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上门的是客人,看清来人的面容之后,李掌柜肃容了,“小姐?”
“李叔。”
在丧礼中,这位李掌柜有来吊唁,也和她说过话,那时,她只模糊知道他是跟着母亲陪嫁过来的陪房,替母亲管着铺子,想不到就是这间聚珍堂。
李掌柜将她领到后面的小厅,让伙计上了茶,这才端立在一旁。
“李叔,您也坐吧。”看着简单大气的桌椅,这间小厅显然是李掌柜平常记帐看帐、休憩的地方。
“谢小姐。”他是有阅历的人,也不推托,道了声谢才侧着身子坐了半张椅子,显得有些拘谨恭敬。
“娘过世后,把这间铺子留给了我。”她开门见山。
李掌柜心里一跳,只迟疑了一下便道:“小姐能接手聚珍堂,老奴总算放下心来了。”
东家走了,不得不说店里面最近人心有些浮动,小姐的年纪又这么小,懂得生意上的事吗?新的担忧又浮上心头。
“琼儿年纪还小,对生意懂得也不多,铺子里的事还是要多仰仗李叔费心。”她也不摆架子,对于铺子,她没有什么一开始就要大刀阔斧整治的想法,只希望在她及笄之前,粮行和珍玩铺的收益能打平就好,往后等她站稳脚步,若有其他想法再来打算。
“这是老奴的本分。”
“琼儿这趟来是有两样东西要请李叔帮我看看,是否有收卖的价值?”她示意春娥把木盒拿过来放在几案上,然后打开铜锁,一只雪花蓝大盘呈现在李掌柜眼前,接下来,余下的三只全亮了出来。
李掌柜乍见,先是瞪大眼,好一会儿仍别不开目光,神情难抑、心荡神摇,他慎重地将盘子从里三层外三层的盒子里端了出来。
四只大盘一字排开,尽管见过不少好东西,他还是大大倒抽了一口气,喉咙吞咽口水的声音大到都耳鸣了,“敢问小……东家,这蓝釉盘是从哪里来的?”
“一个朋友交托寄卖的。”她无法据实以告,若是告诉这个中年汉子这些瓷盘是她烧的,他会信才怪,不如说是朋友托卖,可信度还比较大。
李掌柜把四只大盘又摸又看,眼睛泛光得都快撑不住了,最后激动地让伙计把柜台边的鉴赏师傅请来。
这下子,连他都不相信自己的眼光了。
也难怪,就稀有程度来讲,不仅江南,整个天下,蓝釉的瓷器都非常稀有,因为蓝釉很难烧制,需要高温,成功率低。
“掌柜的,你瞧瞧,这盘形体不小,釉色又正,均匀到挑不出一丝瑕疵,像这种通身都泛着蓝紫,看上去很润泽的,真的很罕见。”
加上四朵栩栩如生的贴花,鉴赏师傅看着散发蓝紫色光芒的大盘,简直是爱不释手。
识别瓷器的价值有几要素,首先是物以稀为贵,其次要看釉色如何,如果颜色不正就次了,再来就看器形,体型越大价值越高。
“可惜的是,居然没有落款。”他最后叹了口气。
“这种蓝釉要求的技术太高,一般的窑口是绝对烧不好的,因此,没有款识也可能是官窑烧的。”李掌柜和师傅说得起劲,压根儿把徐琼晾到一边去了。
徐琼也无所谓,悠闲地喝着茶,安静地听他们讲评,顺手抓了一把盘子里的果脯给春娥。
她是个孩子,做着这种事一点也不失常。
“即便不是官窑烧制的,也是官搭民烧,也就是官家订制,让民间的高手来烧制。”鉴赏师傅恋恋不舍地把手中的大盘放回木盒里,这一生能见到这么精致漂亮的瓷器,他也值了。
李掌柜回过头来看着徐琼道:“这四只大瓷盘,不知东家那友人可有开价要卖多少银子?”
“两万万两。”
李掌柜对徐琼的狮子大开口一点都不惊讶,反而慎重地考虑着。这种捅破天又前所未见的四色蓝就这么丢进瓷器市场,不知会刮起多大的旋风,又会造成多大的效应,可以为聚珍堂赚进多少银子?
这可是无法估计的数字啊,两万万两,小姐的估计还真是保守了。
“李叔如果觉得可以接受寄卖,售出后有四成的佣金可以拿。”她竖起四根可爱莹白的小指头。
“啊?”
四……四……四成!
