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用忙了,我吃任何东西皆无味道,比起这个,你只须告知「喜上眉梢」的方向,我便很是感激。」
现在又换成了「你」哦?刚刚的「您」果然很拗口吧。
「你吃完,我才说。」反正她此时是老人家,顽固为本分之一。
忧歌睐她一眼,继续静静消灭碗中食物。
他方才看着她有些久,害她心中颇惶恐,怕他瞧出端倪,或是由她身上,察觉什么熟悉气味。
书上有包名言,是这么说的一一烧成灰,我都认得出你!一一屁!灰就是灰,能认得出啥鬼?!她都还没烧成灰,他就已经对面不相识了啦!
忍住想替他拨颊边发丝的冲动,她只好努力替他加鱼松,做些事让自己分心。
却没能忍住,将他一瞧再瞧,把这些年没能看见的分,一口气补回来。
若他身边真有其它人相伴,那就笑得更开心、更幸福些呀……
她在他身上,没有感受到半丝悦乐,彷佛一条干涸河水,枯竭殆尽、斑剥龟裂。
她很认真思忖着,此时此刻,她若大方承认自己的身分,他是会紧紧抱牢她,学话本子那柱疯狂转圈圈,还是,一脚踹进旁边小仙河?
「那个……」她试图润润嗓,发觉真要吐实,并不容易。
他微抬眸,看她一副别扭样。
「我是想说——」她猛然提起一口气,准备一鼓作气。
第十五章 再见(2)
「魔主大人!」气喘吁吁的女嗓,如释重负地喊,也将开喜抵至舌尖的话语,生生给截断。
开喜意外于,来者不是墨羽,亦非她在魔境中见过的任一魔婢,但那女子,身着与忧歌相忖的红裳,衣着配饰皆与他相似,不知是魔境赴宴的基本打扮,还是俗称的情侣对装。
难怪仙侪会将她当成魔后,就连开喜,也觉得她像。
「魔主大人走太快了啦,教靖琴追不上。」女子拍抚胸口,平息娇媚的吐纳,额上香汗微悬,颇添几分梨花带雨的美感,她又轻喘几口气,好奇打量小茅庐:「这就是喜神之居吗?」
「不是。」忧歌淡道。
「方才指路小仙婢真是的,说得不清不楚,光喜神之居便如此难找,那么她所言的栖日湖,就在喜神居所正对面的棱云十二峰,岂不是更难?」名唤靖琴的女子,一边抹汗,边咕哝埋怨。
「你是要找棱云十二峰?」开喜表情有些窘然。
还以为,他是专程要找她,原来只是拿她当地标……先找到「喜上眉梢」,再由「喜上眉梢」望出去,目标却是金乌栖息的栖日湖。
靖琴很自然回道,「是呀,我们此次赴宴正是想来瞧仙界的金乌是如何照顾——」
「靖琴!」忧歌阻止她多嘴。
靖琴虽遭斥喝,倒不见惊恐,仅是吐吐舌,娇娇一笑,那神情,像是一点也不怕魔主威严,不知是被骂惯了,抑或两人关系匪浅。
能独独只带她上仙界,想来靖瑟确实很不一般。
开喜说不上来心情的复杂为何,好像突然给泼了桶冰水,一阵哆嗦发寒,什么活力都熄了,说起话来,也略显有气无力:「若要往棱云十二峰,不用绕去「喜上眉梢」,走云雾曲径,更快一些。」
「真的吗?太好了,那我们就不用浪费时间跑喜神居一趟了!麻烦老人家替我们指路。」
靖琴倒是活泼热络的个性,双手合十、螓首俏皮一偏,直朝她甜笑,有求于人的态度十分良好,找不出茬来。
就是「浪费时间跑喜神居一趟」几字,略略扎了开喜的耳。
