了,如今站立、行走都不成问题,明日我想带它去湖畔那边跑上几圈。”
傅云生颔首,表示满意。“既然如此,明日我和你一起去吧!”
“啊?”朱妍玉愕然。
他的意思是要和她一起去跑马?
这算是约会吗?
当然不算!
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这是考察,是老板大人准备验收成果,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治好了吹雪的腿,当初老板大人花来买马的银子划不划算?嗯,肯定要让老板觉得物超所值,这才是一个好属下应尽的本分。
于是隔天一大早,朱妍玉便滚下床,天才蒙蒙亮,她已将流星和吹雪两匹马刷得干干净净,上了马鞍,一个英挺,一个秀丽,看着都是神釆飞扬。
接着她又赶到厨房,亲手做了几样点心,装在食盒里带上,再回自己屋里梳洗一番,将柔亮的墨发编成两条长辫,俏丽地垂在胸际晃荡。
临出发时,傅云生来到马厩,看到的是打扮得清爽率性的女子,俐落的穿着流露出一股男孩似的英气,披了那件他送的兔毛斗篷,软白蓬松的兔毛围着她纤细的颈脖处,又显出几分少女的秀气。
“都督大人!”
一看见他,她就笑着打招呼,眉目弯弯,可比天边清新的月牙儿,又像夏日湖畔小荷初露尖尖角。
他心弦一紧,眸光陡然深亮,却是直盯着她,久久不发一语。
她被他幽深莫测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略微忐忑地扬嗓。“大人,您怎么了?”
他一凛,眼睫微敛,掩去眸中精光,一个俐落地跃起,直挺挺地稳坐在马背上。
“走吧!”
朱妍玉愣了愣,回过神时,他已策马奔驰,疾如星矢。
“还真的是流星耶!”她懊恼地跺跺顾不得理怨,连忙也翻身上马,轻轻拍了拍吹雪。“乖乖我的小美人儿,输人不输阵,让那个可恶的家伙看看你可以跑得多快吧!加油!”
无须多加催促,吹雪已领会了她话中涵义,撒娇般地蹭了蹭她掌心后猛地昂首一声撕鸣,接着撒蹄飞奔。
第5章(2)
冬日的天空晴朗,一片蔚篮无垠,偶尔曳过几丝雪白的流云,更添明媚。
朱妍玉已经很久不曾这般快意地驰骋了,自从她在那次比赛摔断了腿,从此退出职业竞技场,失去了身为骑师的荣耀……已经好久好久了,遥远得彷佛上辈子的记忆。
的确是上辈子没错啊!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顶替了这具躯壳的身分,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就当是重新投胎转世了一回,从此以后,就是全新的自己了。
无论前世今生,时空轮回,只要还有一口气,她就该好好地活着,活出属于自己的人生!
爸爸,再见了,愿你在另一个时空平平安安。
她在心里向父亲告别,那个因为她再也不能赛马、极度失望而醉生梦死的男人,曾经那样重重伤了她的心,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
现在她不会了,她有了另一个身分,有另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
况且她又能骑马了,有一双健康的腿,可以走、可以跑、可以蹦蹦跳跳,她又可以享受这种人马合一、快意舒畅的滋味了。
她好开心!
一串银铃般的笑音随风洒落,傅云生有些愕然,稍稍缓下马辔,这才发现身后那匹白马竞已逼临自己如此之近。
是马好,还是她的骑术好?
很少有人可以跟他并肩疾驰,虽然他尚未使出全力,但她不过一介女流……
傅云生存了考校的心思,忽快忽慢地试探着,朱妍玉总能维持在只落后他半个马身的距离,很明显,没有足够的控马技术是办不到的。
本事不错嘛。
傅云生不着痕迹地勾勾唇,还想再试,他的爱狗流星却有些耐不住,鼻间频频喷出粗重的气息,示意他这个主人自己想痛快地跑一跑。
“怎么,你不服气?”他俯下身在马儿的耳畔低语。“觉得自己不该输给一个女的?”
流军哼哼两声。
本来就是,如果他发劲跑起来,那匹母马哪能一直那样嚣张地紧追在他半个马身之后?
主人,你认真一点好吗?
傅云生彷佛听见爱驹不爽的咕哝。
他无声地笑了笑,忽然转头对那个正笑得灿烂的女人喊道“昨天那个荷包,你还想要吗?”
朱妍玉没料到他会突然对自己喊话,先是一愣,接着才恍然。老板是指昨天那包她没领收的金豆豆?
