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口以油纸裹绕了数圈,束上红绳,乍见不起眼,加之葫芦看来老旧,上头布满磨痕,第一眼绝不会将之当成收妖神器。
嗯……说不定,它还真的不是收妖神器,里头单纯装了香油之类。
她不禁动手摇晃,边凑耳去听,里头有无油水液体声,摇了半晌,虽觉葫芦颇沉,却没传出任何声响,还是晚些拿去与金兔儿商量吧……她正这般思付,摇葫芦的动作未停。
蓦地,一道吼声炸开……闷在葫芦里,所以威力并不大。
「摇屁呀!老秃驴!想把大爷浑身狐毛摇光吗!」
她一时呆伫不动,直至反应过来,是因为那道吼声,并不属勾陈所有。
失望,淡淡漫了开来。
「咦?不是老秃驴?是个小光头?」显然地,葫芦里的某人也反应过来了。
她回过神,问:「你是金兔儿中的红狐哥哥吗?」
「你也认识小兔?她一向唤我红狐哥哥没错,妙善呢?她把我关进这鬼地方,大爷我还没找她算帐——」
「妙善太师父已经过世了。」
葫芦里静默了一会儿,半脆,才传来一声重嗤:「你们人类……就是这么脆弱没用。」
曦月颇想提醒他,他正是被「脆弱没用」的人类给关进葫芦的,不过旧恨未消,又添新仇,并非明智之举,于是咽回前一句,只同他道:「我无法在此久待,暂且先把你带离小仓库,晚一点去找金兔儿,商讨如何救你。你可以先别开口说话吗?我怕被师父师姊听见动静,就没法子将你盗出去了。」
她当然想过直接抽开红绳,撕去油纸,说不定他咻一下便能离开葫芦,但她毕竟不认识这只红狐哥哥,万一他并非善类,想大开杀戒有何困难?
防人或防妖之心,皆不可无,还是等有熟人在场,一并壮胆,来开封。
「你一个小小光头人类,为什么要救一只妖?况且,我也不识得你。」
可以别一直提她是小光头吗?在庵里长大,自幼便没有选择,被迫剃度,若她没有前世记忆,不记得以前长发披肩,兴许还不会这么在意。
但她仍是记得,记得柔腻青丝拂过脸颊及肩的触感:更记得,曾为她轻轻梳弄,在发瀑中穿梭的那双温柔大掌……
断发,断情。
那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若发丝,足以比拟情丝,那么这一世的她,应是注定无情无爱了。
「我在林中迷路,是金兔儿救我,她很担心你,所以我想替她做这一件事……」她突地没了声音,将葫芦藏至身后,外头传来冷哼,是某位师姊前来查看她磨蹭什么,嘴里数落——
「取个瓷瓶而已,你也能取这么久,八成在偷懒吧!你手脚放干净些,别看小仓库有什么值钱物便偷偷拿走!」
她乖乖被骂,没半声顶嘴,毕竟她确实擅自拿了东西,手脚不算干净,只是……萌芦里的某狐,是否属于「值钱物」,有待商榷。
待红狐哥哥放出后,再寻个机会,将朱砂葫芦摆回原位吧。
趁师姊背过身去,她把葫芦抛进左手边的草圃,那儿有个凹陷,怡巧能与石砖形成视觉错落,若不走近看,是不会看见葫芦的。
平时草圃浇水修剪,全是她的工作,除她之处,无人会去细瞧。
抛时没拿捏力道,葫芦掉落的震荡太太,惹来红狐哥哥一串粗话。
师姑忿忿转身:「是你在骂我吗?!」
「我一句话都没说。」她面上神情是真实无辜,师姊哼了声,又转回身,继续走。
