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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戈铁马  第10页    作者:单炜晴

  一直都是这样,除了玉座之外的任何地方,她的座位前都少不了这层看不清的薄幕,但她还能确认风曦的位置,能猜测左右两方坐着的是谁。

  太仪躬身,准备坐下,过大的鸾冠意外落下,滚出了薄幕。

  小阁内的歌舞声骤歇,只有鸾冠滚落的叮当声响。

  鸾冠停在小阁的正中央,每一双眼睛都瞪着。

  没人敢向前,只要动一步,心思昭然若揭。

  偏偏就有一个人动了。

  仲骸走过去,拾起鸾冠,更不避讳的走到薄幕后,替她戴上。

  他已是挟天子之人,岂还怕人背后的耳语?

  “这鸾冠戴在朕的头上,总是大了点。”她瞅着他,眼里看不出半点情绪。

  仲骸没有答腔,能听出这话是对着所有的人说的。

  太仪没有费心挥开他,当她坐正时,他已然退出薄幕之外。

  她能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等着下文。

  握着椅子扶手的双手紧了又松,放了又握,她把自己的脸想象成一张面具,没有五官,不需要表情,却有威严,沉声说道:“但‘主上’这两个字,即代表朕的地位在被你们这些家臣称为主公的人之上,你们都是朕的臣子。”清冷的双眸一一扫过每一张看不清的脸。

  谁能玷污她胸怀明志?

  诸侯不能,仲骸不能,只有她自己能。

  要怎么做,她已有打算。

  听起来皇威十足的话,在场没人应诺一声。

  半晌,仲骸终于开口,“气势如虹,主上的一番话犹如当头棒喝,孤想在场没有一人不闻之痛省。”

  薄幕后的太仪稍微转向,望着他,然后又慢条斯理的转回正前方,仿佛没听见,不做任何反应。

  “但是在这些人之中,还有一个陷主上于不义的人。”

  仲骸的话,挑起许多人的注意。

  而在场的又都是聪明人,没人引起过大的反应,陷己于危险中。

  装傻,有时是明哲保身的不二法门。

  扬起浅笑,仲骸双手负背,踱到主位旁的温罗面前。

  “右史温罗。”

  “臣在。”温罗放下书册,对仲骸只行拱手礼。

  “你昨夜做了什么?”仲骸右手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拍子。

  主位上的人儿沉重的闭上眼。

  “臣所作所为,只向主上交代。”

  仲骸转身,望着闭目不言的她。

  感觉到灼热的视线,逼得太仪不得不正视他所求。

  “温罗,你昨日做了什么?”

  “在接风宴进行的时候。”仲骸补了一句。

  太仪的牙根一紧,深呼吸,重复一遍,“在接风宴进行的时候。”

  “温罗假扮主上,在接风宴中招待战慈大人。”温罗衣袍一挥,快步走到太仪之前跪下,果然如自己所言,完全坦白。

  感觉被人敷衍对待,战慈的部将妄动了起来,随即被战慈阻止。

  这是蹚浑水,跳下去,只会惹得一身腥。

  “那么主上为何不亲自招待战慈大人呢?”

  仲骸的话,太仪再难重复。

  “因为奴才骗了主上。”温罗还是回答了。

  “骗了主上?”

  “奴才想,主上养在复杂的深宫,应该识得男人是什么样的生物,于是把主上骗到先帝的故居,决定让人……侵犯主上。”

  太仪听着,心也重重的沉了下来。他说的过程完全没错,但是用字遣词的不同,便把罪全归在自己身上。

  看来……温罗也清楚仲骸此番的用意。

  “你胆敢如此大逆不道。”仲骸的语调极其轻柔。

  “奴才知罪,任凭主上处置。”

  无论动机有多矛盾诡谲,仲骸图的是一个除掉他的机会,所以温罗宁可把对太仪名誉的伤害降到最低,也不会说出事实。

  仲骸迎上太仪,拱手,锐利的眸光如炬,“我等皆是主上忠心的臣子,请主上做出正确的判夺,为我等树立不可动摇的典范。”

  薄幕后的太仪一动也不动,令人捉摸不清。

  她在回想。

  今早,她一如往常的梳洗,为了过午的御茗宴做准备;她的心跳非常缓慢,脑子却动得很快。

  想着御茗宴,想着风曦,想着温罗,想着未来,她该如何走下一步?却在算计的同时,发现自己身陷别人的算计中。

  温罗终究要死,而且会是由她来执行,这就是仲骸把他派回她身边的原因。

  这么一个冷酷无情的男人,怎么偏偏是她投入真感情的人?

