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了?!
开喜没预料到这一刻,脑中仅剩浆糊,发挥不了作用,不断重复呐喊「他知道了~我的老天儿呀~
他知道了呀呀呀呀……」的震天打击。
僵持良久,她终于硬挤出笑:「呃呵呵呵呵呵呵你这孩子认错人了我怎么可能是那个活泼可爱年轻貌美又人见人爱的喜神天尊呢呵呵呵呵呵呵呵咳咳一—」
呵到最后,还给口水呛到。
他依然撩握她一白发,指腹轻轻厮磨,「我比对过,你臀下三颗红痣,便是铁证。」
「我臀下才没有三颗红痣。」连她自个儿,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你看不见是当然,它们生的位置私密,没将腿儿抬高,自然无法瞧见,毕竟很靠近那儿——」
那儿是哪儿,他虽未言明,但眼神和刻意加沉的声调,以及得将腿儿抬高的这项补充,她蕙质兰心举一这三,如何能不悟?
她不仅彻底悟了,还悟出一脸窘红,恨不能挖个地钻。
「你、你真的去掀我裙子比对?!那、那、那不是看、看见——」看见她现在皮皱肉垂的老臀儿?!地洞!地洞在哪!她杀不了他,掩埋自己还做得到!
她的神情真容易理解,脸上通红精彩变化,由浅红至血红,面庞虽老,表情却是他无比熟稔。
他忍俊不住一笑:「骗你的,你臀下白嫩,没有半颗红痣,上次,我有认真细看过。」
开喜这才惊觉,自己一时失察,竟跳进他挖的坑,随他的虚实试探,自曝身分了!
若她不是喜神天尊,她该要反驳的,不是臀下三颗痣,而是两人的关系。
她抿嘴,做出无言抗议。
另一方面,也是束手无策,不知如何再扯谎骗他,模样显得茫然,双毛绞着云被,毫不自觉将被子越拉越高,眼看又要把自己埋藏进去。
他在她完全躲进云被之前,拦截住她,她没有放弃与他互扯被子。
她力气不及他,最后却成功抢回云被,密密盖妥自己,她知道,是他故意让她。
「你因为容貌变化之事,避不见我,我理解。」
云被外,听见他说话,似乎,还夹带吁叹,浅浅的,几不可闻。
「喜神天尊总爱纠结一些芝麻小事,旁人介意的,她满不在乎,偏偏旁人无关紧要的,她当成大事……」他静了好半晌,她没听见其余声响,被子揭开了些些缝儿,偷觑。
屋里光源微弱,他并未燃亮烛灯,仅仅窗外星光,淡淡银亮着他周身。
他的俊美侧颜,衬在星光下,却未能沾染半点星光温暖,他双眸没有看向她,放得遥远,彷佛是与谁对话,又更像是,凄楚的自言自语。
「她大概并未想过,十年相离,不知她留下的只字片语,究是真、是假、是不是只想诓骗我安心,实则早已灰飞烟灭,想用漫长岁月来淡化哀伤,好几次我忍不住猜想,猜想我所等候的,会不会是谎,是绝望,是一个永远殒灭的美梦。」
是呀,她从来只考虑到自己,怕被他看见老态、怕他嫌弃,于是她躲,让破财带去只字片语,却未曾深思,听见那番话的他,作何感想。
她要他等,也容许他不等,可她并没有真正去理解,他,要的是什么。
开喜咬唇,难得反省了自己一下。
「比起死亡,没有什么更让人难以接受,苍老也罢,病残也罢……我对于再次见到你,很开心,真的很开心,这十年来,我已经不知该如何笑。」
抱她回到仙界安置来客的「迎宾殿」途中,他却笑得像个傻子,步履亦轻快无比。
开喜咬得更重了些,下唇烙上自己的牙印。
听他说话,那么轻,那么浅,字字敲进她胸口,又重,又痛。
她十年浑浑噩噩,病昏的时间,远比清醒还要多,光阴似箭,转瞬即逝,真要说记得多少疼痛折腾,她真细数不来。
而他,这十年,何曾好过,度日如年,时时刻刻,越是清醒,越是折磨。
「我曾以为,收回炤阳幻阴之期,将是我漫长数世中,最振奋的事,可当我看着玄凤,一点喜悦感也没有,卸下重担,我却只感到空……那时,我真的怀疑过,是因为司掌喜泽的你,已经不在世间,一并带走我的喜乐——」
开喜什么念头也不存,无法再思忖其余纠结小事,唰地掀翻云被,窜了出来,将他紧紧环住,不让他再说,不让他再重新回忆。
带给人们欢喜的她,竟然害他这么寂寞……
她明明最想看见他笑,恨不能把全天下的喜泽,全部给他。
她舍不得他这般模样,她为他做的一切,都是希望他可以发自真心开怀一笑呀!
「我不是不想见你,你骑?腾抵达仙界时,我还跑去天门看,但挤不到前头,也不敢站得太靠近……我希望你记忆中的我,一直是美美的——」
「我记忆中的你,并没有一直是美美的,喜神天尊误解太大了。」
忧歌毫不客气反驳她,红眸淬笑,对于她主动掀被扑过来,颇为满意,面庞神情柔软松懈。
开喜嘴角一抽:「……」
这种天打雷劈踪的下一句,话本子里的男主角明明不该接!