曾几何时,她喜神沦落为「浪费时间」的一种存在。
开喜努力想凝出一只引路蝶,可惜仙力不足,别说是蝶形,小小一粒光点的凝聚,都是试了第三回,才勉强成功。
「你、你们跟着走……」她喘得像刚从南天口路狂奔至此,久久无法平息,汗水凝了满脸。
「老人家,您没事吧?」靖琴见她模样看上去不大好,难掩担心。
「快去……我不知光点能、能维持多久。」开喜不想在两人面前晕过去,勉力支撑。
她一时间忘记了,天愚千交代万叮咛,她近来服用的丹药,严禁施展仙术。
「那……魔主大人,我们赶快走吧。」毕竟身处仙界,又是众神目光汇聚人物,不好离开筵席太久,还是早去早回,办妥正事要紧。
「嗯。」忧歌放下粥碗,里头仍剩下大半的药膳粥,开喜没什么力气叫他吃完……再者,栖日湖的地点已知晓,他也没有非吃完不可的理由。
引路光点摇摇晃晃,颇为不稳地引走了那两人,开喜只记得,念头信留在「背影还真的挺般配嘛……」,
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砰地一声,倒卧小茅庐那片碧翠草茵间,满天仙霞全在眼前打转。
仙界无论何时,皆暖若春季,可此刻,她却冷得不禁发颤……
「这些年,仙界也不怎么长进嘛,方才那位老人家是仙人吧,施个引路小法术而已,居然满头大汗。」靖
琴一路上与忧歌杋聊,多数时间全是她叭哩呱啦在说话,忧歌鲜少搭腔。
对于绕过喜神居所,抄了捷径往栖日湖去,似乎未令魔主大人满意,他眉头始终紧蹙。
不过靖琴早已习惯,自打她进魔殿迄今,也不曾见魔主有不锁眉、不臭脸的时刻。
「这光点好像很不牢靠耶,随时快灭了一样……真是光如其人,这光点也是小老太婆等级。」靖瑟自以为说了个笑话,逐自哈哈一笑。
殊不知,忧歌根本无心听她废言,耳畔恍惚飘过的,是这个——
「以喜悦之心进食,食物会更加好吃呀,苦着脸吃糖,连糖也是苦的。」
忧歌觉得,这句话的口吻,好熟悉。
总爱鼓吹着要人心情愉快,时不时嘴上挂着「喜悦」、「开怀」、「快乐」这类字眼,让他想起了开喜。
若是开喜见他这些年的吃饭模样,八成也会如此教训他吧。
然后定是替他加饭添菜再添饭加菜……像老人家猛舀鱼松的那股狠劲。
先前心中的突兀感,他一路细细思忖。
老人家见他的第一眼,不是惊惧,不是谨慎,更没有陌生,好似在仙界看见一只魔族,很理所当然不过,半点防备也无。
寻常神族,面对上古魔族,不该如此闲散,自踏入仙界,他周身便有数名天将紧盯,一举一动皆教他们警戒,他还是费了一番周折,才甩掉天将监视,与靖琴前往栖日湖。
但老人家眼中,还是有惊讶,一闪而逝,被她急急转头的动作所掩盖。
她貌似不敢看他,却在他每一次抬眸,都能捕捉到她正注视着他。
不是直勾勾、大喇喇看着,而是小心藏着掖着,不想被他察觉,又按捺不住冲动,那般的注视。
除非他神似于她的故人,否则她那举止,确实古怪。
老人家不会用那种眼神看他。
那种万般珍视的眼神。
那种说着他太瘦时,会露出心疼的眼神。
不对,皮相的老或幼,在仙界魔境,不能与真实年纪相提并论,说不定她仙龄尚不及他?
