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是它们违反天规在先,贪玩不顾后果在后,遭天启下令射杀,本该自我反省,然说不怨,全是谎言!
(为什么不给我们机会?为什么不将我们幽禁反省?为什么不教训我们一顿?为什么一下令,便是格杀勿论?我们没功劳也有苦,我们为凡世生灵带来了光与热呀!)
夹带这样的怨念死去、沉没于东海,这儿冻骨荒冷,与它们向来最喜爱的灼热不同,身躯越往下沉,离那片光明越远,身上火焰,一点一点熄灰,再也不剩温暖。
最后,更遭海中小妖争抢血肉,一块块,撕咬啃食……
如何能不恨神族寡情?
如何能不怨神族冷漠?
如何能?!
它使尽全力,追啄着两名神族,倾泄久未消散的亘古积怨。
每一次利喙落下,便是天崩地裂的巨震。
狩夜卸了它两边翅骨、一支腿骨,它早无痛觉,眼中只剩开喜和破财,寻着那股神息而来。
一开始,两人光顾着逃,但相视一眼,彼此都颇不解,他们逃啥呀?这儿又不是魔境,他们仙法没给受限呀!
「我本来是打算保留体力要孵蛋……」开喜停脚步,口吻颇带叹息,开始甩手热身。
「我只是一时被它的体型吓到。」破财也驻定不动,面向金乌尸骨,小膀子左三圈右三圈。
金乌尖高高仰起,正欲再狠狠啄下,将两人刺穿压扁。
狩夜沿着颈椎骨奔驰而上,每一记重步,皆踏碎一截椎骨,抵达它后脑杓,挥枪将之击碎,却不及阻止尖喙疾坠速。
下方那两只也并非软柿子,一人送出一掌,把巨型尖喙轰个精光。
「糟糕,出手太重!快找找有没有蛋——」开喜这才想起这件大事儿,满海水间碎骨漂浮,她急寻疑似蛋的玩意儿。
找了好一阵,不得不作下结论,第一只遇上的,八成是公金乌。
并且血淋淋呼应了前言,天不从人愿,第二只也是公的,第三只有可能是母的,却没找到蛋。
与庞然大物的尸骨作战,虽不算太艰钜,只是缠斗费时,一场打下来,体力仍是吃不消,尤其处于深海,不若天上人间轻松。
砍完第三只,三人商讨后决定,鸣金收兵,埋锅造饭,要打,明个儿再继续。
就地寻了处平坦,拿第三只金乌被砍碎一半的胸椎骨当蓬架,开喜造了个无水巨泡,阻隔海水。
破财嘴里还咬着半块干粮,在狩夜腿侧,人已经睡成一小团。
依柔软腿枕来说,他弃开喜而狩夜,九成九是方才狩夜去搬胸椎骨时,开喜凑到崽子耳边嘀咕的那番——
「连我也想收狩夜为徒了,耐操好用又听话,沉默寡言不啰嗦。」开喜此言,发自肺腑。
破财一听不开心了:「不行!狩夜是我的!我先看中的!喜姨你不可以跟我抢。」
「你同他提过了吗?他答应你了吗?哼哼哼,当喜神的徒儿,远比成为穷神徒儿来得威风吧。」她故意逗孩子玩,知道如何搭腔,最能惹得他哇哇大叫。
「喜神身边不合适跟着一身黑漆漆又戴着凶脸面具的人!他跟我比较相配!」
「一只金毛闪闪的穷神,自己身边哪里合适一身黑漆漆又戴着凶脸面具的人?」
当时争执到此打住,因为他们口中相争那一位一身黑漆漆又戴着凶脸面具的人,已搬妥胸椎骨,折返回来。
看来破财很是在意她的戏言,怕她真的来抢,从三人往胸椎骨底下一坐,崽子很明显隔开她与狩夜,防她如防贼。
术力燃起的火堆,毋须添加柴薪,仍能散发温暖热意,于暗无天日的极深之海,维持一隅明亮,顺便温温水酒。
边睡边嚼干粮的破财,喃喃道:「……我的……」口水挂在嘴角,几欲淌下。
狩夜扯高覆在崽子身上的长袍,将人裹得更密实些。
入夜的深海,冷得很有感。
「狩夜,你曾拜过谁为师吗?」开喜吃完整块干粮,喝了口酒,咽下嘴中食物,好奇问。
狩夜先是投来一睐,那一睐像在说:我?谁够资格当我师父?
