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阳光筛落,映照得大楼顶层的健身房内,一片朝气明亮。
墙上的电视中正在播放晨间新闻,音量关得很小,只有阵阵低语传出。而跑步机上规律步伐稳定进行着,单调的声响让室内更显寂静。
砰、砰、砰。
一整片墙镶着由地板到天花板的大面镜子,迎着晨光,映出一个孤单的身影。身影主人双颊晕红,汗流浃背地跑着步,眼神极专注地盯着跑步机前方液晶屏幕。
计时数字缓缓跳动,五十九分三十秒、三十一秒、三十二秒……
终于,一个小时到了。黎永萱吐出一口大气,一面调整跑步机速度,一面抓起旁边毛巾擦汗。
等呼吸慢慢缓和之后,她下了跑步机,来到全身镜前。盯着镜中自己,慢慢的皱起眉。
虽身段堪称窈窕,但腿不够长,腰不够细,胸部不够大。再怎么努力看,也只是个尚称清秀的普通人。
像这样,怎么能艳惊全场?又怎样配得上她心目中那个人?
黎永萱懊恼地把气出在自己身上。拉筋伸展腿部肌肉时,她恶狠狠地撑开腿,身子用力往前倾,下压──
“可恶!没用的东西!”她忍不住出声咒骂自己。柔软度都这么差,胸口没办法平贴到地面!
气呼呼地结束清晨的运动时间,她下楼回到住处冲澡换衣服、认真化妆。准时要在七点四十五分准备妥当,踏出大门。
晨光中,她在玄关做最后的检视。刚刚的运动打扮尽去,此刻换了一身标准粉领新贵打扮。
“OK、OK、OK……”依然自言自语着,一项项检视下去──
衬衫雪白笔挺,过关。窄裙若太长会没精神、太短又不端庄,今天身上这件刚刚好,再度过关。才刚修剪过的短发利落中又带着几分妩媚。脸上妆容精致无瑕,一百分。
只不过……
黎永萱微皱着眉,拉了拉衣襟。
本来合身的衬衫,此刻有点空荡荡的。罩杯缩水了。也难怪,她之前病过一场,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怎么可能全身都瘦了而胸部不受影响?
她望了一眼时钟。没时间了,不然,她还真想回头去换上调整型内衣,让罩杯升级之后再出门上班。
“就这样好了,加油!一切都会OK的!”她在镜前对自己说。
穿上三寸高跟鞋后,自信彷佛也长高了不少。昂首阔步,她踏出家门,迎向灿烂耀眼的朝阳,以及──崭新的一切。
刚升职的她被分派到新工作。有新的住处,新的环境,新的办公室,新的同事,新的一切……只有上司不是新的。
念头一转到上司身上,黎永萱的心跳突然怦然失序。
当年报考这家大财团时,她锁定的是管理顾问一职。集团的总监亲自主持最后的面试;一字排开的主管阵仗极森严,但黎永萱有备而来,一点也不怕。
只是,在与那俊秀倜傥、浑身散发雅痞气息的梁总监四目相交之际,对方对着她眨了眨眼,漾开潇洒微笑;电力十足,让初出茅庐的黎永萱整个魂都被勾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那天她根本忘记自己表现得如何,只记得当一个月后接到通知时,看着录取信最后他的制式签名,黎永萱激动得偷偷掉了眼泪。
之后几年来,她犹如拚命般地埋头工作,不惜牺牲健康以及私人的生活,一切在所不惜,只为了交出一张漂亮成绩单给“他”看。
一晃眼,就是五年过去了。
五年来,她成了空中飞人,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以饭店为家是常事。工作包括评估投资计划,拟定未来方针,写成报告以供决策单位参考。每一天都过得很累、很辛苦,她却甘之如饴。
今天开始的工作,便是要评估一家大型运动中心的使用及获利情况。运动中心刚落成没多久,顺便要对于投资的队伍、选手做出初步的审核与简报。
停好车,黎永萱走向运动中心的大门。突然,她被挡住了。
“小姐,等一下,请不要再往前走了!”警卫对着她的方向高喊,“请各位先散开,救护车马上要来了!”
黎永萱吃了一惊。一大早的,九点还不到,里头发生什么事了?还要出动救护车?
才想到这儿,一阵刺耳的救护车警笛声就远远地传来。闻声而来的人群三三两两开始聚集,探头探脑的,议论纷纷。
而提着公文包、手提电脑的黎永萱站在原地干瞪眼,进退两难,不知道该怎么办。
“喂,女人!不要挡路,快闪开!”突然,她身后冒出一个粗暴的嗓音。
被这么一怒喝,她脑筋一时还转不过来。何况她站在人行道上,一边是花台,另一边则是草皮,到底要她闪到哪里去?
当下她缓缓转身,正想拿出最职业而怡人的微笑来面对时──
“让开!听不懂人话吗?”那人继续暴躁狂吠,火车头般冲了过来,大概是嫌她杵在路中央碍事,还索性伸手一推,粗鲁地为自己开道。
那人力道还挺大的,害她一个踉跄,退了好几步,下一瞬间,她已经跌坐在草地上了!
