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关系最是纠葛,庄主与表妹青梅竹马,原本众人也以为,表妹定是日后庄主夫人,当料庄主出远门经商,半年方归,却带回了另一名女子。
表妹当然是不休,无法接受表哥另爱他人,甚至欲替她说一门亲,将她远嫁。
男人情逝爱冷时,确实是狠的。
即便多年感情,一日遇见所谓「真爱」,往常那些,全成了虚假,全成了兄妹之情,全成了「我对你,原来不是爱情」……庄主不顾表妹反对,谈妥亲事,据说也是个家世不差的年轻商贾,性情温和有礼,表妹嫁过去,自是不受亏待。
花轿到来,却迎不到新妇。
一屋子的红彩喜幛,不及悬在屋梁上一身嫁衣赤艳的女人,恁地刺眼。
对照现在庄主夫妇的鹣鲽情深,当然代表了表妹的退出。
永永远远,由这人世间退出。
奶娘与厨娘正说及此,倏然传来门板上一声重击,她们回过头看,只来得及看见庄主怒气冲冲走远的背影。
庄主面色铁青,步履沉重,途经之处,无人胆敢上前行礼。
他一路疾行至后堂,几是怒拍门扇的举止,惊吓到房中美丽妇人,她手上的婴娃,却依然安静,不哭不闹。
「卫哥?」美丽妇人自是孩子亲娘、他的夫人,此刻眼眶泛红,似是哭过,庄里庄外的谣言,她亦有耳闻,对孩子很心疼。
见丈夫神色有异,不由得嗓带迟疑,轻声唤他。
岂料,向来对她体贴温柔的夫君不改紧绷面庞,跨步上前,抢走她手中婴娃,转身便走。
夫人一惊,在身后追赶,喊着:「卫哥你要做什么?你要带孩子去哪?」
庄主恍若未闻,步伐跨得极快极大,又当是甫生产过后,尚气虚体弱的夫人所能追上?
待她气喘吁吁奔过廊弯,已见丈夫将孩子按进石槽养鱼池中,意图溺死。
「不要!卫哥求求你住手!那是我们的孩子呀——」她号啕哭泣,手忙脚乱匍匐跪地,紧撇他裤角,哀求他。
「她是凤娘,是凤娘投胎来报仇了!这妖儿留不得!你松开!」庄主双目赤红冷凝。
「她怎么可能是凤娘?卫哥,你清醒些……外头说的那些,岂能相信?不要卫哥我求求你,孩子受不住这样……」
凤娘?凤娘是谁?
我不是凤娘……
她睁开双眸的第一眼,便见水光缭乱,以及在缭乱之中,男人狰狞的面容,女人哭泣的脸庞。
池水灌入她口鼻,带些鱼腥及泥味,听觉在水中受阻,变得含糊,可她仍能听见这个名字,反复由男人女人口中提及。
但那不是她的名字。
我叫……曦月。
她已弄懂现况,透过太多人在她耳边诉说,或是歧视、或是惧怕,又或者,是怜惜,说着她这个出世没多久的孩子,是不寻常新生儿,教人心生思惧。
然她有何妖异?她不过是……带着上世的记忆,再入轮回,重新诞生。
她不知晓为什么饮过忘川水、入过忘川河,上世回忆却仍汹涌澎湃,件件清晰,恍若昨日。
是因为她曾在心底祈求,不要忘记自己犯过的错、伤过的人、遗憾过的绝望?
还是,那一些罪过,她尚未偿还,所以不被允许,以遗忘来解脱?