他仍是平淡回答:「未曾,魔族若拜师,也只是认可强者,并以击败他为目标。」所谓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魔族另有一套说法——
今日为师,明日为食,强食弱,便是传承。
看来破财的收徒之日,遥遥无期呐。 开喜心里默忖。
见破财睡得很沉,是向狩夜问些……私事的好机会,开喜一向心直口快,不得罪人的也说,得罪人的也说,一张嘴全凭心里爽快,偏偏此时此刻,却不知从何开口。
她张口,又闭嘴抿紧,又张口,再闭嘴抿唇,明明只是简单一句「忧歌已经迎娶了魔后吧?」,竟如刺鲠喉,吐不出,吞不下……
好不容易脱口而出,仍是不争气的闲话家常。
「你们当初怎没想过,向神族询问替代方法,找金乌卵这种事,对你们应该不算难事?」开喜!你这个废物!你想问的,压根不是这个呀呀呀呀——
「即便问了,也得不到答案。」他瞥来淡觑。
狩夜未言明的话语,开喜立马知晓。
魔族困于魔境,神族多少带有放他们自生自灭之意。
魔族好了,神族就不好了,与其如此,不如眼不见为净,将魔境排除于万物生灵之外,若他们自己挨不住魔境艰困,因而灭绝了,更好。
世人说,神博爱,神无私,神一视同仁,她倒觉得,神只是不想破坏得来不易的平衡。
而魔族,向来被视为破坏平衡的不安定族种,尤其是上古斗神一族。
「神族态度显而易见,你又为何要为魔境,如此奔波犯险,不顾性命安全,做到这般地步?」
开喜被狩夜问得一怔,呃了好半晌,面上逐渐浮现心虚窘红。
狩夜虽提问,实际上倒瞧得很明白,这问题的答案即便她不答,亦已昭然若揭,他甚感欣慰,忧歌并非在唱独角戏,他待开喜的不同是有回报的。
「破财说,你还为了魔境,心急落泪。」或者该说,她是为了忧歌而掉泪。
「破财这个大嘴巴!」开喜恼羞成怒,伸手要去控破财的小脸蛋,当然未能得逞,半途便遭狩夜挡下。
「你对忧歌的在意,我很高兴。」为人叔父,流露一副今生足矣的笑叹。
「……在意又有什么用,他娶别人了吧?当我浑浑噩噩,用玩乐麻痹自己的这几个月里,他与他的魔后也忙着哩……」 开喜终于说了,原来没那么困难嘛,只要忍得住心痛……
狩夜一掌缓缓在崽子肩上轻拍,眸光却是落向术火间,火苗将那对赤眸染得更艳红,默了一阵,他才道
:「忧歌没有娶她。自从你们离开之后,他便陷入沉眠,迄今未醒。」婚事自然无限期延后。
开喜一呆,明明听得很清楚,却依然震惊:「……什么?!」
「别着急,沉眠倒非坏事,反倒能减缓他消耗生命的速度,在前一世里,他曾睡了三年之久。」
开喜未被安抚,眉心蹙了道深痕,咬着下唇,一脸苦恼。
「你一世一世看着他这样,却无能为力,心里一定也不好受吧?」
狩夜未答,睫微敛。
是的,他何尝好受,但他是纯魔,即使强大,也帮不了半分,那种无能为力,是会逼疯人的。
能懂他心境的只有同样将忧歌看得极重的她。
他是以叔父立场,而她,自是站在最珍爱之人那方。
「没关系的,我们一起帮他,剩只金乌而已,还不简单!」开喜给自己鼓舞,也给狩夜鼓舞。
说完,她径自啧了声,连珠炮嘀咕:「不过按话本子里磨人的方法,极有可能要最后一只才能找着,怎就没有作者偷懒,第一只便赏我们个痛快?呀我知道,他们写书也是要要生活的嘛……我们干脆第四、五、六、七、八都先跳过去,直奔最后一只……但这样也不行,不按顺序的下场,抱蛋那只九成九就是第四只,「造化弄人」这四字真髓,屡试不爽——」
狩夜闻言,低笑。
是哪一只又何妨,只要最后能成功找到,中途的曲折辛苦,何足挂齿?