忧歌思绪猛然一怔。
开喜曾言:「墨羽打伤我的那回,似乎伤及我仙元,但不算严重啦,我没像天愚一老几百岁,已属万幸……只老了一些些嘛。」
破财说:「喜姨她……嗯,看上去还、还好,只是这个她不准我提……她说她很平安,可是还不能去找你,要再等她一阵……」
小老太婆最后凝望他们身影离去,无言黯然的模样。
「魔主大人?」靖琴疑惑他的戛然止步。
「你自行前往栖日湖,有件事,我想去确认一下。」
说完,忧歌转身便走,留靖琴一脸愣然,不知该去追引路光点,还是追魔主……
犹豫之间,忧歌早已驰远。
方才停顿的思绪,此时,竟飞快运转,在忧歌脑中迅速飘动,如流光瞬闪。
开喜曾遭墨羽所伤,外貌成熟了数岁,而这次,为卵化金乌卵,耗损仙元,是否等同于重伤?
那么,现在的开喜,又该是什么样貌?
既然人平安无恙,为何不来见他?
是不愿?是不想?不能?还是不敢?
能教一向过度自信的她,宁可缩藏着不见他,难道就是一—
思考之际,小茅庐已近在眼前。
而小茅庐前,不是只剩下她。
曾于魔境打过几回照面,每次仙界邀帖皆由此神送抵,忧歌虽不熟稔,亦不算陌生的——天愚。
天愚怀中,抱着昏软的小老太婆,嘴里彷佛正在数落她,听见身后步履声响,微微回身望来。
「魔君尊上?」天愚一脸错愕,没预料在此处见到他。
不过,错愕很快被笑容取代,天愚换上另一神情,慈蔼和善道:「您欣赏着仙界绝景,一路错行至这偏僻处吗?可惜这儿一般般,没有奇景能赏,倒是从前头左拐,能通往观世坪,景致颇是宽阔优美。」
忧歌未搭理他,目光灼灼,牢牢定在小老太婆脸上,想由此轮廊间,看出丁点痕迹。
风霜满布的面庞,皱纹爬满巴掌大的脸孔,一条一条,深若雕琢,更像被扭成一团的纸张,寻不出半寸平坦。
苍苍白发,覆盖在额际,全无一丝墨黑……
这些年来,天愚从开喜口中所听到的故事,已经足够教他理解,此刻的忧歌,是以何种心情、何种目光在打量她,但开喜不愿用这副老模样与他相认,天愚也很能体谅。
遥想当年,他因伤而老,那只向他示爱的烛九阴,也是掉头就走。
唉,同为仙界老人家,加上漫长的仙侪情谊,他自然要站在开喜这一边。
「魔君尊上一直瞧着我府上的扫地老仙嬷,是何缘故?」天愚仍是有礼一笑。
岂料问完,手中重量一轻,天愚尚未瞧清楚发生何事,开喜已落入忧歌之手,忧歌的袍袖,轻软拂动,又飘飘垂下,显示他方才确实出了手。
「你早点对我这么笑,我就不用输给天愚,去替他扫地了嘛。」最后那一次的分别,临行前,她双眸含怨,佯装嗔怒埋怨,神情委屈可爱。
当时的他与她,皆天真以为,分离只是暂时,怎知这一个「暂时」,已跨过了整整十年。
手中掂着的重量,熟悉到毋须任何迟疑,掌间感觉到,那么微弱、几乎快被忽略,却真实存在的喜泽,暖着他的指腹,教他眸光一热。
「魔君尊上……」天愚本想故作无知,询问他抢走扫地老仙嬷想干么,却由忧歌了然眼神中,明白这类小谎,扯了也无意义,只好认真求解:「我是哪里露了馅吗?」
「她提过,她输了赌约,须替你扫地。」
「光是那句扫地老仙嬷?唉……」天愚输得好冤。
「她刚才还能与我说话,为何现在变成这样?」忧歌轻轻碰触她的面腮,好似那些肤上皱纹是裂痕,若太使劲,便会弄碎了她。
天愚先叹气才回道:「她向来多不听话,魔君尊上也是清楚的,她最近服用的丹丸,效果极好,唯一禁忌是不能动仙元,我想八成是她施了什么术……不过她的情况,也不会是多大的法术啦。」
是引路光点。
明知不能使用法术,为何要赌气去做?!
