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她点头。
“我来得不巧,你正在用膳吗?”
“正要用,还没用。”
“我中午也还没吃,你案几上的冷淘如此香,我饿得都想爬过墙去了。”他狠踹了一直在下方拚命拉他下摆的浮生。
他今天是要把自己的人格放在地上踩吗?他真不该听浮生的歪主意。
喃喃低声抱怨了几个字,只听捱了踹的浮生幽怨地低语道:“您主意多又好,那就别用小的出的主意。”
贞娘听了万玄的话实在不是滋味,登门拜访不送礼就算了,客套话没两句就出口要吃的,真不害臊。
“要是真的饿,我让人送一碗给你吃。”徐琼说道。毕竟有一面之缘,一碗凉面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大姑娘,厨房里不够了。”贞娘对这小登徒子很有意见,总共也就做那几碗,要是都给旁人吃了,她们这些丫头吃什么?
“几上不是还有一碗?”
偏偏就是有人恬不知耻,可他看起来只是个孩子,跟一个孩子计较什么?只会让人觉得自己小气吝啬而已。
“你挂在墙头上,方便吗?”
“没试过,不知道,不过不试也不知道。”他拍了下头,往下招手,让下面的人拿什么东西上来,再抬头就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从京城来,这是京里的点心,你尝尝。”
这下子,贞娘干脆什么都不说了。
“谢谢。”徐琼说着,让贞娘把阿青喊来,也把家里的梯子带上。
“要是很难吃,我全扣在你头上。”万玄威胁着底下的浮生。
浮生缩了缩脖子。
阿青到了院子,站在梯子上,看着隔壁一个小厮曲身站在墙根、一个男童踩着他趴在墙头上,和昂着头正和男童说话的小姐,顿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用眼神询问贞娘,她只是扯嘴笑了笑。
你问我,我也不会说。
一番折腾之后,那碗冷淘上了墙头,点心也到了贞娘手里,万玄拿起筷子,也不避讳,就在上头挟起面条吃了起来。
“大君,吃不得,要是有……有毒怎么办?”院里的人都听见一墙之隔外刻意压低的嗓音。
万玄的鼻子哼了哼,“这是从人家碗里抢来的吃食,你觉得她会想毒死自己吗?”
墙下没有声音了。
这对主仆简直让人无语,有必要矛盾成这样吗?她们真的不介意留着自己吃。
徐琼也不再搭理万玄,径自回到屋里吃茶,茶盏轻响,茶香袅袅。
“小妹妹,谢谢你的冷淘,我该走了。”万玄抹了抹嘴,对她说道。
“于礼,你该称我姊姊。”只见她微微颔首施礼。
姊姊?打死他也叫不出口,看在已经吃了人家一碗面的分上,他语带商量,“要不,叫你小娘子吧。”
徐琼没反应。
这么不愿意,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吗?
万玄想到了什么,又喊,“我叫万重华,你叫什么名字?”
“徐琼。”
“哦哦,玉树琼枝作烟萝的琼花。”
“是。”
“那么,下回见了。”他没挥手,说要走就干净俐落走了,好像专程来送一匣子点心和为了吃她一碗冷淘面而已。
“大姑娘,你怎么对那位小公子一点都不防备?”就算年纪相当,防人之心又不一定都用在大人身上,有的小孩才是狡狯。
可是想想这两人的对话——你该叫我姊姊、我叫你小娘子;你吃我的冷淘、我送你点心……好像也没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客套话。
“我见过他,在京里。”
倒也不是因为见过一次就对人掏心挖肺,他们之间好像说了些什么,又什么也没说。
贞娘听了才恍然,原来是认识的人,那就放心了,“大姑娘,要尝尝京里的点心吗?”
“我方才吃了一块,我想吃些咸的,炒个一荤一素的菜过来好了,这些点心,你拿下去分了吧。”
院子这边吃了饭的人慢慢散了步消食,紧接着午憩去了,隔着一堵墙,那边的人慢慢走在还有些荒草丛生的石径上。
“为什么不说话?”平常最聒噪不过的浮生,这会儿扮起文静了。
浮生倒吸一口气,一脸委屈,“小的是怀疑。”
“怀疑什么?”
“方才在墙头上言笑晏晏的人,真的是大君?”连他这个每天都和大君在一起的人都看傻眼了。
“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不是说,不这么做就没办法接近那丫头吗?”一切不过是权宜之计。
万玄的脸上再无之前的和善,取而代之的是流露魔性的黑暗眼神。
“小的只是建议,没让大君您这么投入。”才说完,浮生立刻捱了一脚。
不过,他的胆子还真大,“小的还有句话要问。”
“有屁快放。”看他捂着被踢的小腿,万玄没好气地说道。
“那位徐小姐的冷淘真的好吃?”