金免儿明明说红狐哥哥温柔,究竟哪儿温柔了?她听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吼人呐。
忙碌一日结束,接近傍晚时分,她才终于寻了空闲,去草圃将葫芦拾回,少不了又被红狐哥哥「温柔」地吼了好一阵。
她揣着葫芦,去往金兔儿向来密约之处,却稀罕地未见兔踪。
今日师父们提早下山,去为山脚村明日法会作准备,数名师姊一并随行,留守庵中的,仅慈华师父和年纪太小的徒娃,慈华师父是绝不会在意她,说不定能不看见她,还更加省心。
她随地一坐,想着再等等金兔儿无妨,不用急于回庵里。
等待的枯燥过程,如何打发?当然又是闲话家常了——
「你是怎么被妙善太师父收服的?她真有法力收妖?」庵中人鲜少提及妙善太师父的丰功伟业,她只当妙善太师文是单纯的老尼姑。
葫芦里,沉默良久,久到她以为红狐哥哥睡着了,于是又是一阵摇摇摇。
「烦耶!别摇了!」红狐哥哥狠吠她,得到他回应后,她同一个问题再重复问道。
这回葫芦内仍旧先是无声,而后,他终于开口:「我认识妙善时,她才十四岁,还是个青春活泼的小姑娘,满脸无忧无虑,那时,她不叫妙善,她叫巧巧,鱼巧巧……」嗓音夹带一抹深远幽思。
十四岁的鱼巧巧姑娘,与他的第一次相遇,他明明施展了隐身术,对她却毫无影响,她一双浑圆大眼,直勾勾地望向他。
那时,他正躲着两名猎人,懒得与人类纠缠,也不想狼狈窜逃,坏了狐格,索性蔽去身形,杵在原地不动,她捧着衣物往河边清洗,两人视线便对上了。
他为何能确定她看得到他?因为她的眼神,随着他身后摇曳狐尾在飘移,他摆左,她跟着瞟左,他往右她乌眸随其朝右……
猎人追至此地,见她便问,有没有看见一只红狐往哪儿逃了?
她闻言,目光又瞟向他,很肯定猎人口中的红狐,应该就是眼前的他了,毕竟有狐耳有狐尾,再怎么看,也不是人类。
不过她视线很快往另一端望去,柔荑遥遥指往远处,嫩颜堆起甜笑,声嗓也很软:「我没看见什么红狐,不过,方才那儿的草丛发出怪声,像有何物穿梭逃窜,要不,你们往那边瞧瞧?」
猎人不疑有他,草草道谢,便追逐而去,直至两条粗犷身影不再,她骨碌碌的眸,又转回他面上,好奇打量他。
「看什么看!没看过妖吗?!」他龇牙咧嘴吓她,等着听她惊声尖叫向后逃。
「猎人叔叔,这儿有个人,自称他是妖——」她嚷嚷的语尾,立马被他大手捂盖,捂住了她佯装喊人的声音,没捂住她咭咭轻笑。
要比吓嘘人,她也会呀。
「……你不怕我咬断你这纤细脖子?!」
「为何要怕?再说了,怕就有用吗?你连那两个追着你的猎人都懒得出手,应该更不会有闲情想伤我。」
他第一次遇见不害怕妖物的人类,她一边勤奋搓衣,一边笑着说她名唤鱼巧巧。
她每日这个时辰都会到河边洗衣物,他也跟着养出了习惯,同一个时辰,到这条河畔泡脚凉快,无论夏冬,有一回河面结了薄冰,她还用一种很古怪的神情瞟他。
十五岁的鱼巧巧告诉他,这是她最后一日来这处洗衣,过了明日,她便要嫁到处地,去别条河里洗别人家的衣服了。
他那时听着,不知为何,脚底一直有股寒意窜上来,直直抵达心窝儿,冷得心脏一颤。
很快地,他单纯又想她去别条河里洗衣服,他就去那条河里泡脚呀,有何差异呢?