果然没绑在自己身边,仔细监看,她总不能教人放心。
「所有关于她调养时须注意的事项,钜细靡遗,你逐一细列,誉写在纸上,交给我。」忧歌滋睐天愚,如此交代。
「呀?!」天愚反应有些迟钝,还想多问两三句,却只来得及目送忧歌将人打横抱走。
忧歌知道,天愚听得一清二楚,毋须浪费时间重复。
现在的他,只需要搂紧怀中人,贴紧胸口,填满怅然若失了十年的空洞。
因她而空。
如今,又为她,再度圆满。
第十六章 成双(1)
开喜记得,昏过去之前,冷极了,浑身止不住发颤,双臂沉得像缚绑三十斤石块,无法将自己环紧,留下最后一丝温暖。
小茅庐向来鲜少有人靠近,弄个不好,怕是得在外头冻上一整夜,凭她如今的虚弱仙元,大病一场还算是小事,送命都有可能……
可是现在,她觉得好暖,卧入柔软云榻,盖着蓬松云被,怀里还塞了颗发热的暖玉。
看来,她运气不错,恰巧有人前往小茅庐,及时赶上救她。
是天愚吗?再不然就是破财了。
这一老一小,最常往小茅庐跑,思来想去,也数不出第三号可能人选……
私心希望救她的,是破财,小崽子他爹艺不错,说不定睡醒后,还能分碗鸡汤补补……
若是天愚,少不了挨他的骂,数落她忒不听话,居然又胡乱施术,破坏药性。
那时,她大概也是任性作祟,或许更带些难堪的缘故,只求尽快送走忧歌和靖瑟,才会全然不顾后果,强行动了仙元……
此愚蠢行为,当然不能跟天愚实话实说,万一睁开眼,看见的人是天愚,她还是得想个好借口,嗯,就说她一不小心,用仙术……打蚊子?
有脚步声进了房间,她尚未决定采用「打蚊子」抑或「扑仙蝶」哪一个比较好,又觉得无论是哪一个,还是逃不过被骂的命运……
脚步声直直向她走近,云榻微微一陷,人就在她枕边坐定。
接着传来了翻看纸张的轻微声响,除此之处,屋里很安静。
天愚府里养有许多仙鸟,时不时这儿叫一声、那儿嘎一响,破财更不用多说,小孩子自己就像雏鸟,叽叽喳喳又喳喳叽叽,能有半刻消停都是神迹……怎可能这么静悄?
开喜顾不得「借口尚缺完善,容我想妥再醒」的挣扎,霍然张眸望去——
一非天愚,二非破财,三嘛一直从缺,导致于当她看见床边坐着的,竟是忧歌,一时之间,无法作出任何反应,只能呆呆觑他。
看来她病得更严重了呀,妄想症都发作了……
本专注纸间文字的他,在她眼醒来之际,便已察觉,视线向她挪来。
不单单是视线,他右掌同时也一并贴过来,覆于她额心。
「可还有什么地方不适?」他脸庞倾近,几丝散发滑过她鬓边,声音极轻,艳丽红眸,倒映她茫然的苍老面容。
开喜瞬间震醒,原来眼前并非妄想,她急道:「等、等一下、你、你不是去了棱云十二峰吗?怎么又回来了?她努力往云被里缩,能藏住多少的面孔是多少,聊胜于无。」
见他没说话,她又自行理解,由慌乱的脑中,挤出他为何在此的理由。
「是不是引路光点半途失效了,所以你们没能找到目的地?我再帮你们重做一个——」
手刚探出云被,立即遭他拦截。
他剑眉蹙拢,声一沉,难掩口吻严厉:「你还想胡来!」
开喜被斥喝得一怔,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你干么对一老人家这么凶?敬老尊贤没学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