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才知,他的诸多纵容,以及近乎事事宽待,只是给予「魔后」的一点点仁慈。
一种以命相换,最残酷的仁慈补偿。
她,或是凤尾金兰,之于他,从来就没有其余意义。
昨日,凤尾金兰绽开最金艳的蕊瓣,如凤凰振翅欲飞。
她离去之期,亦然。
「墨羽能否再求魔主一事?」
「说吧。」
「我可以带走那只黑犬吗?除它之外,其余旁物,墨羽皆不需要。」
黑犬?
忧歌想起来了,是与开喜一块闯入魔境的黑族男人,他完全遗忘这号人物。
「当然可以。」忧歌的大方,源自于对猋风死活的满不在乎。
由墨羽索讨的神情看来,猋风的真实身分,她似乎并不知晓。
不过忧歌不打算跟墨羽多说,猋风直接被带走也好,省得以后开喜回来,两人又凑一块胡闹。……开喜与其他男人走太近,他心里,不甚舒坦。
「你不是蒙养许多魔宠,为何独独只带它走?」忧歌难得好奇,以往墨羽之事,他鲜少过问,虽给她未来魔后之后,并未真心以妻子视之。
他确实对墨羽不在意,但若开喜日后问起猋风,他好给她个说法。
墨羽一方面微讶,没料到他会关切她,一方面又因提及爱宠,微微绽了朵笑,未多思索便回道:「它看起来最不起眼,也无讨喜外形,可它,待我最忠诚,上回园子里入一尾至毒化骨蛇,它不顾自身安危,只顾着不让化骨蛇伤我,冲上前与蛇缠斗,反倒挨了好几记咬,明明我没有柔弱到对付不了一尾蛇,偏它……」
墨羽察觉自己说得太多,娇嗓随浅笑淡去,没了声音。
他与她,不曾有过这般闲情,好好互道家常的时候……
「魔主应该是不爱听这些,墨羽多嘴了。」她歉然一福。
「无妨。」
他不爱听,但他知道,开喜会想知道猋风的去处,听听何妨。
片刻的沉默,代表两人之间的对谈,到此为止。
墨羽毕竟识趣,下一句,便是告退,忧歌也未拦她,领首同意。
踏出魔殿之际,依然未能厘清,自己心头一闪而过的疼痛,该以何为名。
远远却见墨色大犬,摇着尾,双眼晶亮,坐在原地等她……
向来清冷的娇颜,添上真挚笑靥,步履如蝶儿翩飞,轻盈地迎了上前……
墨羽走后,狩夜来了。
应该说,狩夜一直在魔殿中,暂隐身形,实则护卫忧歌。
他担心墨羽被卸除魔后之名,若心生不满,会对忧歌不利。
「放她离开,是否太早?开喜那边并无新消息传来。」狩夜回道,不全然认同忧歌此举。
忧歌淡淡饮了口酒,道:「开喜在上界努力,难道我就可以抱持二择一的侥幸心态,想着她若失败,还有墨羽能利用?」
「将压力全倾注在她身上,唯恐她心太急,而仓促行事。」
「……我确实担心过,感觉她开始焦急了。」忧歌嗓中略带浅叹。
魔境与上界遥遥相隔,光镜的联系十分耗劲,如今的他,术力仅足够维系炤阳幻阴,若要再强行透过光镜见她,已属困难。
而她,刚开始没几天就找他一回,次数越来越少,甚至最后那一次,她的光镜连显形做不到。
也很清楚,她的仙力,全消耗在金乌卵上,若非已到无能为力,她不可能会减少相见的机会。
「她行为冲动,时常顾其一,而不顾其二。」狩夜也算与开喜共同历险,对她的性子,有六七成浅薄了解,加之破财偶尔说说的三四成,差不多能持平论之。