臀部一阵剧痛传来,黎永萱皱起眉狠瞪那个粗鲁鬼。
只见一个矫健背影一路狂飙而去,浑然不把周遭路人放在眼里。早晨的阳光闪耀在他的头顶,映得他飞扬的发色闪出特殊金光。
到底在赶什么?赶着去投胎吗?她很不爽地在心底嘀咕着。
低头一看,顿时,狠狠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见她的浅灰色套装上,被刚刚那人一推,赫然留下了一个血、手、印!
走进运动中心,彷佛走进一个巨型的冰箱。所有的器材与设备都极崭新、现代、简洁、毫无温度。加上里面空调大概开到最强了,令脱掉外套的黎永萱冷得有点发颤。
不脱外套也不行,上头的血手印太怵目惊心;相形之下,跌坐在潮湿草地上造成裙子后头一片草痕,也就没什么大不了了。
她强迫自己暂时忘掉混乱狼狈的突发事件,镇定地按照原订计划,与运动中心的主管开会,听取简报,接着还在经理的陪同下,视察各项崭新的设施。
昂首阔步,高跟鞋踩出自信的步伐。充满运动选手的训练中心里,突然出现粉领丽人一名,自然引来教练、选手的侧目。
黎永萱隐约感觉到了,让她浑身不自在,只觉得大家一定都在盯着她的绿屁股看──说不定还在偷偷质疑,这人怎么一点也不专业?来开会,连服装仪容都不整齐?!
心里越是尴尬,表面就越是冷静严肃,才不会让人察觉。
到视察告一段落时,他们的脚步缓了下来。经理迟疑片刻后,很礼貌地询问黎永萱要不要去喝杯咖啡。
“黄经理,接下来应该是要跟滑冰队开会,不是吗?”黎永萱翻了翻手上的行程表,有些困惑地反问。
结果这一问,经理突然结巴起来,“这个……滑冰队早上发生了一点小意外,可能不方便……黎小姐,是不是……改天再约?”
“全队都有意外?”她微微皱眉,早先明明看到有队员在场中练习呀。
“呃……受伤的是麦纬哲,是队中很重要的选手……所以……”
麦纬哲?嗯,她听过这个名字。
毕竟她一定要彻底了解投资商品,才能精准预测获利与评估风险。这位麦纬哲呢,简单来说,身上的奖牌加起来可能够开一个小型博物馆。
由麦纬哲领军的滑冰队,是本运动中心的主要使用者,也是能见度很高的一群,在她的评估报告中绝对不可或缺。主管们也都很关心他们。求好心切的黎永萱自然不可能轻易放过,是她今天工作的重头戏之一。
“可以让我跟其它队员谈谈吗?”她客气但坚持着。
“滑冰队的练习使用状况我很清楚。不如这样吧,由我做东,请黎小姐吃个饭,我一面向你简报──”
第1章(2)
秀眉越皱越紧,她搞不懂为何这位经理一直提议要去吃饭、喝咖啡?她来视察一向都无暇吃饭,顶多一个三明治配矿泉水解决;真要吃,运动中心也有员工餐厅呀。
所以当下她就一口拒绝了。“谢谢,如果经理肚子饿了可以先走没关系。滑冰队现在在训练室吗?不如我自己过去,不麻烦您作陪了。”
说完她便踩着坚定而迅捷的步伐离去,竟是不给人多说的余地。
经理目送她窈窕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一面扼腕:果然传闻是真的,这位黎小姐完全公事公办,对别人的示好永远视而不见,邀约也永不答应。
真是可惜呀,如此清秀佳人,居然一板一眼,不解风情!
不解风情的这位佳人浑然不觉,一路来到了运动中心内部,位于二楼的重量训练室。
训练室极大,占地大概有上百坪,进门之后一望无际,全是各式各样崭新的器材。不过此刻没什么人在使用器材,只在远处的镜墙前,有几位选手正盘腿端坐,犹如老僧入定,一动也不动。
她关上玻璃门,缓步走了过去,“请问,竞速滑冰队是不是──”
听到声响,那些选手却都没有任何反应,继续沉浸在打坐中。只有一个靠在旁边、教练模样的人物抬起头。
“小姐,你有什么事吗?”教练口气尚称温和,但很明确地下了逐客令,“如果没有急事的话,请不要打扰。”
“我是名洋集团的黎永萱,之前有通知过,今日开始,要在运动中心展开为期一个半月的评估。”
“喔,来视察的?”教练点了点头,“我有收到通知,不过今日可能不方便,请黎小姐再跟中心重新约时间。”
黎永萱自然不会就这样放弃,她不死心地追问:“就花各位几分钟休息的时间,也不行吗?我今天只要问几个问题而已。”
“你问也没用,负责对外发言的选手不在。”
“我不一定要跟谁对谈,随便哪一位选手都可以──”
教练还是摇头,“没用的,能受访的只有麦纬哲。”
正在僵持不下时──
“哇噢!”她身后有人开门进来,还发出了啧啧称奇的赞叹声,“绿色的屁股,我第一次看到!”