这么想时,那股寒意就轻易消失了,他又能乐呵呵朝她笑。
为了得知是哪条河,他坐在迎娶她的大红花轿顶上,随她一路被抬进了新家。
抵达目的地,新娘还未被扶出轿,府里冲出一队人马,杀气腾腾,不善之意,连他都嗅得鼻痒。
为首男子,一身红莽袍,指着轿子便骂她是不祥妖人,尚未进门,竟已克公婆,让两老先后出事。
一是匆匆走下台阶时,不慎踩空,跌伤了右脚;一是方才在招呼宾客,敬酒之际,被一口烈酒呛昏。
除此之外,继续细数多项攸关于她的传言,条条皆控诉她的异于常人。
而那些异于常人,就红狐看来,不过鸡毛蒜皮的小事尔尔一一她看得见无形之物,与它们说话、她能凭靠着肢体碰触,听见对方的心音一—但似乎,在人类眼中,是相当严重的重罪,至少,红狐由周遭群众的神情中,看出了这项事实。
红狐听鱼巧巧说过,这桩亲事,是双方母亲订下的指腹婚,儿时她与男方见过好几次,也常玩在一块,后因男方举家搬迁,联系渐少,但仍约定好,巧巧满十五岁时,便来迎娶。
本是件喜事,最终的收场,是新娘子未曾落轿,又给人循着原路给抬了回去。
回头轿。
他听见有个满脸涂白抹红的妇人,这般说道,口吻自是不太好。
但他不解其意,只知巧巧不用去别条河洗别人家的衣裳,他心里颇欢乐,坐在轿顶上还能哼歌。
轿子抬回鱼家,等待着的,却是另一场风暴。
坐回头轿返回娘家,对一个女人名声,是最严重的折辱,街坊居的指指点点,加之送亲队伍中,目击现况之人,不在少数,流言蜚语,炸开的速度谁人能挡。
他们说巧巧是妖,他也希望她是,若她是妖,就能陪他长久一些。
但她依旧是人,像寻常人类一样脆弱,会老,会死,会有走到终期之日。
鱼巧巧坐在房中,喜帕已揭在一旁,不知是不是她身上嫁衣太艳,那鲜赤的颜色,润进了她眼中,他觉得,她双眸看起来也红红的。
她朝着他一笑,淡淡说,她还是要走了,不留在这儿,给爹娘丢脸。
后来他才知,她所谓的走了,是被送入佛寺,一头乌溜溜青丝,从此常伴青灯古佛。
那么美的黑发,披散在她笑靥畔,水光银粼相衬,发泽耀眼炫目,有好几回,他都快忍不住想探出手,去轻撩她肩颈那泓墨嫩……
现在,一绺一绺,失去生息,落得满地皆是。
他不懂之事太多。
一只妖,如何能明白人类种种行为举止?
他不懂,为何她没嫁人,却必须被送进这处枯燥无趣的地方?
他不懂,为何不能切回到原点,她仍是梳绾轻髻的浣衣丫头,哼着教人悦耳的歌谣,在川面银亮间,与他说说笑笑?
他不懂,为何她不再是巧巧,而变成了「妙善」。
他更不懂,为见她如此逆来顺受,他会这么愤怒、这么椎心、这么的……痛。
这股名为「不懂」的怒火,无从发泄,他想了又想,觉得始作俑者最该负起责任。
于是,他乘着冻骨夜风,杀至本该成为她去家的那一户,想替她出气,更替他自己出一口气。
到了那儿,刺眼的双喜剪字,并未卸除,贴满各窗扇,红彩仍旧随风飞扬。
那日指着花轿痛骂的男人,挽着另一个新妇,正在行交拜礼,满园净是交谈言笑的宾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男方早已另结新欢,有意解除儿戏般的婚约,于是借题发挥,将一切归然于女方,如此一来,既能不失自家颜面和名誉,又能理直气壮退婚,再娶真正心仪之人。
红狐发狂了。
他将那个男人,像满园子被他撕烂的红彩那样,撕碎得拼凑不回原样,男人喷溅开来的血,点点滴滴,洒向贴有喜字的窗,血珠似泪,泪落一道道蜿蜓的痕。
他浑身沾满男人的血,回到了她所在的佛寺,风中,弥漫浓浓腥味。
听闻他所作所为,她非但没有感谢他为她出气,她甚至咬紧了下唇,重重担他耳光。
「你怎能杀人?那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呀!」
他没被打痛,但被打得好,同样不懂,她为何生气?是为那个男人吗?
