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没有回答,而章劲也不期望她回答,事实上,方才章父告诉他的话语,也只有在他确认范贞绫已经熟睡时,他才敢说出来。
“他说你有自闭症……听他在放屁,他不知道你在画画时有多活泼开朗,还说你有自闭症,真是不懂爱装内行。”
章劲自己笑出声,“听说大妈在修理你时,你装作一副听不懂的样子,真是够帅,小贞,你做得很好,那几个女人总爱在家里狐假虎威,装作很了不起的样子,下次碰到她们,这样子应付就好,不用理会她们,谅她们也不敢真的动你。不过如果她们敢动手欺负你,你一定要立刻告诉我,我帮你报仇,知道吗?”
范贞绫当然无言,这时候章劲也累得打了个呵欠。
“小贞,差点忘记告诉你,我已经安排好了,下个月我们一起去欧洲玩,这一年多来我忙于工作,冷落了你,我真的感到很抱歉,不过没关系,接下来我们去旅游,我只陪你……”
靠在她的肩膀上,正如学生时代两人之间熟悉的亲密举动,一股温馨的感觉流窜在彼此间,此时不用言语多做形容,事实上,章劲也已累到极点,此刻的他只想享受这样的温馨感觉,一种毋须说明只能意会的温馨感觉。
“小贞,我爱你……”
这句爱语轻声说着,此后只传来一阵沉稳的呼吸声音,再也听不到章劲那低沉富有磁性嗓音的絮絮叨叨,再也听不到他那独特的笑语,再也听不到他开口说爱……
背对着他,被他抱在怀里安眠的范贞绫,这时突然睁开眼睛,立刻看见这个男人的一双大手占有似的横在她胸前,既霸道又温柔。
他的头靠在她肩上,令人好熟悉的动作啊!他胸膛的热度,不断传入她身体里,传入她心里。
可是就像是断线一样,这样的亲匿动作竟无法挽回她自眼内崩溃出的泪珠,不停掉落,一滴一滴,滑落在她的被子上。
范贞绫张开嘴,用尽力气,想把脑海里的呼喊说出来,想把脑里不断出现的爱语说出来,想把他的名字说出来,可是她的嘴巴就像是受到控制一样,完全失去自主。
她说不出来,只换成一声意义的喉音,“啊……”
她不停哭泣,内心恐慌不已,现在的她仿佛熄灭的蜡烛,进入一片黑暗世界,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阿劲……刚刚说了什么?
她听见他的声音,知道那是他的声音,可是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一字一句,统统听不懂。
怎么会这样……她到底怎么了?怎么会变成这样?
连阿劲说的话她都听不懂了?
谁能救救她……
第六章
我真的生病了,我什么都听不懂了,我也说不话来,就连阿劲回到我身边,我的状况还是一样。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我是不是变成哑巴、变成聋子了……怎么会是我?
我不敢走出房间,每个人在我面前说话,动着嘴巴,可是我却只能听见声音,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好怕他们又误会我,所以我只敢躲在画室里。
躲在这个小房间里,我一直哭一直哭,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劲要是知道我变成哑巴了,他还会爱我吗?
我连阿劲说的话都听不懂,阿劲要是知道了,他一定很失望的……怎么办?我这辈子再也不能喊阿劲的名字了吗?再也不能告诉他我爱他了吗?我再也听不懂阿劲说的话了吗?
我是不是也不能帮阿劲生孩子了?我生出来的孩子也是一样的吗?
谁能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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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贞绫濒临崩溃边缘,她的身体现在出现的异常状况,让她几乎失去正常思考能力,现在的她就像是风中被吹熄的蜡烛一般,失去光亮,只剩灰暗。
那天晚上,章劲在她耳边不断的话语,她一句也听不懂,她脑海里的所有思念及回应,却也说不出来。
那真的让她震惊不已,她以为只要阿劲回来就好,可是事与愿违,她就像是被关进牢笼里一样,无法获得自由。
终于在某一天,范贞绫再也忍受不住自己的状况,她不想坐以待毙,不想在这间房间内等死,她决定走到外面的世界,她要到外面去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生病了,是不是真的所有人的话她都听不懂了。
那天天不过刚亮,章劲还在睡梦中,范贞绫就跳下床,换好衣服,蹑手蹑脚出了家门。
然而她这趟出门,却被章父发现。
章父察觉范贞绫的怪异,再加上最近她的状况确实很启人疑窦,因此他找来司机,一路跟着范贞绫。
范贞绫出了位于阳明山的家门,一路上她不停走着,不管身体有多累,汗水流了多少,她不敢停下脚步。
她努力的远离章家,仿佛想远离那个让她崩溃的地方。
走了快要半个多小时,这才来到人多的地方,范贞绫混在人群中,努力去听着四周每一个声音。
叫卖的对话、情侣的对话、亲子的对话、陌生人的对话……每一句她都用尽全身力气聆听,可是下场都是一样。
“老板,一件五十太贵了,便宜一点……”
“这已经是最便宜了。”
“妈妈,下课以后我要去玩……”
“要考试了,别只想着玩……”
“亲爱的老婆,晚上想去哪里约会?”