此言一出,响遍室内。眼前这群本来都闭着眼睛的选手,闻言,突然统统都有志一同睁开眼,好奇的目光投向黎永萱。
黎永萱立刻反射似的用手遮住臀部,一面回头怒瞪这莽撞的──
来人,有着狮鬃般浅色头发,嗓音也很耳熟。不就正是早晨赏了她一个血手印、还把她一把推倒在地的人吗?
正面相对,她总算看清楚了他的长相。嗯,跟她手上资料中,竞速滑冰队档案中第一张资料照片相符。
浓眉、挺鼻,他有着英俊到令人发指的五官,以及一双浅得像是透光琥珀的眼眸。
这……不就是麦纬哲本人吗?!
嗯,很漂亮的屁股,就算是绿的。
麦纬哲懒洋洋靠在镜墙前,有一搭没一搭的听她板着脸、正正经经地详述着本次访察的内容。
她大概不知道训练室内有两面镶了落地镜的墙吧,从他的位置可以清楚看到她的背面。若她知道他根本没在听,只是一直在欣赏她的可爱翘臀,大概没办法这么冷静的侃侃而谈下去。
白衬衫、灰窄裙都忠实勾勒出她不夸张却窈窕姣好的身材。臀部那一抹绿印子吸引了他全部注意,真令人手痒,想帮她拍一拍……
“……请问,你有在听吗?”黎永萱的一句话,把他拉回现实。
只见她眼睛微微眯着,不大信任的样子。
就算真的在神游,但他麦纬哲是何许人也,怎么可能被抓包?他在竞赛场上可是一眼观十的角色。
“当然有。我们的第二期集训从下周开始,使用运动中心的频率将会变成每周四天,每天六小时。到第三期之后会变成每周七天、每日九小时。而第一期的训练成果请等下周的简报。”他很轻松地回答了一连串的问题。
那双睫毛长长的美眸还是眯着,研究着他的回答。
“我想请问的是,麦先生‘个人’的感觉。”她吸口气,说:“本中心是否达到你的期望与目标?有没有要加强的地方?新的训练场地用起来,规格与状态又怎么样?跟以前的练习场地比起来怎么样?”
又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条列式问法。这小妞,都不会松口气,慢慢说的吗?
当下他又是懒洋洋的打个呵欠,“你要专访我的话,先去跟教练约个时间再说。我现在要开始训练了。”
训练?他们成群都像在休息、打盹啊!
不管,继续问。
“还有,本中心应变措施是否不足?紧急救伤人员似乎没有发挥功能?”她意有所指地瞄向他包扎着纱布的手臂。
今天早上,她可是亲眼见到他捧着自己喷血的右手往外狂奔;那一幕实在太荒谬,让目击的她心脏差点停了。
“那是小事。”麦纬哲很不在乎地摆摆手,“只是不想坐在救护室里面傻等而已,所以听到救护车来了,我就自己出去了。”
“嗯。”黎永萱点了点头,一面低头迅速笔记,“这就代表了本运动中心的应变跟救护措施有问题,无法紧急处理你的伤。”
“胡说八道。我跟你说──”
黎永萱居然就这样不理他了!她很果决地转头,询问旁边全都睁大眼盯着他们看的其它选手,“所以,请问你们有没有类似的经验?就是受伤了却来不及处理?能不能说一下需要改进的地方是哪里,要加常驻救护人员?还是要加强设施?”
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眨啊眨的,就是没人回答。他们全都看着麦纬哲,以他马首是瞻。
黎永萱突然一阵无力,有种在幼儿园的感觉。
这些运动选手是怎么回事?要不就不讲话,讲话的又这么吊儿郎当,根本问不出所以然来。她工作这么久了,真的很少碰到这种处处碰壁的场合。
“如果以后再发生类似的受伤事件──”
麦纬哲打断她。他直起身,走近了几步。
“以后一定会再发生,我的处理方式也还是一样。”他干脆举起右手,解开纱布给她看,“本中心没有手术室,医护人员只能帮我止血,我伤在手臂又不是双腿,自己走出去上救护车有什么不对?难道要我坐着一直流血,等到担架进来抬我吗?这样也要牵扯什么人员应变不佳,未免太超过。”
黎永萱直盯着他的手臂,上头有一条如蜈蚣般的长长缝痕,青青红红的,缝口的肉还肿肿的──
她像是被蛊惑了,眼光黏在那伤口上。一针,两针,三针……他讲话的声音越来越远……
接下来的事她就不记得了。一片空白。
麦纬哲也傻眼,眼睁睁看着上一刻还严肃冷静的人儿,下一刻突然就整个人像被抽掉骨头一样,软绵绵的坐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