万玄横过一眼。
“不是小的没话找话说,大君是什么人,天下的好东西有什么没尝过?怎么就将那碗冷淘吃个精光了?”他家大君可是很难养的。
正因为什么都试过,再好的东西也麻木了,上回大老远把祖父请回来,大君也只吃了一筷子的菜,也就是说,唯有能够打动大君的,才能获得大君的青睐。
万玄有些语滞。
别问他为什么,他也不知道,就这么一筷一筷吃光了,自然得像家人一般。
忽地,他的脸色变得更差了。
家人,他一定是脑袋被驴踢了。
第五章 烧窑的本能(1)
蛋形窑快接近完工,徐琼也没闲着,柴方休息日那天,她让阿青去车马行租了马车,低调地带着两个丫头出门去。
只是,马车出门前,贞娘被突然出现的阿茂拦了下来。
“娘说不能来吵你,可是好几天没有人陪阿茂玩了,阿茂很寂寞。”他拉着贞娘的手不放,明明是眉清目秀的少年,说起话来却满是孩子气。
“贞娘有事要陪大姑娘出门,阿茂在府里等我回来,好吗?”她一个婢女哪能让小姐等?心里不禁发急,却不得不按耐下性子安抚闹别扭的阿茂。
“阿茂不要,贞娘都骗人,每天都有那么多事要忙,阿茂都不是你的事了吗?”他清澄的眼里都是委屈,像小狗被主人抛弃了似的。
和他讲道理是不通的,贞娘正不知道该怎么办,马车里的车帘让人撩了起来。
“怎么回事?”徐琼探出半个头。
“大姑娘。”想不到阿茂丢下贞娘的手,一溜烟跑到马车前扒住门框道:“大姑娘,你们要去哪儿,阿茂也要去。”
“我们有事要办,阿茂也有事吗?”徐琼亲切地对着他笑。
“阿茂有事,你们的事就是阿茂的事,贞娘最不好了,总丢下我,我不管,你们去哪儿,我也要去。”他嘟起嘴,一脸一定要跟着去的表情。
“大姑娘,奴婢这就把阿茂带下去,请大姑娘原谅。”贞娘慌张失措地拉起阿茂的手,形成两人拔河的局面,可是说到底,阿茂是个男子,他一但使起蛮劲不想动,小小的贞娘也拿他没有办法。
“想去就上来吧,马车里还宽阔得很。”徐琼出言制止了两人的拉锯战。
阿茂欢呼一声,跳上了马车。
他坐不住,扰得车上的人都不安生,最后还是徐琼用点心塞住他的嘴,他这才安安静静坐了下来。
贞娘满脸惭愧。
他们去了金华,为的是要找瓷土。
唐代的六大青瓷窑中,婺州窑名列其中,金华、兰溪等地土壤肥沃,在后世都发现有古窑遗址,徐琼要去金华一个专门产高岭土的村子。
这村子有十几户瓷土人家,一进村子,融合了长石和石英以及质地纯白细腻的高岭土放眼皆是。
阿茂吵着要喝水,她们不得不客气地敲了一户人家的门讨水喝,喝水的同时,徐琼惊讶地发现这户人家的后山有着类似景德镇高岑村的高岑土。
一因为高岑土的发现,新旧瓷土混合后,可降低瓷器烧成中的变形率,烧制出来的青白瓷胎体厚重,光泽度好,质量有显着的提高。
徐琼和这户人家的老爷子达成协议,买下他后院的高岑土,为期三年,她也只能在婺州待上三年。
老爷子看着闪亮亮的一小锭银元宝,满口答应。
上车前,徐琼看着玩得全身都是泥巴的阿茂说:“你是我的福星。”
阿茂呵呵笑道:“下次我还要来。”
这一趟有得吃又有得玩,大伙儿都对他笑,虽然不明白福星是什么,他还是很开心。
徐琼允诺,要是有好玩的,有机会一定捎上他。
阿茂笑得见牙不见眼,老鹰抓小鸡似地将徐琼扛起来放到肩膀上,她惊呼了一声,很快抱紧他的头。
她没被阿茂的行为吓晕,倒是丫头们和阿青被他突如其来的行为骇傻了,任谁都没想到他有这么一大把力气,尤其贞娘更是手足冰凉地软了身子,一想到要是闹出乱子,小姐如果出了个什么万一,她可怎么办?
“阿茂哥,这样不好。”举高看远对一个小姑娘来说,应该是挺有趣的一件事,但是她的灵魂可不是孩童,坐在阿茂的肩膀上,脚踩不到地,心里只觉得很不踏实。
阿茂呐呐地问:“大姑娘不喜欢?”
“不喜欢,我会害怕。”
“不怕、不怕,阿茂的力气很大。”他有些茫然,明明那些和他一起玩的孩子们都很喜欢他这样啊。
“你放我下去。下回不论想做什么,都要先问过我,好吗?”她看着他略带闪躲的眼睛。
“阿茂知道了。”他果然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下,还替她掸了掸裙子上看不见的灰尘。
“谢谢阿茂哥。”
“大姑娘谢我呢。”下一个瞬间,他又恢复无忧无虑的模样,满地乱转了。
拿到了瓷土,徐琼很是愉悦,就算回到家被冯嬷嬷碎碎念了半天,她仍是笑咪咪的,丝毫不以为忤。
“嬷嬷,人家只是出去找点泥土,您是觉得您被丢在家里所以不高兴吗?那么下回琼儿出门一定不会忘了您。”
“我哪是想出门?我这是担心啊,你这伶牙俐齿的丫头。”
“嘻嘻,我这不都是跟您学的吗?”
