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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岁,万万岁(上)  第7页    作者:陈毓华

  “大姑娘……”春娥支吾地喊了声。

  徐琼眉眼一撇,“怎么?”

  春娥赶紧接话,“大姑娘可千万别叫奴婢下去,咱们帮不上捏泥的忙,但还是可以往窑膛里送柴火的。”

  “我就是怕把你们累坏了。”她们都跟着她在这里泡了一整天了。

  “大姑娘都不累,奴婢们累什么?”两个丫头不禁对看一眼,主子不怕自己累着了,反倒怕她们这些像是摆设的奴婢累坏,她们能碰上这么体谅人的主子,只能说自己上辈子烧了好香。

  “我留下,贞娘,你先下去歇着吧。”春娥知道贞娘还有个阿茂离不开她。

  贞娘轻捏她的手,满怀感激地下去了。

  “多搬些柴火过来,然后自己找把小凳子坐。”徐琼盯着炉口,手里还拿着烧火棍戳着柴火。

  还好最热的时分过了,要是溽暑还耗在这火边,一定会把人烤熟了,不过,长时间得待在这儿还真是考验人的意志力。

  “你在这里。”

  清越的声音响起,徐琼不用猜,一听就知道是谁来了。

  但是,他是怎么进来的?显然是有人没把她的话当一回事,爱来就来,爱去就去。

  算了,依他的个性,门房也拦不住,爱来就来吧,哪天他无聊了,好奇心转移掉就对她不感兴趣了吧。

  第五章  烧窑的本能(2)

  “原来你在忙这个。”

  徐琼已经对衣衫灿若云霞、着锦披彩的万玄不稀奇了,但是看到他的瞬间,脑袋仍有点当机,她看了一眼跟着来的浮生,再看向万玄。是她的错觉抑或是她眼花了?这个小正太好像长高了,一暝大一寸只是形容词,并不会有人真的像杰克与魔豆的那颗魔豆一样,在短短时间里那样疯长。

  她和他到底有几日没见了?她没刻意记,可是日子也没过多久吧?

  所以,是光线的问题了。

  不过也有另一种理论,男童通常会在某个年龄层长得比女童快,上回他在墙头,只见着一颗头,个把月不见,他要是吃好睡好,真的是长高了也说不定。

  所以,没什么好疑心的。

  浮生只能苦涩地笑了笑,自家主子干出这种私闯民宅的事,他哪还笑得出来,方才没有被乱棍打出去都觉得是走大运了。

  门房客套地说他家小姐有事在忙,意思就是不想见大君,大君却坚持要见上一面,若非徐府的门房当大君是孩子不计较,肯定会一棍子撵出去的,到那时,看大君的脸面要往哪里摆?

  其实,会做出这等事来的人,压根儿就是不要脸吧。

  万玄打量了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瞧着徐琼有些被火熏红的小脸蛋,“我来过好几回,你都不在府里,这次来说要见你,下人说你在忙。”他很自然地将春娥起身后空下来的凳子据为己有。

  嗯,听着有几分抱怨,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他们的交情好像没有好到她去哪儿都得向他报备吧,而且,凭什么啊?

  “重华少爷可是有事?”

  “说得这般见外。你忙,就是忙这个窑?”他想起来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满手是泥,脸上也没少沾到,捣鼓着的也是这些,一个姑娘家对泥巴情有独钟倒是稀奇。

  “是。”

  “你玩的可是烧钱的游戏。”不但需要整天照看、不断加柴且监控温度,瓷器上精美的图画也不是自己来就能成的,非要专门的师傅才行,会造窑来玩的人肯定是吃饱了撑着。对他而言,烧钱的法子多得很,用不着造窑来自讨苦吃啊,真想不开。

  “不尽然,或许能赚钱也说不定。”她说道。

  就像宋代的汝窑,因为烧造时间短暂,传世亦不多,汝窑瓷器传到后代的真品已不足百件,稀罕程度之甚,在拍卖会上,一件汝窑天青釉葵花洗就拍出了港币两亿零七百八十六万元,刷新了宋瓷的拍卖价格。

  就算在这个年头,汝窑仍居五大名窑之冠,可惜再也无人能烧出那样色泽青翠华滋、釉汁肥润莹亮的顶级天青和梅子青的釉色。

  她曾经想过,汝窑为什么会后继无人、为什么无人能烧制出那么漂亮又美丽的瓷器,最大的问题就出在青瓷釉与其他釉色不同,青瓷釉含有玛瑙。

  用含有玛瑙的釉来上色,才真的是烧钱游戏。

  “这窑火得顾多久?”万玄不喜欢她心不在焉地和他说话。

  “十二个时辰,火候必须维持在稳定的温度,一定要盯着。”

  “如何拿捏?”

  “这就需要一对火眼金睛了。”

  “你好好的小姐不当,弄一个窑做什么?了不起唤个下人来看着火就是了,亲自动手不是自讨苦吃吗?”