“回家好了,省得浪费钱……”
每一字、每一句,范贞绫都很用力的听着,但是她都听不懂。她又急又激动,在大街上不自主的转了一圈,喉头里发出悲鸣。“啊……”
这时,一辆计程车就停在范贞绫身旁,范贞绫勉强镇住心神,那辆计程车的后门乘客座车门自动打开,范贞绫下意识将头半钻进去。
司机对着她说,“小姐,要去哪里?”
“小姐,我说你要去哪里?”
“……”
范贞绫也是听不懂,她瞪大眼睛,模样变得有点吓人。这时她很努力想说出“对不起,我听不懂你说的话”,可是却只发出呜咽的声音。“啊……”
计程车司机自觉讨晦气,“妈的,今天才开始跑就碰到疯子,出去出去,别弄脏我的车子。”
遭到辱骂,范贞绫不觉哀伤,只觉恐惧。她根本听不懂,退出计程车,只见车门一关,计程车废气呼呼,扬长而去。
站在路边,四周有些路人看了她一眼,又匆匆离去,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助她,怎么办?
范贞绫泪水不停滑落,被埋在恐惧深渊中的她,内心的脆弱与无助可想而知,她真希望有人可以告诉她,她怎么了?
她是不是快死了……
范贞绫下意识的继续往前走、往前走,走了好久好久,甚至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走到哪里,更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能走到哪里,只能这样无意识的走,下意识的走。
后头章父搭着家中的轿车不停跟着,目睹方才的每一幕,他的心里依旧充满浓浓的疑惑与不解。
但他还是选择跟着,选择不停下车来问问她的状况。
又过了好久,从一大早来到了日正当中,范贞绫走到全身疲弱,走到最后一丝力气快要用尽,唯一不曾停止的就是脸上的泪水与汗水,混合交织,沿着她的脸颊流下。
又是一个来往车辆频繁的路口,范贞绫不知该往左走,还是往右走,只能坐在一旁的地上。
她的狼狈模样,让许多人有意无意看着她,以为她是哪里来乞讨的乞丐。
警察也来问她,以为她是迷路了,可是看着警察不同说着话的嘴,她再一次受到打击……她还是听不懂。
“小贞,你怎么会在这里?”说话的声音来自李富美,她就在附近的大型教学医院上班,目前她已经是一位住院医师。
范贞绫听见熟悉的声音,立刻抬起头,看向李富美。
见到是熟人,范贞绫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哀伤与痛苦,当下化作惊天动地的哭泣。
李富美扶起她,将她抱在怀里安抚;只听见范贞绫不停哭泣,嘴里一直发出无意义的呜咽与哀嚎。
“啊……呜……”
她的表情极惨,满是哀伤、恐惧、无辜,像是受到极大的打击一样,整个人已经濒临情绪及精神的崩溃边缘。
李富美勉强镇定,向警察表示范贞绫是她的好朋友,而她是医院医生,会好好照顾小贞。
送走警察后,李富美拉着范贞绫到角落,拿着手帕擦拭她脸上的汗水与污渍,嘴里不停念着:“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呢?章劲呢?他怎么没好好照顾你?”
“啊……”范贞绫还是很激动,抱着自己的头,不停摇头,痛苦不已的哭泣,仿佛无法忍受什么声音一样……
李富美抓着她的手,“小贞,你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好不好?”
范贞绫挣脱,右手不停在耳朵旁边挥动,嘴里则是一直唉唉啊啊喊着,让李富美心里很怪异。
脑筋像是闪过什么一样,李富美急急追问,语调恐惧、害怕,“小贞,你听不到我说的话吗?”
“啊……呜呜呜……”怎么办?她听不懂,连富美说的话,她也听不仅……
“小贞,你不要哭,你这样哭我更心急,我无法诊断出你的状况,我……”李富美抱紧范贞绫,努力安抚她,突然间,李富美的脑筋闪过一道雷,整个人震惊不
难道是……
当机立断,李富美拉着范贞绫的手,“不管你听不听得到,现在都跟我走,我来想办法了解你的状况。”
没等到范贞绫的回应,李富美拉着她就往自己任职的医院前去。
她是个医生,经过专业的判断,虽然不知道状况为何,但是小贞的状况显见已出了问题,不论是生理还是心理,确实已经生了病。
她们都必须先冷静,才能诊断出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她也要弄清楚,那个章劲为什么没跟着小贞?
