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永萱接过了,在好几双不悄的眼睛监视之下,她方签了一个黎字,手就抖到快要写不下去。她闭起眼,再度深呼吸了一口。
“我有一个请求。”她说。
“你还想谈条件?要不要脸啊?已经很给你留余地了!”秘书尖锐打断。
“让她说。”梁太太拦住了,转问黎永萱,“你要什么?钱吗?要多少?别太过分的话,我可以——”
在这个时候,她心里想的,居然是那一群努力集训、努力比赛的选手。
她这么一走,未竟的计画该怎么办?胎死腹中吗?她一个人无所谓,但因为她的关系让滑冰队丢掉了大赞助商,那就罪该万死了。
“不是钱。”黎永萱摇了摇头,“是我之前提案的计画,关于赞助短速滑冰队的。还没有得到最后结果,我无法离开。”
梁太太眯细了眼,研究似的看着她。
“你是在找借口留下吗?”梁太太当机立断,“不用多虑,这个案子我会让它通过,你安心地走吧。”
黎永萱盯着她,“口说无凭,梁太太能给我实质的保证吗?”
梁太太笑了,笑容里第一次流露出明显的轻蔑,“一个小人物,想跟我要保证?就算我真的说话不算话,你又能怎样?”
她确实不能怎样。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更别说什么有力的靠山。在这世界上她只剩下自己一人,就算被这些人绑起来丢到深山里,也不会有人发现、来救她。
那种寂寞而无力的感觉,像是一股强酸,侵蚀了她的胸口。
心都被蚀光了之后,就只剩一个大洞了。
黎永萱不再多说,低头签下了名。她过去四年半的生命,就这样被一笔勾消。
在两名大汉的监视之下,她安静地上楼收拾东西。脸色苍白,双手一直微微在颤抖,便她勉力支撑住自己,留下最后一点尊严,不能在陌生人面前被打倒、崩溃。
她的电脑、档案等等全都是公司的公物,房子里所有家具也都不属于她,盥洗用品之类的杂物根本不值得带走,最后,她只打包了一个旅行袋的衣物,简单得令人鼻酸。
但她一直在四下找着什么东西,连地毯边缘、浴室里都不放过,细细找了非常久,都没有收获。
“黎小姐,可以走了吗?”大汉忍不住问。
“就好了,只剩有个东西……不见了……”她开着厨房的橱柜,甚至打开冰箱里的每一个夹层抽屉,翻找着。
“你要找什么呢?我们帮你找找看。”
“一个戒指。”她说。看大汉露出狐疑的神色,她疲倦地笑了笑,“别担心,不是梁总送的,是我姑姑的遗物。一个很简单的银戒。掉了好几天了,我一直找不到。”
那两名男子点点头,没有多问的也帮她找了起来。三人合力都快把整间房子翻过来了,还是没有戒指的踪影。
“真的掉在房子里吗?”大汉之一坐在地上,刚重新地毯式搜寻过所有地板的他抹了一把汗。
也许真的缘分尽了吧。黎永萱笑了笑,笑容惨兮兮的。
“算了,谢谢你们帮忙。”她提起了旅行袋,迟疑了两秒,把整串钥匙交了出去。
以后都不需要了。
看着她安静温驯的模样,两名负责监视的男子也有些于心不忍。他们很习惯处理总监的粉红色烂摊子。总监与夫人这出烂戏码多年来已经上演了太多太多次,但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女生这么孤单又朴素的,不闹也不争辩,就是默默接受了羞辱与驱赶。
“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他们面面相觑了片刻。黎永萱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会是谁。”
大汉去开了门,一名年轻人捧着一在篮的鲜花,探头探脑。
“是黎小姐的家吗?”花店小弟说:“这是送她的花,请在这里签名。”
花团锦簇,香气扑鼻,全是新鲜娇艳的粉色玫瑰,花瓣上还沾着水珠,美得令人屏息。
黎永萱走到门口,木然地接过卡片。上头只是电脑打字的制式贺词,祝她生日快乐,底下印着名洋集团敬贺。
啊,原来今天是她的生日。
这只是每年的例行公事,由人事部统一发出,但以往的她收到这样的花,还是会开心个好几天——至少,有人记得她。
但是此刻她连这样卑微的开心都没有了。
“不,这不是黎小姐的家。”她安静地说,手指放开,卡片飘落坠地。
现在不是,从来也都不是,未来,更没有可能。
她早就没有家了。
说完,她默默地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第5章(1)
外头的阳光灿烂到无情,仿佛不知道她的世界刚刚崩溃了。
大楼的管理员好心,问她要去哪里,还帮她叫了计程车。黎永萱也没有多想,呆滞地坐进车中。司机问了好几次,她才随口说出训练中心的地址。
也许是想说声再见吧。当她慢慢走进熟悉的、寒凉的训练中心时,她只是模模糊糊地想着。
中心里反而挺热闹的,不少人在会议室附近进进出出。她犹如梦游一般的被吸引过去,走到后门往里面一看,记者会的会场已经布置好,长桌上铺着白色桌巾,也架着麦克风,好几家媒体在里面拍照。
桌前照惯例坐着总教练跟队长,而有麦纬哲的地方,记者们也照惯例狂拍照,快门声响此起彼落。麦纬哲本人倒是不为所动,正在侃侃而谈,发表本次观摩赛的赛后心得。
嗯,是赛后记者会。她远远地望着他。
刚回来的他们还没来得及休息就要开记者会,英挺的脸庞有着倦意,胡髭也长了出来,别有一种颓废的帅气。
旁边总教练不知说了什么,他扬起脸笑了,仿佛就有阳光在会议室里绽放四射,快门声更密集地响了一阵子。
“萱萱姐!”突然,她被发现了。也站在人群后方的安润开心地叫她,挤过众人朝她走了过来。
然后,一个、两个、三个……在场的选手们都慢慢靠过来了。他们压低声音却压不住愉悦地告诉她,观摩赛的成绩非常好,教练们决定多放选手们两天假,开完记者会之后,他们就可以休息了。两天!放假整、整、两、天!