「她总说再等等我,没有半句怨言,一心一意,想为魔境孵化一只金乌……她哪里是为了魔境,她是为了我,而我,却无法助她。」
忧歌眸光远眯,似正望着炤阳之光,实则他渴望看得更远,远至那处与重浊全然相左,仙云缭绕的七彩之境。
轻浅一吁,他视线落回狩夜,缓缓一笑。
「最起码,听她的话,乖乖等她,不许与谁胡来,不让她胡思乱想,以为还有谁能取代她——是目前的我,唯一能做到的事。」
狩夜除了点头,并无其余言语。
「狩夜叔,下回你与崽子说话,让崽子转达几句,叫开喜慢慢来,无论多少年,我都等她,要她先把自己顾好。」
力量渐逝的他,若再持续魔境的舍身,这一世的时间可能所剩不多,他知晓她急欲帮他脱出此等囹圄,可是他绝不允许,以她的安危来交换。
「我会。」
狩夜道出这两字,破财喊他的声音,同时在耳畔响起,倒真是好默契。
狩夜掌心跃上一团暖光,光晕间,浮现破财的脸孔,此时竟急得满脸通红。
「狩夜一一金、金乌卵孵出来了!」
原来是喜极而泣,来传递好消息了。
孩子就是孩子,明明是开心之事,却用哭泣表示。
狩夜及忧歌为此失笑,同时,亦感欣喜。
金乌卵成功孵化,所有的等待与纠结,便可安然放下——
只听见破财嚎哭声更大,抽抽噎噎说:「可是、可是喜姨不见了——」
第十四章 何方(1)
不见了。
狩夜去往上界,带回破财及他口中成功孵化的小金乌。
除此之外,透不入光线的墨玉盅里,烛九阴鲜红色眼珠载浮载沉,一旁桌上,还有数包花果树苗种子、白玉长瓶盛满仙池天泉水、另一个碗内,七彩虹光璀璨、再另一个陶钵,正飘落皑皑白雪……
最后,一张纸笺,字迹潦草虚浮,吩咐将这些东西全带到魔境。
什么都有,独独缺了她。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忧歌无视满桌的物品,甚至连捧在破财掌心,通体橘焰微燃、体型与凡间黄毛稚鸡一般无二的金乌雏崽,他也没有心思去看。
破财缩到狩夜身后,被忧歌那副冷厉神情吓到。
「有话慢慢说,究竟发生何事?」狩夜明了忧歌心急,无法花太多时间安抚破财,微微弯身,轻抚他的发,问道。
「我也不知道,喜姨她就是不见了,我四处找,都找不到她……」破财眼鼻红通通,泪水还悬挂眼角。
狩夜又问:「会不会是她去了哪里,并未告知你一声?」
破财立马否决这个假设,小脑袋摇若博浪鼓:「喜姨哪里也不可能去!她下床的力气都没了,我每每去看她,她只在床上瘫着……」
忧歌重重一震,透骨冰凉。
听见破财抽泣说:「她说孵蛋速度太慢,就猛吃仙丹补气,再把那些全输给玄凤……我看了,都觉得有些可怕。」
狩夜再一次确认:「你只是去找她时,没看见她的身影,而非亲眼目睹什么?」例如,眼见开喜消失或陨灭的残酷实况。
小脑袋瓜领动,道:「嗯,去找她时,没见着人,只在桌上看见这些东西。」
「那么别太早下定论,或许她去了旁处,静养休憩,在神界某个灵泉里,调整仙息。」狩夜不得不往好处作猜想,将一切导向乐观发展。
眼前一只小崽子惊慌失措,已经够棘手,再来一个看似沉默,实则心绪俱乱的忧歌……总该有人理智尚存。
「她明明笑着说,孵个蛋而已,能是多难的事……她又说,她很快会回来,不让我久等——」忧歌沉道。
他信了她说的每一句话!