当然了,在回程,她牢牢叮嘱众人,之前发生的小插曲就不用向冯嬷嬷回报了,她连脚皮都没有磨破一块,既然人好端端的,就没有什么好提的了。
当蔷薇花开到最艳的时候,徐琼想要的柴窑盖好了,泥也炼好了。
她把自己试做的坯碗送进窑里,隔板上一排排色彩柔和素净的瓷碗宛如豆蔻未开的少女,没有釉彩的华丽外衣,只有静雅细腻的线条。
将这些未上色的瓷胎放入窑内烧成素瓷,待冷却后进行上色,再以低温烧成,这叫釉上彩,若将颜料直接涂抹在未上釉的瓷胎上,再上釉后烧成,称为釉下彩。
她也不明白自己这么多有关陶瓷的知识是从何而来,甚至能动手做,毫无垩碍,摸着瓷土和搅拌着釉色,反复揉搓切捏、熟谙瓷釉色渍调配,哪处烧出来该是渐层红色、哪块该是草木灰色,其中定然会有不可预料的变化,青红该到什么程度、渐层会变化出哪种型态?出炉之前,谁也不知道会是如何。
所谓的入窑一色,出窑万彩,便由此而来。
这些,对她而言就好像在做一个已经做了好几辈子的工作一样。
心里头的渴望无比清晰鲜明,有什么东西就要从她的脑子里呼之欲出,但是那几千把尖刺又来了,扎得她宛如被巨兽的爪子抓住脑袋,硬生生要被撕裂一般。这一次,她没有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和疼痛相处久了,总会学到如何与其和平相处,即便疼痛难言,她还是拚命地努力稳住呼吸,藉以缓和尖锐的头疼。
“小姐、小姐,您还好吗?”声音很遥远,是小柴师傅。
“大姑娘。”春娥和贞娘的叫声有些尖利。
徐琼缓缓睁眼,抹去额际的密密细汗,一脸苍白,“我很好。”
如果她的过去已然成为云烟,一再想把它召唤回来的下场就是这样,那么,就让它过去好了。
“您还是歇下来喝个水吧。”春娥对小姐时不时发作的头风已有经验,很快就把安宁镇痛的药茶端来。
柴方也跟着吁了口气,心底虽然不明白一个官家千金小姐为什么不好好学那些女子该懂的东西,而是花费大把力气弄这些匠人的玩意儿,但他来徐府也有段时日了,虽然不曾刻意打听,然而许多事情总会从人的嘴里不经意溜出来,拼拼凑凑也能了解个大概了,原来是要为母亲守孝而独自留在这里。
大创朝重孝道,孝顺是子女的本分,女子未出阁前,命运掌握在父母手上,出阁后得听夫君的,一生没有自主的权力,这女娃儿能自由自在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就这么些年而已吧,再过个两年,年纪一到,这些所谓的自由就会不见了。
“谢谢。”喝过药茶的徐琼把茶盅递给春娥,春娥还想说些什么,徐琼挥手让她别说了。
“窑盖好了,不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用?”又不是盖来当装饰品看的,既然是生财用具,不能不试用。
春娥退了下去,她知道自家小姐在这一方面有着异于常人的固执,只是,两炷香过去后,阿青来了。
这时的徐琼在柴方的协助下将砖块封堵窑口,只留下一个送柴的观察口,燃料是松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也就是十二个时辰中,必须有人不间断地加柴烧炼,在没有现代化仪器监测的情况下,只能凭肉眼观测窑膛的温度,掌控火候。
“大姑娘,那位爬墙……呃,住在隔壁的小公子今天来问过几遍,不知大姑娘什么时候有空见他?”阿青实在不明白,好好的门不登,爬墙这么有趣吗?
“去打发他,就说我走不开。”徐琼头也不回地盯着炉口看。
她全神贯注在这里,能不能烧成,这几天就能见分晓,哪有空闲见那小屁孩?
“是。”府里上下都知道小姐已经在这口窑边忙了好几天,就算外行如阿青也知道,这节骨眼正是离不开的时候,既然小姐说不见,自然就是不见。
“小柴师傅,你也先回吧,这火得烧一天一夜,结果要是出来了,我立刻让人通知你,这是工钱,请收下。”徐琼说着,递过去两封东西,一封是银子,一封是婺州最好的糕点。
柴方迟疑了一下,虽然收到银子无比开心,可是这窑是他独立盖好的,就像亲生儿子一样,虽然很想亲眼看着它运作的情形,但是他的体力确实到了极限,之前征得了小姐同意,两天后可以再过来瞧瞧。
“那么,小的告辞了。”拿定主意后,他笑颜逐开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