黎永萱心情再差,看到他们开心的模样,也忍不住要微笑。
“很好呀,那你们要做什么呢?”
“睡觉。”异口同声回答。
她虽然笑着,但鼻子酸酸的。
多么希望能感染他们的快乐,做那么单纯的人。
“萱萱姐,你这几天也都不用来中心了,我们不在。”安润笑眯眯地问:“那你又想做什么呢?还是要工作吗?”
黎永萱摇了摇头。她不知道要做什么,但绝对不是工作,因为她刚失业。
看了他们一眼,好像比较能心安了,她温和地说:“那祝你们……能好好休息,大赛也顺利成功。我……先走了。”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
“怎么会这样?”
“我都还没问她等等要不要一起去庆功宴耶。”
“安润,你有没有觉得萱萱姐有点奇怪?”
安润抚着下巴,装出老成的样子。“嗯,确实很奇怪。你们谁身上有纸笔的?借我一下。”
纸笔迅速找来了,安润很快写了几个字,然后,像后排记者传问题一样,把纸条一路接力,传到了台上的麦纬哲手中。
麦纬哲展开纸条,看了片刻。
“……接下来要开始第三阶段的集训,我们的目标将放在……小麦,你要做什么?”正在回答问题的总教练,看着突然站起来的麦纬哲,困惑地说。
麦纬哲耸耸肩,“抱歉,教练,我要先走了。”
“你——”总教练的眼珠子都要吐出来了。
“紧急状况。”他率性地一甩头,对记者们道歉之后,手一挥,指向站在最后方的安润,“副队长上来回答问题。”
然后,他就这样走出记者会的现场,引起一阵哗然也不管了。
黎永萱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离开训练中心之后,她只是一路走啊走啊走的,完全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手中的旅行袋越来越重,汗也开始冒出来了,走到觉得倦了,看到一辆公车,便毫不考虑地上车。
公车到底要去哪里呢?她发现自己也不介意。车子开开停停,乘客上上下下,世界依然如常运转着,她却像个局外人,抽离了自己在看着这一切。
好久好久以后,车上的人都下光了,终于,公车到了某一站,就不再继续往前开。司机先生停好车后回身对她说:“小姐,已经是终点站了喔。”
“哦,好,谢谢。”黎永萱提起旅行袋,下车。
一下车,一阵海风的咸味迎面而来。原来,她来到海边了。
马路空荡荡的,候车亭也空荡荡的。公车开走之后,她呆呆坐在那儿,好久好久,都没有人车经过,只有渐渐偏西的夕阳把路染成了金色。
太阳下山了,她身体疲惫了,肚子空了,心里更是空的;大家都回家吃晚饭的时刻,她没有地方可回去,也没人会担心。
原来这就是寂寞的感觉。刻骨铭心,又难以言说。
茫然视线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沐浴着灿烂夕阳走过来,犹如天神,眼眸闪烁着如琥珀折射出的光芒。
天神手上提着便利商店的塑胶袋,走近了,递给她一罐水,然后什么话也没说的在她身旁坐下。
他陪她坐到夜色降临,四周都被黑暗笼罩。双方都一言不发。
这个男人太可怕了。他完全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
当星星开始闪烁之际,黎永萱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被fire了。”
“嗯。”
两人之间又陷入沉默,只剩下他嚼口香糖的细微声响。
“你哪来的口香糖?”她突然问。
“那边有一家便利商店,你不知道吗?”他用下巴比了一下方向。水也是在那儿买的。
她想了想。麦纬哲是跟着她上公车,一路坐到这儿,然后一下车,她只知道发呆,他已经去采买过,准备陪她长期抗战?