  她不怪他语气里充满着优越感,这是很普遍的价值观,买仆佣下人为的就是使唤他们,她却反其道而行,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的他怎么看得过去?只会觉得她蠢笨罢了。

  “府里夫子的寿辰快到了,我想送他一份礼物。”送礼是一,她还想试试自己的功力如何。

  这些东西,打从她当初醒过来就根深蒂固地刻在她的脑子里,好像有人说过,当学会某种技艺之后,久久不用会以为忘记了,哪天重拾却熟练得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陶瓷于她就是这种感觉,也许她的上辈子,又或者是上上辈子就是靠瓷器炉窑过日子。

  循着这条线索,她相信自己有一天总能找回那部分属于她的记忆。

  其实,懂不懂捏陶烧瓷和这辈子的自己没有什么必要性的牵连,就算知道了也只能说她比旁人多活了一辈子的经验,影响不了她现在的生活,但是,她不能否认,每个人的现在都是由过去堆迭而来,凭空失去一段记忆就等于人生旅途中有段奇异的空白。

  其实,经过这些年,她也想得很开了,老天如果能把她上辈子的家人记忆还给她,她会很感激,但如果不能,她也不强求。

  这些年她不是一点长进都没有,那个现代世界里,女人有多自由、活得多么恣意、生活有多便利,她都清楚,唯独记不住她的家人与朋友,还有,到底她是什么人?她一再勉强自己回想,只换来头昏脑胀和难忍的疼痛。

  她明白,人生有很多强求不来的东西,老天给了什么,同样也会收走什么为互补。

  老天爷给了她借尸还魂的这一世,收回她在现代的记忆,如果非得要这样才能显示祂的公平无私,那么她也只能认了,人不能太贪心的,因为她已经比旁人多了许多,她该知足了。

  万玄听了,不以为然。

  所谓的大儒,沽名钓誉者居多,小姑娘如此慎重还花这么大把力气,那个老头值得她这般对待吗?

  “那老头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么费力?”他撇了撇嘴。

  “尊师重道是基本的道理,夫子待我这个学生真心诚挚,授业解惑,我能回报他的不过一二,有什么不对?”

  “你就这么容易相信人?真是一个不懂人心险恶的小丫头。”他嗤笑。

  她选择沉默,话不投机。

  如果为人都要步步为营、处处算计,愤世嫉俗又什么都看不过眼、目中无人,他自己的日子难过,那别人还要不要过?

  自然,她也不真是一个天真的十岁孩童,她知道人心建构在利益上的争夺有多惨烈,她也是有底线的,如果一个人没有底线,很容易被人搓圆捏扁、吃干抹净而尸骨无存,但是,她也不会因为这样便视众生为敌。

  见她面上不喜,万玄也打住不说。

  她看着就是个散发温暖气息的小姑娘,本以为她好说话,不想这么个小姑娘也有脾性,还挺有主见的,不赖嘛。

  他万玄,别的优点没有,最多的就是耐心及擅长谋划,有手段有谋略又不失原则,否则,这片江山是如何打出来的?

  这会儿的他有求于人,身段不算什么,委婉也不算什么,他不在意过程,只看结果。

  他向来予取予求,恣意妄为,然而,一生猖狂却换来如此凄凉。

  为了她这副“药”——是的,他不相信什么羁绊之说,女人于他而言和毒蛇无异,躲都来不及了,怎么还会有其他感觉?所以,他把她当解药看,只是,几番打交道下来,她也不是那种尖酸刻薄、脾性暴躁、爱搔首弄姿或算计他人的女人,性子虽然有些拧,却很明理。

  和她相处并不难受,甚至谈得上是自在。

  周遭只剩柴火劈里啪啦的燃烧声。

  “为什么不说话?”看苗头不对,他语气淡淡,“莫非我说错了什么?”

  “凭什么你问我就要回答?”奇怪了。

  他微微浅笑,美好的唇不自觉勾起弧度。

  这是孩子该有的魅惑笑容吗?

  一旦长大之后,该有多致命啊?

  徐琼见了,一颗心怦怦跳个不止。

  “我的生辰快到了。”他说道。

  她又朝炉口放进两把柴,松木柴使得空气都弥漫着松香,只是闻久了会嗅觉疲劳,久居芝兰之室不闻其香就像这样。

  “生辰?”

  “对啊,你会给我什么礼物?”

  听起来怎么好像她欠他似的?

  “还没想到吗?不打紧,我让你打个欠条,过两天,你窑里的东西烧出来了,让我挑一样就是了。”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完,他居然还萌萌地微笑。

  徐琼心想,幸好他是男子,如果是女儿身,不晓得有多少女子见了不免要羞惭。

  “凭什么,我们家大姑娘又不欠你的。”一旁的春娥嘟囔着,非常打抱不平。

  人可以有多过分,看这个小家伙就知道了,索讨礼物还要人家打欠条,这比较像流氓地痞勒索吧?

  最好他是真的缺小姐的陶器用啦。

  “你这丫头懂什么,没听过长者赐、不可辞吗?你们家大姑娘大我几岁,她送我生辰礼,我当然要笑纳。”

  还长者赐呢,小姐的年纪又不是能当他娘亲、当他祖母还是婶娘之类的长辈,两人就差那么点年纪,简直是胡诌。

  之前是谁心不甘情不愿地叫着小娘子,连声讨好的“姊姊”都叫不出口,现在又变成长者了,呸!