她生气,他比她更火大,两人不欢而散,他转身便走。
这一走,足足二十年。
其间,虽曾数度兴起低头求和之念,却想起她为那男人掴他一事,硬生生掐断念想。
当他最后没忍住思念之心,再度踏上佛寺,她已非他记忆中,青涩年轻的嫩丫头。
她变得沉稳,变得成熟,变得淡然,见到久违的他,唇畔笑意,也仅仅浅浅。
他不喜欢她这样。
她应该要像他记忆中,笑起来爽朗、无忧无虑,声嗓清脆地喊他「喂大笨狐?……」
所以为了激怒她,他故意叫她老秃驴,也等着她回嘴。
她只是笑,仍旧浅浅,万般包容他的任性撒泼。
他恢复天天来找她的习惯,等着看她改变,变回他认识的那一个人,他不信岁月真能撼动两人曾有的共处回忆。
某日,寺里来了位云游高僧,见她身带异能天赋,直接问她是否愿拜他为师,学习更多济世之术,惩恶扬善,她颔首允了。
于是她又与红狐分离,再一次的二十年。
他无法悄悄跟上,那位云游高僧,是带天命降世,虽是肉身,本质却是他不容近身的神仙,若看见他,说不定直接灭了他省事。
最后一回见她,她是五十五岁的老尼,据说由她收服的妖魔鬼怪,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周遭妖侪提及妙善,哪个不是又恨又怕?
甚至有妖侪相约袭击佛庵,欲除妙善而后快。
当他闻言赶至,妖侪已在佛中大肆破坏,伤及无辜尼僧,就连一些庵寺附近的无害小妖儿,亦受牵连。
他随手救了几只小妖儿,也有几个吓昏的小尼娃们,一并抛往庵外安全处,主殿燃起的火势,越来越大,燠热得连妖物都快承受不住。
他继续朝寺内飞驰,看她正与三只妖侪对峙,其中一妖瞟见他来,以为战力增加,开心地嚷唤他的名,要他出手攻击她。
他在她转头瞥向他时,清晰见,她眼中一闪而逝的失望……
葫芦内沉默了更长时间,久到曦月以为,进故事的那一只说太累,一不小心睡着了。
「然后呢?」她小声追问,想说他若真睡了,也不打算扬声吵他。
「然后,我就被收进葫芦啦,她八成误当我是袭寺的同谋,索性全部一起收押省事。」可他确实不是,他会出现在那儿,只是担心她。
但他没有机会跟巧……妙善澄清,她便已经死去了。
迟来的金兔儿,远远听见红狐哥哥的声音,又惊又喜又不忘半途插话,「咦,可是其它袭寺的坏妖怪,全给一阵仙雷轰灭了,只有你一只被收进葫芦耶!」
于妖而言,毁佛寺是多大的罪过,神只绝不会心软纵容。「言下之意,若他没被收进葫芦里,他也逃不过仙雷?」开口的是曦月。
「应该是这样没错,红狐哥哥身影消失没多久,神将便到来了……」金兔儿回忆当时,抖了抖,她也是被红狐哥哥随手救上一把的小妖儿,人在不远处,瞧得清楚。
红狐无声,有股酸涩,在心口漫开,淡淡的,你不知该称之为何,更不知如何消灭它,可它又确实存在无法佯装视而不见。
曦月则是看着朱砂葫芦外,似曾有着谁,以指腹,在上面反复摩挲,将外头的朱砂抚得浅淡,更似常年拿在手中,不曾离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