信了她甜笑嗓音中,每一个轻松愉快的承诺。
信了她说的游刃有余。
结果,他的信任,害她耗尽了气力,却还只跟他说「再等等我」。
为了那四字,她连命都不管不顾……
他双拳握紧,指甲深陷于肤肉间而不自知。
吐纳越发浓重急促,忧歌红瞳敛缩的一那,红裳挑动,一个箭步夺门而出。
狩夜早一步看透他心思,一招挪形换影,雷轰电挚般疾速,挡住忧歌去路。
忧歌急红了眼,瞳色赤艳如血,里头已无半点理智,几是本能出掌,欲除阻碍,一只想去寻她,非要确认她的安危不可。
狩夜先是格挡,忧歌却展开第二击,狩夜侧首避开,玄火晶柱被击碎,碎晶四溅,身后传来破财一声痛呼,原来是闪得不够快,双手又捧着玄凤,没法子替自己护挡,遭碎晶打中额心。
见忧歌即将奔出殿门,换狩夜重重回击,毫不收敛力道,意在把人打醒。
魔境第一魔将的猛烈攻势,招招狠厉,全往忧歌痛处打,半身力量舍至魔境的忧歌,岂是对手?
忧歌很快被狩夜压制,箝按着颈后,把他摁扣在地,力道之大,魔殿石板已见蛛网般巨大裂纹。
狩夜沉道:「根本不确定她情况为何,莽撞的冲动,就是你唯一的做法不顾一切冲出魔境,杀上神果,翻遍每一寸土地,将她挖出来,其余后果如何,全抛诸脑后!」
忧歌仍作挣扎,狩夜五指收紧,魔殿石板发出数声剥裂,裂纹加大加深。
「想想你现在该做的事,想想她会希望你该做的事。」狩夜不吼不骂,嗓音平稳得不像刚才与他战过一阵。「别让她的努力,功亏一篑。」
因狩夜最后一句话,忧歌终于静止下来,伏在冰冷石板上,浓重地喘着气。
「别让她的努力,功亏一篑。」
狩夜松开手,解除对他的压制,忧歌并未起身,长发溢漫了一地,彷佛他正卧入一泓深邃墨池,即将溺毙。
更似沾粘于蛛网上,无力挣动的艳红蝴蝶。
「没事吧?」狩夜折回破财面前,蹲下来察看他额心,上头红肿一大块。
破财怕怕地说:「以后我要是哪里惹你不开心,你千万别那样对我……」
他爹教训小孩的手段,原来算是相当慈爱了……魔境打孩子,是这种打法哦!
刚看狩夜摁按忧歌颈子的动作,他都觉得自己后颈痛痛的……
「还能说这种孩子气话,碎晶应该是没伤你的小脑袋瓜。」狩夜逸笑,轻抚那处红红肿包,换来破财的噘嘴嚷疼。
抚完,大掌顺势下探,捡起破财掌心内,连眼睛都未睁开的小金乌,递给不知何时已起身,无声站在身后的忧歌。
「你做你能做到的,而我,做我能做到的。」这句话,狩夜曾在遥远往昔,与忧歌言之,此时此刻,再一次的重申。
它,并非只是一句言语,而是重诺,伴随着他们叔侄二人,已数不尽多少年岁。
「开喜的下落,我与破财去寻。」这是狩夜目前能为他分摊之事,「有些只有你能做的事,要靠你自己完成。」
忧歌默不作声,掌心内的玄凤,摸来微热,不算烫手,模样却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开喜豁出性命,才换来的金乌,竟只是这等不济事的病鸟崽。
可是,它身上,漫布了她的仙息,护裹着它,那般熟悉,那般温暖。
那时金乌蛋壳破开,她定是欣喜若狂吧,绝对笑得无比灿烂,无比得意。
他闭上眼想象,似乎都能听见,她笑声似银铃,清脆回荡。
笑着笑着,说不定,也哭了……
而那一日,耳鬓厮磨,她趴枕在他身上,一脸爱困,眼皮倦得睁不开,嘴里却仍笑言道:「好想看看玄凤高挂魔境天空,显摆张扬的模样呀……你要记得跟所有人说,是我这个喜神替你们孵来的,功劳全算我头上哦……」
「好啦,破财和狩夜也有一份啦,哈哈。」
「你不用再守着炤阳和幻阴,是不是就可以随我四处跑?」
「我带你去凡间玩呀,凡人真的很有趣,吃喝玩乐很有一套,说不定我们偷学两招,带回魔境,让魔境也热闹,热闹,你们魔境太没有娱乐了,我想想……盖座赌坊怎么样?」
「你吃没吃过三椒煸鸡?还有肉哨子面?水煮牛肉?我都超喜欢的,下回一起去吃……不行,越说越饿,刚做得太凶狠了……」
当忧歌再度张开双眼,红眸间的焦急波澜,逐渐平息。
取而代之,是一股醒悟坚决。
狩夜清楚知道,他已经冷静下来了,毋须再费心劝阻。
忧歌确实冷静了。
若不取回炤阳幻阴之力,即便他强行脱出魔境,也上达不了神界,如何寻她?