  合上双眸,气息剧烈起伏,小扇般的两片羽睫因为呼吸的频率而抖动,光洁的额头浮现一根又一根的青筋,太仪的心撕扯着。

  仲骸侧耳聆听着她身上琉璃彩珠和金玉耳饰,以及大大小小的饰品颤动的声音。

  为了表现出面无表情,她常常把事情往心里头压,忍耐着,几乎把脸冻结起来,却掩饰不了颤抖和呼吸时饰品的震动声出卖了她。

  他该为自己依照计划行事而满足,却稍稍偏移了眼,不敢正视她。

  即使是一丝丝,他也害怕看到昨夜那种空乏无神的表情。

  “撤掉薄幕。”太仪突然出声。

  她想最后看温罗一眼,清楚的一眼。

  宫女立刻领命照办。

  温罗正跪倒在地,一如她十二岁那年初次见到他时,恭敬且标准的姿态,没想到这一跪就跪了四年。

  好短啊……温罗,真的太短了,她还想多看几次他跪在自己面前的样子,还不想对他用上“缅怀”的字眼。

  但……

  “抬起头。”太仪的话与其说是命令,更像恳求。

  温罗慢慢的抬头,没在她的命令下,笔直的看向她。

  太仪能看见他眼底的决心。

  替身代替帝王死更是天经地义人,总免不了一死。

  “羽林卫。”她开口呼唤。

  “在。”被换成仲家军的羽林卫步伐整齐的出现在小阁内。

  “将贼臣温罗,杖毙庭下。”她吐出覆水难收的成命。

  “是。”羽林卫上前,抓起温罗。

  太仪敛下眼,状似无趣,实则掩饰无能为力的苦涩。

  温罗,朕相信你……即使天下人认为他负了她,她最清楚是谁负了谁。

  “主上明智。”仲骸来到她身侧。

  “你一直在等朕赐死温罗。”她的目光随着温罗逐渐离去的黑靴抬起。

  “不过就是一颗棋子。”他的声音冷酷。

  “却是朕最信任的一颗。”太仪又眨了下眼,随时都在隐藏心思,“温罗因朕而死。”

  “你可以赦免他。”他说,难辨真意。

  “不,不赦。”她的目光冷冽。

  怎么赦?赦了,仲骸还是会找机会除掉温罗;赦了,仲骸会把目标放在厉坎阳身上,她打算让风曦嫁过去,安身投靠的人就没了。

  太多心思,太仪没注意到厉坎阳从头到尾都不在。

  “仲骸,朕有件事想问你。”她突然扬声。

  “主上请说。”仲骸没有看她。

  他们都各具心思。

  “那天的一个承诺,现在能不能算?”她问,眼底一片干涩。

  已经能够……她已经能够不在伤心的时候落泪。

  有泪,昨夜都流够了。

  他转头,看着她僵化的侧脸,面无表情的说:“今天算。”

  太仪宛如得到解令。

  “内侍监。”

  “在。”

  “传旨。”

  内侍监连忙挑起笔墨。

  太仪将目光转向左侧的风曦,姊妹俩有默契的相望。

  “公主风曦许婚给临浪厉氏厉坎阳,御茗宴后即刻起程返回临浪,婚宴于临浪举行,尽速完婚,钦此。”

  她在位的第一道圣旨,也是最后一道。

  “谢主隆恩。”风曦起身向前,跪恩。

  “难道主上以为送走风曦,孤便无能号令?”仲骸低声询问,温柔的嗓音掺杂着残忍无情,又是那么的不具威胁性。

  “不,不是。”她眨了下眼,看向他,两人的目光有片刻相交,接着她再眨眼,重新睁开时,已经看向前方,“朕是为了将来走得更毫无顾忌。”

  仲骸一愣,仿佛看见张着利爪的野兽。

  难道在不知不觉间,他给自己养了一头猛虎?