太多太多疑问,她已无法深思,男人的手劲,以及灭顶于石槽水中,痛苦的窒息,宣告这极短暂的来世,又将结束。
夫人的哭号,引来院内奴仆注意,几人慌张上前阻止庄主。
一阵混乱间,她终于被抱出水中,女人紧紧拥住她,泪水滴在她面腮,哭得凄楚,全身颤抖。
「这妖物不能留!绝对不能留!」庄主目眦尽裂,虽被奴仆全力制止,神情依旧骇人,似随时都会再失控冲上前来,抢走孩子。
「我们把她送走……送得远远的,就当作她已经不在人世,你不要杀她,你放她一条生路……我只要她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夫人反反复复,嘴里全是这几句请求。
冗长的凝滞,除夫人的哭泣、庄主的沉喘,周遭奴仆的噤若寒蝉,再无其它。
「此事,谁都不许说出去,否则按庄规处置!」庄主的重喝,打破沉默。
卫家庄甫获的掌上明珠,因急病去世这消息,隔日成为城中话题,喧嚣沸腾了几天后,也就渐渐淡去了。
对外宣称因病去世的她,被送去邻镇郊外一处尼姑庵。
因爹娘未为她取名,雇里老师父便唤她「了缘」。
了缘,了凡俗父母之缘,了红尘纠葛之缘。
她与卫家庄的缘,确实也仅此而已。
未曾料想,有朝一日,她竟是因为被视为妖物而舍弃。
妖,上一世,她最惧怕之物。
她才知道,世人对待他们口中的「妖怪」,何其严厉,几欲置人死地。
而她曾经,也隶属他们一员,做着同等残酷之事。
不,她做过的,更加不可原谅。
伤她之人,虽是名义上的父亲,实则并无感情,她能理解他的激烈举措。
她伤之人,却是那么深爱着她,捧上一颗真心相伴,竟遭她背叛践踏。
她在庵中长大,除慈恺师父知晓她身世,其余庵人皆以为她是弃婴,慈恺师父可怜她,才拾回庵里收留。
庵里岁月静谧,通佛声悠扬,偶有香客三三两两,与世隐绝,倒也很好。
她文静乖巧、不吵不闹,一般稚儿不似她如此的懂事,甚至,极快学会走路、认字,师姊们笑她像个小大人,给糖也逗弄不笑,挨骂也不哭。
她们又岂会知道,她肉身是个娃儿,但里头的这抹魂魄,比师姊她们都还要年长数岁。
十年相安无事的光阴,却在某日傍晚,了尘师姊去请师父们用膳,恰巧听见慈恺与慈铭两位师父的对话,说着有关于她的家世、她的过往、她被送入庵里的缘由。
蜚短流长的散播速度,迅疾如电,许是庵寺也小,不消多少时刻所有人都知晓了,她哪是路边拾来的可怜孩子?她是个连爹娘都不敢要的妖物……
静谧的岁月,破碎,也不过一瞬之间。
师姊们看她的眼神,不再相同,那样的眼神,她在哪里见过……
是了,养鱼石槽水底,凌乱波光间,双手死命想将她按至槽底,她该唤之为「爹」的男人脸上,也是这眼神。
有些师姊欺她,说她们是正,她是邪,正邪不两立,而她们口中的「不两立」,却无比幼稚排挤她,趁她擦拭佛堂时,踢翻脏水盆,弄得她一身水湿;她去柴房取柴时,将柴房口上锁,任她在柴房里关上一整夜……
慈恺师父制止过师姊们,但成效不彰,只不过是将那些欺负,由明化暗,加上她从不告状,即便额上带有被小石子砸出的血口,师父问何人所为,她也只是闭唇不语。
末了,慈恺师父叹道:你别怨你师姊们,多年前,庵里曾遇群妖袭击,伤亡惨重,恐惧使人狂,她们只是害怕,也许有一日,她们会发觉你并没有与她们不一样。
那些欺负,一点也不值她在意,就她看来,纯粹是孩子行径。
大人欺负起「妖物」来,才真的叫可怕。
除慈恺师父真心待她,庵中其余师父,并非如此,尤其得知她妖胎传闻,对她的厌恶态度,远胜过那些年轻小尼。
毕竟当年妖袭事件,那些师父皆是幸存生还者,见过妖物滥杀无辜的无情恐怖。
念佛之人,岂不该心存善念,对异于常人者,多出一些宽容?