那简直是天价啊,就算从此回家养老,什么都不做都能优渥活到老死,甚至子孙三代都不愁吃穿。
李掌柜还没缓过气来,徐琼又丢出一记炸雷,“我觉得,要推出这几只大盘,拍卖是最好的方式。”
拍卖听起来像是现代的产物,其实早早就起源于公元前五世纪,人类有了剩余的产品,为了转让或者出售,这种竞价的买卖方式方便又成功,才会引起人们的兴趣和关注。
这名词听着新鲜,经过她解释之后,李掌柜一拍大腿,“这真是绝妙的主意啊。”
“细节部分,就请李叔多费心了。”
“不敢,这是老奴该做的事。”
离开时,她顺道也把聚珍堂的帐册带回去。
既然要涉足这一块,不把帐目理清是不成的。
之后,她又带着春娥和阿青去了粮行。
后续发展让徐琼不由得十分赞许,其实不要小看古人,他们的聪明智慧绝对不亚于现代人,将举一反三贯彻得淋漓尽致。
李掌柜请来画师将四只瓷盘画在邀请帖上,帖子只有三十份,放出消息后就分送到婺州知府、窑主、鉴赏收藏家、商贾富户等等有头有脸的人物手中。
因为只有三十份,就算自诩是在婺州说话有声的人物,也不见得就能拿到。
如果说,大家都拿到了帖子,端看值不值得去这么一趟,若是没拿到,上流人物最讲究的就是脸面,一旦涉及到面子问题就必须争一争,否则今后在圈子里就抬不起头。
再说,聚珍堂在早些年是颇有名气的,只是这些年来的作风行事转为保守,许多年没有推出特别显目的珍品,这么平地一声雷,加上受到邀请的人们看见帖子上精致的绘图,还注明了凭帖入会,姑且不论实物值不值得花银子去买,这场热闹就非得亲眼去瞧瞧不可了。
于是,拍卖会这天,许多台面上的人物,甚至隐藏着低调过日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非凡人也想尽办法,透过他们自己的管道拿到邀请帖子。
自然了,甲家拿到,乙家就去不成了,几家欢乐几家愁,又因为四只蓝釉盘当真稀罕至极,那一个个行家全都是带着毒眼的鉴定师前往。
一番高价竞争下来,激烈标售的状况只有亲身参与的人能够清楚述说。
徐琼不关心这些,她只关心四只蓝釉盘卖出的价钱为何。
这样很市侩吗?
她凭自己的工艺赚钱,谁又能说什么?
第七章 收获第一桶金(2)
当李掌柜把银票送到徐府时,她才知道四只盘子卖出了天价——四万万两!超过她预估的两倍价。
她依照诺言,给了李掌柜四成,还给了铺子里的师傅和伙计丰厚的分红,每个人都拿到叫人手软的银子。
她这一举动,扫除了聚珍堂多年的郁闷之气,每个人都振奋起来,士气如虹了。
而她有了这笔银子,自信也足了,当着一干下人的面前宣布要给阿茂工钱。
“先暂定一个月的月钱五两,日后阿茂如果表现突出,月钱也会跟着调整。”
这一番话在下人圈里激起偌大的涟漪,连胡二和妻子都是一脸的不敢置信,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反倒是当事者阿茂一脸傻笑,还回问徐琼道:“五两银子很多吗?”
胡二媳妇拉着他的手道:“五两银子可比爹娘的月钱都还要多许多,太多了。”
阿茂笑得天真无邪,“贞娘,阿茂会赚钱,阿茂可以养家了,以后娘不会背着阿茂偷偷哭了吧?爹也不会一个人喝闷酒了。”
“嗯嗯嗯,你赶紧先向大姑娘叩头谢恩吧。”胡二可从来没想过自己这傻儿子能替自己赚回一分钱。五两银子,是五两银子啊!不是五分钱。他的孩子不傻,真的不傻。满怀辛酸感慨,老泪一个没忍住,除了拚命压着阿茂的头让他向徐琼磕头,胡二什么都说不出来。
“磕头就不必了,这是阿茂应得的。”徐琼挥了挥手,“这段时日,大家都辛苦了,晚上让厨房加几个菜,大家吃好喝好,明天依旧要坚守自己的位置,做好自己的活儿,我不会亏待大家的。”
她的话立刻得到满院子的欢呼回应,眼角余光看见了垂首立在一旁的贞娘眼中充满无限感激。
这回,是真正收服她的心了吧。
徐琼也微微笑了。
婺州就算入冬了也不见飞雪落泥,只是微冷的风把园子里的草木吹得七零八落。
天气变冷,钟螽的老腰开始酸疼,干脆让徐琼放了假,不料她却被冯嬷嬷逮进房里刺绣。
如此天气,做什么都比在绣绷上飞针走线来得好,做针线真的需要天分,冯嬷嬷怎么就不懂因材施教呢?
她又戳了一针。
“大姑娘,出大事了。”春娥想着身上的寒气不是太重,心里也急,跺了两脚便进了绣房,房里因为烧着炉火,乍冷还寒,徐琼没怎么样,倒是春娥打了个喷嚏。
“这是怎么了,急急忙忙的?”徐琼把芍药的叶子渐层色补上最后一针,抬起了头问。
“小姐,常州那儿传出洪姨娘有身孕的消息,据说还是个男胎。”
常州和婺州两处宅子并不是互不通气的,再怎么样徐明珠在公务之余对女儿还是十分关心,徐琼透过赴任的父亲派来的下人,多少知道洪姨娘和庶妹在知府后衙过得有多滋润。
但是她从来不说什么,像这时候,她坐着听春娥把话说完,脸上毫无表情,甚至连个颔首或皱眉的动作都没有,这让春娥很担心,难道大姑娘被她的消息吓坏了?