这时跟在后的章家轿车继续向前推进,直到眼见两个女人都进了医院大楼,无法跟进。
章父交代,“就在这里等……”
等什么?等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或许没有人知道最后的答案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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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富美今天休假不看诊,但是为了范贞绫,她急忙进了办公室,打开所有电灯,安置范贞绫坐在椅子上,倒了杯果汁给她喝,让她吹着冷气解解渴,安抚激动的情绪。
范贞绫是很哀伤,甚至开始有点失神、有点退缩,这点点迹象都加强了李富美的猜测。
只见她抱住大本大本的医学原文书籍,迅速找到她想要找的那一页……Aphasia……
“还不能确定,还不能确定……怎么可能得这种病……”李富美迅速看过书中所言,放下书本,做到范贞绫面前。
她握着范贞绫的双手,决定先进行各项检测,她拿起发音器,确认范贞绫左右耳都听得到声音。
“听到声音,刚刚也曾发出声音,可是……”李富美皱紧眉头,还是不敢置信。
轻轻捧着范贞绫的脸,李富美尽量放平语调,一字一句清楚说着,“小贞,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范贞绫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以呆滞而疑惑的表情看着她,眼里层层堆叠起浓厚的哀伤。
这时她的泪水又再度滑落,嘴里也发出哀伤的哭泣声,这些反应等于给了李富美确定的答案。
她听不懂……完全听不懂……
李富美决定采取肢体语言,抱着她安慰她,不再试图说话,现在的范贞绫只怕多一句听不懂的话,会让她更加痛苦。
只是李富美不懂,怎么可能会得到这样的病?!
几乎可以确定了,无法接受语言、无法表达语言,进而开始退缩自卑、不敢接触人群。
过去的小贞或许迟钝沉默,但是并不是不会说话……其实那时候她这样子的表现就已经算是征兆了吧!
只是她们都不懂,都没有发现……
李富美眼眶一红,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得到再严重的病都不可怜,最可怜的是永远无法知道自己得到什么病……
这时李富美看见桌上的纸笔,想起书上所写的话,“失语症几乎没有阅读能力”……
她想试试看,想赌一赌,说不定这是与小贞沟通,走进她心里世界的最后机会,这道门还剩多久就会关上,没有人知道。
她必须把握机会……
李富美松开范贞绫,拿起笔,在白纸上写下简单的字句。
不能太难,想见她的阅读能力就算没有丧失,也已经残破不堪。
“小贞,看得懂吗?”
范贞绫看着白纸上写的字迹,先是愣了一会儿,仔细深入看着,过了好一段时间,小贞终于露出笑容,非常开心的笑容,她的眼里仿佛点燃光亮,仿佛快熄灭的浊火再度点起火花,仿佛陷落的黑暗再度看到光亮……
她用力点头,终于破涕而笑;李富美也跟含泪笑着,老天还留着一扇门,这很不可思议。
失语症就是语言接受与处理方面出了问题,照推论就是人的听、说、读、写能力受到破坏,但是人体太奥妙,常常会有一些特殊的例子,因此医界对于每一个个案,总是会怀抱希望。
她继续写着——
“小贞,能写吗?”
将笔递给范贞绫,她握着笔,不停发抖,似乎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写。
李富美拿过另外一枝笔,藉由书写与她对话。
“写写看你的小名,小贞。”
范贞绫终于下笔,笔尖点在白纸上,微微颤抖,用尽所有力气,想尽办法将脑海里的东西写出来,终于范贞绫一笔一画写下了她么名字。
“小贞。”
笔画虽然潦草,歪七扭八,虽然相当不工整,可以显见脑中关于语言表达上的受损程度,可是这样就让李富美感动到想哭了。
虽然范贞绫的读写原来还可以,与失语症的定义有点不符,这让人惊讶,可是李富美几乎可以断定她确实罹患了这种大脑的疾病。
李富美继续写,“小贞,告诉你,你生病了,我不知道你生什么病,但是你生病了。”
范贞绫看着,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又有点哀伤,她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面临这种事情,为什么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她甚至想:我还能继续做阿劲的妻子吗?
阿劲知道了,一定会很难过的……
李富美又写,“章劲知道了吗?”
范贞绫又看了快要一分钟,才弄懂文字的意思,她用力摇摇头,显见她不太想让章劲知道。
“必须让他知道。”
范贞绫头摇得更用力了。
不行……不行……阿劲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很生气,很难过、很难过,她不能让阿劲知道……
李富美颇不赞同,“小贞,你不可能隐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