  徐琼没生气,眼前的男孩就像在跟她讨糖吃,她手上有,给他就是了,基本上只要不是侵犯底线的事情,她不会小气,“不要紧,窑里的东西多是碗盘,不值什么,你喜欢的话,尽管挑就是了。”

  只是一些泥塑的东西,让人心意满足却不值钱,他想要,也没什么不可以给的。

  “那就说定了,两天后,我来拿。”他伸了个大大的濑腰,施施然地离开了。

  这座窑虽说烧钱,不过若没点真本事,谁敢揽下这种活?

  也就是说,他可以稍微期待一下这女娃儿会烧出什么东西来喽。

  “大君,府里什么好宝贝没有,为什么您非要那位小小姐送生辰礼?不过是一个从四品官的家眷,那位小小姐又不算掌家,能拿出什么让大君满意的礼物来?”踏出徐府,浮生马上把心里的百思不解倒出来。

  别人不知道,他却是再清楚不过了,在大君的府里,随便一项家用摆设都是前朝骨董,就连个盐巴罐子也不是徐府这样的人家用得起的。

  万玄瞥了他一眼,不愠不火的,却看得浮生出了一身冷汗。

  “我就是想要。”万玄的声音像一片飞卷云,没入空中。

  第六章  难得的生辰礼(1)

  两天后,天青如洗,万玄闲庭信步来到徐府。

  这回,他虽然仍是从角门进来,不过门房不拦他了,显而易见是收到小主子的命令,知道他今日会来。

  还有,他每回的打赏要不是几锭银锞子就是金叶子,门房被惊坏了,悉数送到小主子面前。

  小主子却笑笑说,他要给,就收下来吧,这就是门房的福利啊。

  所以,门房就很大器收下了打赏。

  万玄穿过垂花门的时候,徐琼正专心端详着出窑的器物,她用了两天将窑温降下来,窑里的器物被她小心地撤到外面的隔间架上,整齐有序地排列着,每个隔间架皆铺上了细绒布,为的是防止碰撞,可见她对这些瓷器之重视了。

  几摞素三彩瓷大碗和斗彩葡萄纹盅,几只茶壶,几套茶杯、杯盅和杯盖,种类不算多,但是稍微对瓷器有点研究的人都知道,这几样瓷器可不简单。

  就拿斗彩来说吧,所谓斗彩是将釉下青花和釉上彩相结合,十分争奇斗艳,在烧制的时候要先勾画轮廓的青花再填充色彩,以低温二次烧成。大创朝的斗彩还叫“五彩”,这时候还生产不出釉上的蓝,想要蓝色就必须依靠青花,眼前这一套斗彩葡萄纹盅便是等着填充色彩、二次烧成的半成品。

  这年头的瓷匠们还没研究出蓝釉,但是她徐琼知道。

  毕竞,她是从集结了五千年历史精粹的现代而来,而且反复做过无数次,在大创朝,她有比别人高出不止一筹的优势。

  这样的蓝釉非常绮丽,就连她自己都很期待它烧出来时会展现出何种风华美貌。

  她还能够同时烧出高低温几十种不同类型的瓷器,可以说是任何窑炉都望尘莫及的,其实,就连最厉害的把桩师傅,也就是官窑的烧窑总指挥都不敢打包票能做得到。

  “吓!你怎么来了?”徐琼还在检视着自己的作品,赫然发现身边有人,惊讶地转过头来,发稍扫过万玄的脸。

  “我来有好一会儿了。”只是你都没发现而已——他暗想。

  奇怪,那股拂过鼻子的香味是什么?

  明明她的头发又枯又黄,怎么会那么香?

  今天的她穿了件月白色的圆领衣衫,窄袖短襦,这一转头将她脖子的线条都显露出来,粉嫩的脸颊、红艳艳的嘴唇、灵动的眉、盈盈的眼,还有青葱般的手指,在土坯室晕黄的光线下,身上染了层暖融融的光泽,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动人,枯黄头发这个小缺点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看中哪个?”徐琼也发现向来嘴上丝毫不肯吃亏的万玄有些不够灵敏,视线也有些怪异,她却不在意。

  “真的随我挑?”接触到她湛亮的眸子,万玄不知怎的,竟然觉得一阵心慌,他连忙收回自己的目光,一颗心却更不受控制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她朝他一笑。

  在一旁候着的浮生和春娥互相看了一眼,两位主子真是奇怪,完全是不经心说着客套话的模样,为什么彼此都能明白互相的意思,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要是换成他们的话……

  主子们高来高去的,他们这些下人还是说些普通的、大家都懂的话就好,要真有不明白的地方,多问几句就行。

  万玄发现自己还满喜欢徐琼看着他的眼神,她这么瞧着他,他一点都不觉得讨厌,反而很欢喜,只是,这种欢喜让他有些陌生。为了不让她发现他的失常,他连忙转过头,极力控制自己的嘴角和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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