看着开喜边说边笑,火光在她面庞间跳跃,镶嵌明亮,他好似看见魔境的未来,曙光落下,淡淡辉煌的景况……
第十一章 金乌(1)
造化弄人四字真髓,被开喜说得一等神准。
不知该夸她神算,抑或狗嘴吐不出象牙,看来,她也很有写话本子的才能。
四五六七只,全不是他们要找的抱卵金乌,果然还是落在了最后一只。
因为早有心理准备,倒也算不上失望。
只是狩夜一连砍掉四只巨大金乌骨,其中更包括「占尸为王」的妖物,草草数来已打十场,手譬就算不麻也酸了吧。
「我听说,魔族都有真身,比起人形,真身更强百倍,狩夜你若是累了,可以恢复真身跟它们打。」寻找第八只金乌的中途,并喜如此建议。
毕竟这几战,出力的人全是狩夜,她和破财鲜有机会出手,她难得有些过意不去。
狩夜沉默。
「狩夜,你真身长什么样子呀?」破财满脸好奇,把狩夜当坐骑,坐得忒顺便、忒自然,占据他左肩一角。
「不好看。」良久,狩夜只低吐了三个字。
「你又不是娘儿,还在意好不好看?不管你真身是啥,全吓不倒我们俩。」开喜见识广,哪种牛鬼蛇神没遇过?
「你变嘛变嘛,我想看!」破财猛点头附和,加之一旁鼓噪,鼓噪完又在狩夜耳边商量道:「最好不是犬形,我娘怕狗,我担心她以后不让你进门……」当他的徒儿。
真身这种事,还能商量的吗?
「你以为是娶媳妇儿呀?还进门哩。」开喜哈哈笑:「不过,你想娶媳妇儿还早还早,我看你大概得长到一千岁,才勉勉强强像个大人吧,寻常二百五十岁的神崽,起码要有这么高。」
她比划了个高度,约莫凡间十来岁少年的身长,而破财距离那高度……嗯,相当遥远。
「我以后会长很高的,比我爹还高。」破财不服气。
年年坐在课堂第二排,是他神生最大耻辱之三十二!
(对,前头还有三十一项)
「只长高不长脑也不太好呀。」逗弄崽子,已成为她辛苦寻卵途中的调剂。
「臭喜姨——」小短腿踢不到,更生气了。
一大一小打了一阵,全忘了方才吵着要看狩夜真身,狩夜自然乐于不提醒,继续搜寻最后两只金乌骨尸下落。
天南地北聊一轮,话题又回到狩夜身上。
「你击倒第六只骨尸的那一招,好威风!」破财仿效先前狩夜的舞枪动作,虽然只是潦草挥挥,却已抓住八成精髓。
没想到他光是瞧过一遍,能有此悟性,狩夜颇是诧异。
「巨枪是怎样又倒转回来,像蛇一般麻利?金乌骨尸根本措手不及。」
「以术力缠绕兵器,便不难做到。」狩夜手把手教了他一次,如何化术力为千丝万缕,与随身兵器合二为一,即使兵器脱手,收回来的速度及方向,依然能操控自如。
「是这样吗?」破财拿起怀里藏着的一块干粮,充当暗器,抛丢出去,又咻地收回来。
这与用法术把物品招回掌心的感觉,不大一样。
法术只能单纯让兵器返回手里,而狩夜这一招,每动一根不同的手指,兵器挪动的方向便有所不同,食指用力一些,兵器挪的角度就大一点,小拇指撇撇,兵器还能原地打圈圈,好有趣!