最起码,该要诓诓「无论你变成何等面貌,在我心中,永远最美,无人能敌」,诸如此类,即便是谎,听起来也顺耳多了。
他继续违反她印象中的话本子发展,得寸进尺道,「我第一次见你,只觉得你是一只贼狐狸,外表天直无害,实则狡滑多诈;第二次见你,是你被狩夜叔带回无喜城,历经波折,一身惨兮兮的狼狈;喝醉酒时转眼变成酒鬼,胡言乱语;浸在火池里又无美艳春光:从海极渊回来,既臭且脏,也不懂得先料理妥自己,像困腌了许久的汗臭衣裳,便往别人怀里躺。」
开喜绷着脸:「……事实上,你是打算来找我谈分手的吧?」居然讲了一堆,挑不出半句好话!
「我见过你那么多面貌,真要细数哪回最干净整洁、清清爽爽,似乎就属这一次了。」他以指为梳,轻轻梳弄她披垂白发,每一丝,皆不染瑕,似初降大地的飞雪,洁暇纯白。
「我一点都没有觉得你在夸我……」恕她反应跟着变老、变迟钝,听来听去,也没听出半句甜言蜜语呀。
他的唇,轻抵她发漩,笑叹,「看过那样的你,我仍能爱上你,敢问喜神天尊,究竟还有什么好担心呢?」
初见的贼狐狸,虽狡诈,算计了他,他也不觉得反感,倒是新奇多过嫌恶。
再见的狼狈小娃,一路在魔境波折求生,可脸上笑意,半丝未减,彷佛无论身处何种困境,她一点都不害怕,勇敢无惧。
大醉的小酒鬼,粉腮酣红,姿态娇柔,教他初尝嫉妒滋味。
火池里的裸娃,美艳春光不在于身躯,而是她眼中,一大片慧黠明亮,炯炯鲜活。
海极渊归来的臭脏家伙,将自己搞成凄惨模样,不是贪玩,不是闯祸,是为了一点微小渺茫的希望,以身犯险,不顾安危。
而现在的她,苍茫了青丝,风霜了面容,佝偻了身形,为的,也是他。
她怕他这样的她产生嫌恶,殊不知,他有何资格嫌恶?她待他之心,纯净美丽,澄澈而绝对,一心一意,教他心疼。
只想好好捆紧她,无论她需要休养多久,都有他相伴,不让她独自领受。
「……担心人家夸我好福气,有你这么个乖孙儿呀。」她依然嘀咕,窝在他怀里的身躯,益发柔软无力。
他知道,她每日仅仅小片刻的清醒时间,即将再度结束。
不久前,天愚送来的「注意事项」上,第一条便是注明此事。
「魔主大人,您吩咐的药汤熬好了。」靖瑟的声音,自云帘外传来。
「拿过来。」
靖琴领命入内,一双活泼眸子不安分,好奇直往帐里瞅。
开喜也同样强撑精神,眯着眼睛在看她。
忧歌未错过她的反应,一接过药汤,一手扳正她,吹凉药汤,小心喂她。
边喂,边解释道:「靖琴为驯兽族之魔,擅长驯化各类飞禽走兽,专司照顾玄凤,此次,带她同行,纯粹来偷师仙界蒙养金乌的方法,日后返回魔境,也好照料玄凤,除此之处,她没有什么重要。你在小茅庐看见她,是不是误会了?」
开喜不承认,也无法否认,索性不答,乖乖将药汤咽下。
许是听见,他特意说明靖琴身分,使她宽心,胸中悬宕一卸,放松得太欢快,药只喝了半碗,就沉沉睡去。
睡着之前,盖着蓬松云被的自己,被拢进更温暖的胸膛,耳畔拂来暖暖热息,隐约听见——
「我愿意等你,但不要傻傻在魔境等,痴痴望着你归返,我要在你身边,与你一块。」
为何一个魔境之主,上古斗神一族,可以如此堂而皇之、大大刺刺,在仙界住下。
观星宴已结束了八日,忧歌早命令?腾驮载靖琴,返回魔境。
而他自己,依然入住迎宾殿,理所当然占据一整层殿楼。
开喜表达过疑惑,诚心请求魔主开解。
魔主忧歌的答案如下:「本君此趟来到仙界,震摄于仙界之磅礴雄伟,反观魔境不足之处,着实太多,希望能在仙界待上一阵子,好好观摩仙界治理窍门,盼能习得些许皮毛,造福魔境苍生。」
简而言之,就是用一番胡说八道,换来仙界众神舒心悦耳,大方应允他的留下。
「你居然也学会这一招……」她感叹。十年岁月,确实足以让一根好苗子长歪,莫怪曾听人说,岁月是把杀猪刀。
「天愚说,你在至清至纯的仙界休养,更适宜些,我自然要在这儿,看着你。」他回道。
而为了达成留下目的,使些违心小手段,何妨?