“我们只要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顾好,别人的事,咱们管不着。”
“什么叫别人的事?大姑娘,难道您就没想过,那个洪姨娘要是因为这样被扶正,那您将来的日子可怎么办呀?”春娥觉得自己的脑子快转不过来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阻止洪姨娘爬上继室的位置,还是要指责父亲忘记糟糠之义、阻止他要子嗣传承香火的想法?”
父亲不是个对自己的仕途没有想法的人,于大处,他爱民如子、清政廉洁,只要不在小事上不知轻重,让人抓住小辫子,想再往更高的位置真不是难事。
她犯得着为了一件还未成为事实的事情心烦吗?
春娥这一听就收了声,“奴婢不敢。”
“往后行事要稳着点,别喳喳呼呼的,让人看轻了。”这丫头的优点就是笔直的一条筋,缺点也是如此。
“那……”春娥吐了吐舌头,犹自挣扎。
“春娥,你听过“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这几句话吗?”徐琼没有生气,而是循循善诱。
春娥摇头。
大姑娘明明还小她两岁,年纪那么小,眼神却是自信又笃定,像是沉淀了许多岁月的老者。她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很荒谬,也许这就是有读书的大姑娘和她这个只认得几个字的奴婢的差别吧。
气质啊,这种东西,她这一辈子大概都不会有了。
“这些话的意思是告诉我们,善于用兵作战的人总是要先创造对自己有利的局势,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洪姨娘如何、我爹又是如何,身为晚辈的我都无法置喙,甚至指手画脚,我只能想办法让自己不处于劣势,你明白吗?”
一个失去母亲的孤女,对于父亲会不会再娶、娶回来的新妇是什么人,她都不在意,专注于那些自己无能为力的事物,不如把重心放在自己能做的事情上。
譬如制瓷,譬如生意,有人曾告诉过她,经商之道就是一步先、步步先。
在这个年纪才十几岁就被视为成人的时代,十岁的她必须开始替自己的未来铺路,而且要躲在幕后,低调地不出风头。她不要名声,动用自己多出了一辈子的智慧,只为了趋吉避凶,难道还做不到吗?
“奴婢明白大姑娘话里的意思,您是不想处处受人掣肘。”春娥慢慢厘清徐琼的话,眼睛蓦然明亮,“您造了窑,又做那些瓷器,不只是为了夫人留下来的铺子,也是为了想让自己站稳脚步,对吧?”
徐琼对她嫣然一笑,点了点她的小脑袋。
果然聪明了,只要肯稍微花点脑筋,这丫头的确不差啊。
“还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拉长着声音,已经把徐府当自己府邸出入的万玄,背着手踏进徐琼的绣房。
“又是你,是谁让你进我家大姑娘的绣房的?”春娥像护着小鸡的母鸡,蹦地跳出来拦住他的去路。
跟在他后面的贞娘面有愧色,“大姑娘,奴婢拦不住万公子。”
的确也是,她这样小胳膊小腿的,只能拦君子,拦不住小人。这份认知,徐琼从很早之前就知道,只不过一阵子不见这个小人,好像又长高了。
“来者是客,去沏茶。”她轻描淡写地阻止两个丫头眼底赤裸裸的驱逐之意。
虽然不是很情愿,贞娘还是下去了。
待茶送上,徐琼挥手让她们去外头的院子等着。
“快去啊,连你家大姑娘的话都不听了,这样的丫头真不合格,要是我就卖了她们。”
万玄很落井下石地狐假虎威了一下。
春娥握了握拳头,还欲说点什么,随即被懂眼色的贞娘拉走了。
“公子大驾光临,有何指教?”有事必登门,没事也会来她这儿闲逛一圈的小正太、童子、少年……她都有些拿不准该怎么称呼他了。
才多久不见,他又往上窜了,感觉上似乎每见他一回,他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个子,这孩子真的有问题。
“琼儿对我还是那么见外。”
琼什么?她差点呛到,才相处没多久,他对她的称呼已经从徐小姐、徐琼,进化到亲密的琼儿了。
除了爹娘这么叫过她,听他这么亲热的语气真的很不习惯,不过对于这种人,她也懒得纠正了,若是越说,他肯定越故意,当作没听见就好。
至于见外,她能不见外吗?
他们俩不是亲不是戚,朋友更谈不上,她不知他的根底,他也从来不说,对一个来路不明、浑身充满蹊跷和谜团的人,亲近得了吗?
她原以为,世上有很多事、很多人是需要时间去沉淀的,慢慢接近了,许多事自然就会浮出水面,可是她错了,经过这些日子,对他,她仍是没有了解多少。
也不怪她心里疑问丛生,她的身体是孩子,不过请原谅她的思维并不是如此。
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个时代不是她以前习惯的那个自由民主、甚至可以任性的年代,这里封建又八股,人命——尤其是女子的命,薄得跟张纸一样,她不能不防、不能不慎重、不能不如履薄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