“你知道的事情真多。”她喃喃说。
“好说。”这人完全不知道什么叫谦虚,洋洋得意地收下了赞美。他一面嚼口香糖,一面痞痞地说:“我还知道你现在肚子饿了,要吃饭。”
被他一说,黎永萱果然觉得一阵饥肠辘辘,还发出咕噜声响——不是她,是他的肚子。他们运动员在集训期间三餐都非常定时定量,时间一过一定会肚子饿的。
“要吃什么……?”放眼望去,四下是一片荒凉安静。
见她终于发完呆、回到现实了,麦纬哲起身伸了个懒腰,舒活一下筋骨。随机摸出运动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开始拨号。
“喂,是我。我现在在——”他花了一番功夫解释自己所在地,“有点小事耽搁了,嗯,需要人来接。晚餐吃什么?”
挂了电话,他发现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怔怔望着他。
他对她露出一个自信笑容。好像一切都没事、都不用想太多。
“你喜欢吃清炖牛肉吗?”
她以为来的是教练或队中的工作人员,没想到猜错了。
来的是一辆厢型车,在公车站前面慢慢停住。司机是个两鬓斑白的先生,一双眼睛锐利冷静,浓眉配上鹰钩鼻,看起来相当严肃。
“车来啰!”麦纬哲立刻跳起来去开门,随手抓起她的行李袋往后车厢一丢,然后做个手势,“小姐,请上座。”
黎永萱迟疑了一下,慢慢走向前。司机冷静的眼神直直望着她。
“这是我的私人管家兼司机兼助理,你叫他老麦就可以了。”麦纬哲很随便地介绍了一下,“快点上车吧,我都饿死了。”
上车之后,他陪她坐在后座。她偷偷问:“是你祖父?”
麦纬哲诧异地看她一眼。她居然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也难怪,麦纬哲以及代表队众选手的个人档案她可是烂熟于胸,真的花过时间下去研究的。麦纬哲从小就是让祖父抚养长大;刚刚的诧异,只是没想到“祖父”还这么健朗精神!
车上,他们都没怎么交谈。前座的老麦专注地开着车,直到回到麦家,老麦先生才冷冷开口:“你还没告诉我,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啊!我刚没说嘛?她叫黎永萱。从今天起要住我们家。”麦纬哲宣布。
黎永萱傻眼。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老麦只是庄严地点了点头,接手她的行李,领头往屋内走。
这是一栋看起来很普通的两层楼砖房,不过一走进玄关,黎永萱就忍不住深呼吸一口。
好香啊!是食物的香味飘满室内。客厅有着很大的LCD电视,前面摆放的除了角落有沙发之外,还有跑步机、健身脚踏车及重量训练器材;再进去就是开放式厨房,另一边是餐厅。
虽然不是很大,但从原木布置到家具、气味、墙上与书架上相框里的旧照片……都让人有种踏实的感觉。
她还站在玄关发呆时,麦纬哲过来轻轻推了她的背一下。“吃饭去啰。”
“先去洗手!”去热菜的老麦远远从厨房发号施令。
洗了手,在餐桌前坐下。菜色很简单,有清炖牛肉汤、两样青菜,以及一看就知道是谁要吃的鸡胸肉。不过,老麦显然手艺很好,鸡胸肉这么无趣的食物,被他用香料调好味、烤得香气四溢,连黎永萱都想尝尝看。
她怔怔地接过麦纬哲直接从炖锅里帮她盛的汤,喝了一口。
饿了一整天,疲惫至极的身体跟心灵,仿佛都被这一碗热汤给抚慰了。
牛肉汤清而有味,调味调得刚刚好,习惯以便当、商业简餐甚至是一杯咖啡打发一餐的黎永萱,真的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是何时喝到这么美味、这么家常的热汤了。
突然之间,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滴落碗里。
老麦惊到整个僵住,麦纬哲则是一转身看她在哭,立刻过来她身边,很冷静地低声问:“怎么了?烫到嘴?我刚忘记提醒你汤很烫——”
“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这汤好好喝。”
听完,老少两人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麦纬哲忍不住又要耍贱,“有这么好喝,好喝到让你哭出来?你以为我们在拍食神吗?”
她不答,径自狼吞虎咽了起来。汤清味美、牛肉炖得又嫩又软,姜丝提味提得刚刚好。没两三下,一碗热汤已经全数进了她胃里。
她抬头,正好又接过老麦盛好的一晚糙米饭。每一道菜她都不客气地尝了,连麦纬哲面前盘中的鸡胸肉都分她吃了两口。
餐桌上的三人各自吃着饭,安安静静。麦纬哲偶尔开口取笑她几句,但嘴巴虽坏,手却没停过地一直帮她夹菜。黎永萱照单全收,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之后,她的脸色明显地好多了,眼神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呆滞空洞。她盯着对面的老麦,好认真好认真地说了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