天愚说、天愚说、天愚说,你已经将天愚抄给你的那几张纸,化成水,喝进肚里去了吗?字字句句倒背如流!
不,他何止倒背如流,天愚的逐条交代,根本是铿锵天旨了。
「可是,魔族久留仙界,好像不大好……我记得,以前有位炎火族公主,嫁了个天孙,却日渐憔悴,最终香消玉殒……」她担心至清至纯的仙界,对他有所损伤。
他微挑眉:「你忘了我有神族血脉?」
「但也混了很多代,不知稀薄多少……」开喜继续忧心忡忡:「要不,你还是回魔境等我吧?」
她得到的回应,是嘴里塞来一颗大补丹,借以封口。
第十六章 成双(2)
忧歌半点想走的意思也没有,认真奉行「天愚说」。
天愚说,她清醒时间虽不多,但也不能一直躺床,最好出外走走,吸吸清息,照照天光,有益身体健健康。
于是,他天天陪着她,由仙池第一弯开始走,视她体力状况,好时,便走得远些,不好时,去程她徒步,回程再由他抱她回来,中途还能挑一处仙景坐坐,她就窝在他怀里,半昏半醒地观赏。
天愚说,她是仙元受损,并非生病,该吃的不是药,是补,而补药,往往得耗费炉火及不少至稀材料,才能炼制成功。
于是,但凡天愚需要哪些至稀材料,便抄誉一份给忧歌,无论取得如何困难,忧歌定能完成。
有一回,被开喜发现,天愚纸上写的十项东西,分明只有两项会进她肚子里,其余几项,根本是天愚自要的。
她气呼呼,同忧歌埋怨,他刚从平逢山归返,取回山神骄虫所酿的百蜂蜜。
骄虫个性孤僻,向来只爱整虫类,讨厌与谁结交,她以前想去讨一小罐蜜,骄虫连话都懒得跟她说,命蜇虫非成一个「滚」字,她还想多说两句,成群的蛰虫便朝她攻击过来,害她落荒而逃。
忧歌拿回这么大一罐的百蜂蜜,骄虫若没刁难他,她喜神名字倒过来写!
「我知道,并非所有材料都是炼给你吃的。」听完她的抱怨,忧歌仅是淡笑。
「知道你还傻傻替天愚去取?!」她说来仍是很生气,一面认真翻他衣袖检查,他是否被蜇伤。
幸好,两条臂膀完美无瑕,别说是小肿包,连颗痣都没有,否则她绝不会跟天愚善罢干休。
「就算只有一项有益于你,其余,当作是给天愚的谢礼,让他心甘情愿为你炼好那项,我认为很值。」忧歌是这么回答她的,边揉揉她的发,边笑。
她深深有感,要跟过度溺爱人的家伙讲道理,是绝对行不通,只能朝天愚下手,严正警告他,魔主不是让你拿来这般利用的!
天愚正当食髓知味,哪可能害怕她的恫吓,隔天又是洋洋洒洒列了一长串材料,这次将他觊觎许久,却苦于打不过禺强,而总是无法入手的青萦蛇,也给列进去。
青萦贴,世上独独两尾,分别挂在禺强双耳上,相传左为雄,浑身奇毒:右为雌,通体奇药,是炼丹人最渴求之材——
禺强不若骄虫容易打发,那可是混了龙血的天人呐。
忧歌虽取回青萦蛇,也带回一身伤,初初还瞒着不让她知道。
若非例行陪她去散步时,她不小误触他手臂伤口,被自己满手鲜血吓到,证据确凿,恐怕他仍不扛算吐实。
她第一时间的反应,自然是生气,甚至气到抡拳颤抖。
掌心里,他未干涸的血,将她的指掌糊黏在一块。
可是明明这么生气,眼泪竟失控落下,像受了极大委屈。
她讨厌哭!每一次掉泪,却都是因为他!
「你回魔境去!我不要你留在这里!你回去!回去—一」她每说一句,便踩一回脚,泪水随之重重坠跌。
她双使劲推他,力道一点也不似撒娇,而是当真要赶他走。
偏偏这样的力道,不足以撼动他,却清清楚楚传达了她的又怒又气。
忧歌并不迟钝,明白她气什么,说穿了,就是「舍不得」三字。
「不会再有下回,我保证,只是一时没留神,被禺强的龙坐骑咬伤,不碍事。」他搂她入怀,她绕过他背上的双拳,还在咚咚捶他,一点也没消气。
背上拳雨,挠痒痒似的,可她倾落的泪雨,湿濡他红裳襟口,教人更疼痛。
「你说的不会再有下回,一定是下回不会再受伤!而非下回不再去做!别想要糊弄我!我不准你再去帮天愚拿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听见没!」
他自然是乖乖点头,姿态像个最听话的好孩子,哄道。
「好,不去帮他拿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什么都不去。」
但有助她恢复之物,不属于乱七八槽之类,不在此限。
「……我不喜欢你为了我,被迫去做那些事,我慢慢养着,总有一天能养好,吃不吃补丹都不重要,你说要陪我,便只要陪着我就够了。」她闷进他怀里说,在他背后的拳,慢慢松开,抱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