“我们来比一场吧!”傅云生双手一勒马缰,让流星停下来等待吹雪反超过数个马身才又跑起来。
老板这是认真的,他是要和自己赛马,如果嬴了,她就能得到那一荷包的金豆豆。
比还是不比?
脑海意念未决,身下的马儿已然卯足了劲,感觉到吹雪的欢快异常,朱妍玉倏地也斗志昂扬起来。
吹雪和她一样,都是好不容易才又得回了一双健康硬朗的腿,她又怎么忍心阻止它,要它故意输给总是在它面前耍威风的流星?
“好吧,就比吧!”她喃喃低语。“杀杀他们两个大男人的锐气也好。”
一念及此,朱妍玉索性豁出去了,不再保留实力,尽情地飙马。
冷冽的寒风在颊畔掠过,刮得她小脸泛红,耳朵发麻,但她只觉得痛快!
不过就算痛也是一种甜,因为她已经太久太久不曾这样放纵自己了……
傅云生看着那道飞扬的身影,脑海思绪如波涛起伏。
他想起昨日深夜,亲卫玄武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带回来一个令他惊讶的消息。
“你说,她很可能是四品京官朱长青的女儿?”
“是,属下查到前阵子有一批犯官的家眷被流放到边关,其中有一对姓朱的姊弟在途中出逃,负责押送的军官担心受责罚,瞒下消息,只说他们姊弟俩不堪流放之苦,路上就病死了……属下还查到那个姊姊脸上有一块很明显的青斑……”
原来她竟是罪臣之女,沦落为奴。
若不是中途出逃,此刻她怕已是被送进铁甲营里的红帐蓬成了军妓,过那送往迎来的生活……
但,若她真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千金,又怎可能拥有这么一手潇洒的马术?
傅云生漫然寻思,流星彷佛察觉到主人的心思,不满地哼两声,他这才回神,加紧了速度。
一刻钟后,两人的比试有了结果。
自然是他赢了。
流星得意洋洋地在吹雪身旁绕圈圈,下巴抬得高高的,用一种睥睨的眼神打量吹雪。
吹雪懊恼地别过头去。
朱妍玉能感觉到吹雪的失落,伸手爱怜地抚摸它的鬃毛,揑了捏它俊俏的耳朵。
“别难过,我们只是一时还不熟悉而已,等多练习一阵子,我们就能配合得更好,到时候谁也追不上我们。”
她对自己的马术有自信,也对这匹来自阿拉伯的骏马有信心。
她嘀嘀咕咕地跟吹雪说了一长串话,流星在一旁看她们一人一马耍亲密,似乎很不爽,焦躁地踢了踢蹄子。
朱妍玉笑了,见傅云生拿着水囊在喝水,趁他不注意,也过来揉了揉流星的耳朵。
流星傲娇地喷了口气。
“好了,你别吃醋了,我也爱你啊!你和吹雪都是我的好朋友。”
她悄声笑道,额头贴着流星的马垦子,与它亲热。
傅云生看着这幅画面,眼眸幽深。
她还真敢,当着他的面就和他的爱马黏黏呼呼,也不怕他这个都督大人看了心生不悦?
不过说也奇怪,除了他,流星不让任何人碰的,偏偏对她就能放下心防,容许她的接近……
“大人,我们来野餐吧! ”朱妍玉像是根本没察觉他复杂的心情,转头对他轻快地提议。
“野餐?”
“今天天气这么好,虽然冷了一点,却是阳光灿烂,映得这片湖光山色特别美丽,您不觉得吗?”
不觉得。
他只觉得她整个小脸蛋冻得发红还能这般兴致勃勃,也挺佩服她的自得其乐的。
“我做了几样好吃的点心喔!呐,您过来瞧。”
她解开随身背着的包袱,在临湖一棵松树下铺开一方薄毛毯,捧出一个八宝攒食盒,盒里几个格子里放着不同的点心,因为包得紧密,方才的激烈碰撞也没让点心散了形,一个个依然小巧玲戏,看来甚是美味可口。
水晶糕、碗豆黄、玫瑰醉,还有油纸袋里包的几个香喷喷热腾腾的肉包子。原来这就是所谓的野餐。
其实,他没想到只是约她出来跑个马,她会将点心和包子都带上,一副出门踏青的兴奋样。
“快来吃吧!激烈的运动过后,您一定饿了吧?我瞧您早膳应该也没吃什么好东西,八成又是那些味道令人难以下咽的清粥小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