无论为她、或为魔境,现在的他所能做的,只有一件——
五年后。
古城长街,飘飘飞雪覆盖。
屋瓦飞檐、河桥石阶、池畦残枝,放眼望去,皆染上一层银白无瑕。
城景是不见春季繁华、夏季炽暖、秋季叶黄,那片白,无垠无边,延伸至未端街尾,寒凉的雾气,蒙胧眼界。
一阵风来,捎送金石丝竹声,袅袅悠扬,不知远端何方谁人欢庆?又为何欢庆?
迎面而来的每一张陌生脸孔,裹于厚厚毛裘之中,却仍带爽朗笑靥,笑声呵出口,化为一阵阵白烟,彼此谈笑风生,—旁还有娃儿打雪仗、推雪团。
他行经之际,无人不停下手边动作,抬眸看他。
看他的俊美、看他的一身单薄、看那单薄中又鲜艳如火的赤红打扮、看他举步于雪地,神色间的空洞,似乎不知将往何处,却仍旧走着。
雪花落在他发上,他既不拂去,也不遮阻,任其缓缓消融。
流风回雪,苍茫氤氲,红裳男子行至河中桥上,止下步伐。
驻足的身影,犹若雪中牡丹,极其醒目,既艳丽,又孤寂,绽放于不该开花的寒冷时节。
凝结了薄冰的河面,清澈如镜,映照他的形单影只。
不知伫立多久,孤单倒影旁,多添了一道小身影。
他垂眸望去,一名麻子脸小丫头,双手端了碗热呼呼的汤要给他。
米色围脖儿遮至小丫头下巴,小嘴呵着白白热气,声音奶嫩可爱:「哥哥,你穿这么少,不冷吗?奶奶叫我请你喝碗米浆粥,暖暖身子,受了冻可不好。」
碗里,盛着熬至糊稠的白米粥,已瞧不出米粒存在,化成乳色粥水。
随她眼神挪去,她口中的奶奶,原来是街边一处摊贩老妇,手持木勺子,轻轻搅和热粥汤,见他眸光瞧来,奶奶露齿微笑,慈眉善目。
「这种天气吗?」他反问她,并未动手去接汤碗。
他一点也不觉得,凡间四季于他,半丝影响都无。
哪管是灼灼繁花、酷夏烈阳,再至狂风暴雪……全都一样。
「哥哥,碗好烫……」麻脸小丫头苦皱着眉,似乎快捧不牢热汤碗,巴不得他赶快接手。
若叫她回去,这碗热粥汤绝对保不住,直接洒了一地,说不定还会烫伤小丫头。
他接手取过,汤碗被热粥煨得颇烫,难怪小丫头受不了。
然而,比起玄凤一身滚烫火焰毛,这汤碗,真真不算什么。
「哥哥,趁热快喝嘛,我奶奶熬的米浆粥,很好喝的。」小丫头一边说,边将被烫疼的指腹,往桥栏的积雪堆上贴,降低热度。
看来,他不喝,这小丫头是不准备还他清静了,索性一口干掉。
「哥哥!小心烫——」话没说完,空碗已重新回到她手中,他继续站在桥上,眺视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