  望着风曦,太仪暗自叹了口气,放下心头其中的一块大石头,背还是很重。

  他不会知道的,处死温罗,送走风曦,她有多难受,如同他永远也不了解,昨夜说的那些话,对她造成莫大的伤害。

  想不起来她从何时开始在意起他的,更想不出为何在乎……明明是敌人,是仇人。

  偏偏他待她好过。

  即使是那么轻描淡写,即使是旁人都会讪然的可有可无的小事,但是谁曾经对她像对待一个疼宠的女人那般好?

  是他教会了她,什么叫做男人与女人的差别。

  是他在恨意中,也给了她爱意,因为以为他也在意自己,不小心便撤了心防,让他有机会侵入,萌生了不该有的欲望。

  但是,他心里没有她。

  他记着自己挟持者的身分,她可笑的忘了恩仇,还得靠温罗的死来提醒。

  好傻。

  她怎么要到看清了他这个人的心有多冷硬无情,才惊觉自己遗落了一颗心?

  爱一个人,当真跟恨一个人一样困难?

  她乞求上天垂怜,不要让她撕去皮肉后,连骨血里刻着的都是他的名字。

  为了毁灭不该有的情愫,就由她来吞噬他吧!

  第7章(1)

  “主上隆恩,由臣代为叩谢,我主因事耽搁,尚未现身,还望主上原谅。”一道清澈如水的男嗓响起。

  太仪回过神来,瞅着男人的头项,回忆对方的身分,“你是?”

  “臣是厉坎阳的军师。”

  “名字。”她的脑海浮现一张比厉坎阳更不清楚的模糊面容。

  “燕敛。”

  “抬起头。”同样的一句话,语音稍微上扬,成了不可一世的命令。“你说厉坎阳为事耽搁了,是什么事情比朕的御茗宴还重要?”

  “老实说,臣也想知道。”面对太仪,燕敛语带促狭,不具恶意。

  太仪压下一边眉峰,“难道是身体不适?”

  “非也,我主从昨夜起便不知去向,如今臣已派人到可能的地方寻找。”

  昨夜……

  太仪不着痕迹的瞥了仲骸一眼,心底扬起不安。

  她怎么会忘了探究厉坎阳没到的事?都怪温罗的事令她烦心,竟没注意这摆在眼前的事实。

  “极阳宫太大,该不会是走进了宫内深处迷了路?孤也派人去找吧!”仲骸扬起的手还在半空中,即被急促的步子和斥喝打断话语。

  “用不着!”厉坎阳的部将,同时也是服侍厉家两代当家的大将孔韩,身着戎装,跨进不得带刀披甲的小阁。

  “羽林卫,护驾。”内侍监第一时间跳出来阻挡看上去杀气腾腾的孔韩。

  全副黑甲的羽林卫一字排开,列在太仪之前。

  孔韩将无首级的尸体谨慎的放下,双目泛红的怒道:“主上!我主死在皇宫内,请给咱们厉氏一个交代!”

  厉坎阳死了?!

  太仪心下惶恐,“闪开。”

  羽林卫听命,踏着整齐的步伐罗列两旁。

  她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直到看清楚那个没有头颅的尸体,踉跄的退了几步,跌回座位上。

  厉坎阳死了……她把风曦送到安全地方投靠的希望没了……

  缓缓仰起螓首,太仪看着交错复杂的天井,脑袋乱烘烘的。

  蓦地,她犀利的眸光转向仲骸,怀疑这件事他早已知道,才会答应她的“一个承诺”。

  他能感觉太仪深责的视线,但是没有回头。

  在场都是一方诸侯以及旗下猛将,从御茗宴进行到此,所有的人都只是看着,除非必要,连一句话都不说的情况来看,这里没有一个愚蠢的家伙。

  否则这些人怎么可能霸据一方?