显然,她未能有幸遇上,才会与几位师姊随慈华师父上山采菇时,遭她们设计支开,独自一人在山林里迷了路。
她急于与师姊们会合,在远比她还要高的草从间,摸索寻觅。
隐约听见有交谈声,似在不远处,仅闻声,未见影,她正欲扬声求援,却率先耳闻慈华师父说道:「那小妖物迷了路更好,若被山中野兽捕食,也算是老天有眼,替我收拾麻烦。」
求援声,鲠在喉间,默默归于无语。
因为知道,就算是求了,也不会有人救她。
她静伫原地,听着声音逐渐远去,周遭,只剩鸟叫虫鸣。
夜,来到。
入了夜的山林,不存一丝丝的光,树荫蔽天,阻挡月华,连想看清楚脚下状况,都很困难,更别说是寻找返回庵中的路。
可夜温骤降,身上灰色袈裟不够御寒,若在山林中待上夜,冻死一个七岁女娃都不是不可能。
她挣扎该继续摸黑寻路,或是找个能暂时栖身之处,熬过这夜再说……
不可以往那边走,那边有狼!
她脚步迟疑,以为是自己太倦太累的幻听,左右察看之后,确定另无旁人,正准备继续再走—一就跟你说不能走那边呀!
这次,声音加大,右侧草从沙沙摆动,突然窜出一物——
她吓了一大跳,因而跌坐在地,定过神后,发现竟是一只小兔儿。
她没动,它也没动,彼此互视良久,兔儿往另一方向跳两步,回过头看她。
她终于反应过来——它……是在等她跟上吗?
这猜测,着实荒谬,兔儿怎有此等灵性?又不是妖……
她思绪猛地一顿,心中略存些些惶惑,迈开小小步伐,跟上前一步。
兔儿跑在前头,以孩子能跟上的速度,在荒草丛生的阗暗山径中跃进,不时也会停步,留在原处等她。
有时叶荫稀疏,月光照在兔儿身上,似见雪白兔毛间,散发一轮薄薄金亮。
「方才是你跟我说话吗?」她追在后头问,记得那道嗓,很嫩、很甜,应是雌性。
兔儿止步,睐她一眼,又转过头去,继续跳,她也只好继续追。
数不清追了多久,她好累,双腿几乎不似自己的,全凭一份耐力支撑。
她不放弃与兔儿对话,借以保持清醒,忘却身体疲惫。
「你是兔仙吗?你身上的手,好像在发着光……你要带我回庵寺吗?你知道路吗?……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不害怕我吗?……我该如何称呼你?」她喘着气,稍作休息,又再自言自语道:「我叫曦月,这是我上世的名字……我并没、没有忘记前世,带着记忆重新入世……很奇怪吧?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文判给我的忘川水,我明明有喝………」
不明白为何,她对前方的兔儿,道尽了一切,那些无法与谁倾诉的,竟对一只兔儿,掏心挖肺。
许是,她在兔儿身上,没有感觉到歧视,许是,这样的光怪陆离,兔儿并不会惧怕,又许是,已经有太久时间,她没能找个人好好说话,才会一脱口,滔滔不绝……
闲聊果然最能打发时间,即便仅属自说自话,无人应答,说着说着,她随兔儿走出了迷宫般的幽暗森林。
远处山下,灯火阑珊,正是庵寺所在,只须再步下长长山阶,便可安然归返。
可除了慈恺师父,又有谁,真心盼着她回去?