「差不多,你指节的力道要再练练,并不是光使劲就好。」
开喜瞧了忍俊不住,暖昧笑了。
破财还妄想收人家当徒儿呢,现在可是徒儿教师尊招式呐,丢不丢脸。
眼看两人的互动,她不由得默想,忧歌每一世的孩童时期,狩夜亦是耐着性子教导他吧,叔侄俩练起武不知是不是也是这副光景?
小时候的忧歌,长得什么模样?顽不顽皮?听不听话?会不会像破财这样,让人时而想拧脸、时而又想把他抱满怀……
要是他带着每一世的记忆,那就不怎么好玩了,嫩生生的崽子模样,却摆个了老魔物的魂魄……
啧,好讨厌,居然有点想见他。
好吧,不是「有点」,是很想。
「我看到金乌尸骨了。」破财倏然扯喉大喊,中断开喜的思忖,喊完后,却突兀地补了长长的「咦——」字良久、良久。
随破财短指方向望去,连开喜也忍不住接着「咦——」下去。
下方,确实是金乌尸骨无误。
第八只加第九只,一块躺在裂沟一隅,翅骨及颈骨交叠。
一则喜,一则忧。
喜的是,两只同时发现,省下寻找的工夫,寻卵之行能提早结束。
忧的是,光是单独面对一只金乌骨尸便已是耗时费劲,两只一起上,未免太刁难人……
开喜与破财心生同情,一同望向狩夜,传达无语心声:辛苦你了。
狩夜倒一脸淡定,未见波澜,巨枪已然入手,果然是个认命的好汉子、好队友。
开喜目光专注,在两具尸骨间搜索,找寻成形卵的下落。
但骨尸被大量海中菌物覆盖,部分没入海砂,阻碍视野,否则她觉得抢了成形卵就跑,不失为上上之策。
「全都留心点。」狩夜沉声道。
话虽如此,往往还是会被突发情况吓了一大跳,例如,第七只骨尸里猛窜出来的海妖招呼都不打,直接偷袭,大把毒针天女散花般投来,若非狩夜挡在最前头,他们早给扎成针包。
狩夜一马当先,往金乌骨尸游近,很怪异的,两具金乌骨尸竟无动静,一改先前那几只凶悬,刚一觉神息近,立马尸变。
这两具金乌骨尸,太安静,安静得过头。
「话本子绝不会这样演,哪有此等好运气,最后两只不给我们出些难题?」开喜阅卷资历丰富,恁是向来面思考、心性开朗不乐观,也不信天意如此善待他们。
「会不会是我们的努力,感动了天地?」破财乐欢道。
开喜立马打击他的乐观:「你犯了错之后的努力逃命,有感动过你爹吗?让你爹下手轻一点?」
「……没有。」破财哀怨摇头。
「那你怎么会以为,努力就能感动天地?」傻孩子,世事不是努力过就能有回报的,努力,只是过程,不会是结果。
然事实胜于雄辨,三人轻轻巧巧落地,骨尸近在伸手可及之处,仍是静静安躺,巨大骸骨如山峦绵延,覆以一层嶙峋且暗沉的砾石。
即便它们最怨对的神息,就在咫尺,也不像前几具疯狂追啄。
开喜伸指去轻戳骨尸,得不到反应,紧绷的谨慎渐松,看来话本子仍有不周详的地方嘛。
开喜道:「算我们赚到了,赶快找蛋吧。」速战速诀,定不会有错。
「别掉以轻心。」狩夜未懈戒,巨枪依然紧握,慎防任何突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