  从他们的眼眸,都能看出深谋远虑的光芒,任何一个妄动,皆会留下祸根。

  对于生死的敏锐临场感,仲骸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忽略太仪的感受和质疑,专心面对眼前的局势。

  “如何能确定这是厉坎阳的尸体?”仲骸缓步上前,隔着尸体,与孔韩对看。

  “这身衣服和上头的配饰都是我主公的,更何况主公的左手臂上有一道深长的疤痕,只要脱下上衣,便能确认。”孔韩边说,边看向尸体的左手臂。

  “那就把衣服脱了。”

  “仲骸!你这是在亵渎我主公的尸身!”孔韩怒吼。

  “孤以为该先把头颅找出来,确定是否真为厉坎阳,才是最重要的,你说呢?燕军师?”仲骸回眸,把话锋转到燕敛身上。

  “我也这么认为。”燕敛上前几步,来到孔韩的面前,“孔将军若是下不了手,就由我来做吧!”

  孔韩不敢置信的瞪着燕敛,在他不容置喙的态度下,不甘心的交出短刀。

  燕敛用短刀小心的划开尸体身上的衣裳,然后露出左手臂上的疤痕。

  “这下仲骸大人能确定了?”

  “孤自当尽力找回厉坎阳的首级,只是……”仲骸语带保留。

  “还有什么好只是的?!主公在皇宫内被杀,甚至砍掉首级,不用想也知道是你做的!”孔韩对着仲骸怒斥。

  “非也,在这皇宫内,除了孤以外,四大家也都在,何以如此专断的认定是孤做的?”

  “就凭你挟持…”

  “孔将军,你太激动了。”燕敛伸手阻止孔韩过于张扬的话,继而对上仲骸,客气的笑说:“确实不能没有证据就说是仲骸大人下的手,论动机,在这小阁内的所有人都有。”

  “燕军师明理。”仲骸笑容可掬。

  “那么就找出取我主公头颅的凶手,告慰主公在天之灵!”孔韩冲着仲骸义愤填膺的斥喝。

  “孔将军……”燕敛第二次阻止他,“当然,这里全都是天下间赫赫有名的人物,咱们得排除亲自下手的情况,我想应该是刺客,这么一来,也能解释为何取走主公首级的原因。”

  “皇宫之大,要找一颗头,恐怕不易。”房术温和又不具杀伤力的解释,缓和了杀气。

  “或许也不是那么难。”孙丑从仲骸的身后走出来,“要装一颗头又不被人发现,是不可能用布包着的,那么一定是用手能捧起的大小的容器。”

  燕敛、孙丑、房术,三名军师围绕在尸体周围,迥异的打扮和气质,各自营造出诡谲的背景。

  “我同意。”燕敛不反驳,还赞同。

  “那么,可以请战慈大人告诉主上,那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孙丑的斗笠调向战慈。

  所有的人随着他的话转移视线。

  在场位列五大家诸侯,又是年纪最大的战慈,抚着长长的胡须,但锐利的眼神让人知道,他绝非慈眉善目的长者。

  “什么箱子?”眉尾一挑,他傲慢的问。

  “就在你身旁的那个。”

  “你现在是在怀疑老夫了?”战慈用不着眯起双目,只是稍微压低声音,自然流露出不怒而威的戾气。

  孙丑没有被他吓到,反问:“莫不是战慈大人心里有鬼,才不敢借我们一看?”

  “牙尖嘴利的毛头小子!”战慈哼了一声,“治,你看着办。”

  “是,主公。”被点名的宰父治站起身,捧着那个雕纹精致的箱子走到正中央。

  仆人立刻搬出一张小桌子,让他摆放箱子。

  房术上前,欲打开箱子查看。

  “在这之前,我有些话要说。”宰父治摇着羽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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