路上半声不吭的兔儿,见她呆伫没动,望着山下灯火良久,一时没沉住气,劲口道:「我只能带你到这,那庵寺,我可不敢去,里头有个老尼姑,会收妖的!」
「你真的会说话?」曦月疲倦脸上,绽开惊喜笑靥,毫无惧意。
她确实不怕,兔儿不嫌麻烦,领着她离开山林,此等善意,她清晰感怀,相较于兔儿是精怪,听闻慈华师父先前那番狠话,还更教她颤抖害怕。
「那你刚为什么都不回答我?」曦月又问道。
「你自己说得那么欢快,我哪有插嘴机会……况且,我若再开口,你怕了我是妖,不敢随我下山怎么办?那山里的狼可多了。」兔儿答。
兔儿说,她唤金兔儿,来自芳草谷,在此山寻一味草药,这座山,她熟得像自家草圃,当然包括位处山腰间,那座小庵寺的传说。
而这传说,才在庵寺七年的曦月,自然不若她清楚。
「你刚说,庵里有人会收妖?可我看庵中师父师姊皆为一般僧尼,平日供佛念经,没听过谁有收妖本领。」
「妙善呀,有阵子,她卯起来收妖,处置了我好多狐朋狗友(这里不是在骂人)!」金兔儿提及此事,仍余悸犹存。
曦月默念妙善此名,甚觉熟悉,细细回想,忆起慈恺师父曾与她提过,「妙善太师父,在我入庵寺之前便听说已仙逝多年。」
金兔儿惊呼:「妙善死了?被她抓走的妖呢?没人把他们放出来,岂不是得关上一辈子?!」这些年不靠近佛庵,才会连妙善死去的消息,都未曾听闻。
「这……我不知情。」她连妙善太师父会收妖这种事,都是今时今日才听说。
「那我的红狐哥哥怎么办……那时,他是为了救我们,才与妙善正面对上,被收进那支朱砂葫芦的……」金兔儿面露忧心。
红狐哥哥这四字,教曦月一证,胸口甚至因而一痛。
赤艳血红的狐,珍稀罕见,并非寻常易见,她亦识得一只。
「红狐……是勾陈吗?」曦月费了许久功夫,才轻吐出此名。
「他倒没说过他的名,可他对待雌性特别温柔,全都要我们喊他一声哥哥,他身上红狐毛,柔柔软软,让人很喜欢。」金兔儿提及红狐哥哥,眸微红,唇却微笑。
「你说……他被妙善太师父收进朱砂葫芦了?」
「是呀,妙善死了,朱砂葫芦也不知还在不在庵里……」金兔儿又垮着兔脸。
「我回去找。」曦月声嗓坚定。
无论是不是勾陈,她都想亲眼证实。
如若不是,放了便罢,如若是……
能再见他,不就是老天让她带着记忆轮回,给予的最大慈悲吗?
哪怕他见到她,是气,是怒,是恨,就算他想亲手了结她,她不会有怨言。
她愿意,以命偿他。
谢别了金兔儿,曦月怀着难以言明的心情,步履加快,下了山阶。
果不其然,全庵中,只有慈恺师父着急她的下落,见她平安归来,满心欢喜。
至于其余人,那般显而易见的失望,曦月不想去理会。
喝着慈恺师父为她熬煮的米粥时,曦月不断在想,庵里哪一处,最可能安置妙善太师父的遗物?
庵由上上下下,几乎没有她未打扫过的地方,庵里也不存在任何禁地,一时之间,确实毫无头绪。
接下来数日,她洒扫时处处留心,庵内半数的墙面,她逐一敲过,木柜深处也没放过。
这其间,金兔儿悄悄找过她,与她一同过论庵中可能处,当她不方便在师姊眼皮子下寻物,金兔儿便自告奋勇接手。
半个月过去,并无发现,正当她与金兔儿一筹莫展,用过早膳时,慈恺师父将她唤去,给了她一把旧钥匙,要她去小仓库角落的一只木箱里,取白瓷瓶来。
今晨更换供佛香花时,师姊失手打碎了一支。
她领命前去,小仓库她也寻过几回,并无所获,怎知打开角落木箱,里头各式花瓶中,安插着那支朱砂葫芦,或许是庵人不晓得这支葫芦的来历,也或许……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