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果他就永远这样不好不坏下去呢?”她又喃喃自问起来。
很可能她会被辞退,那尾款就到不了手了;即使到手了,也许是一年半载后的事,缓不济急啊!
恼人的远忧让雁西抱头伤神,她纵有足够的耐心,却无法预知,这一条路像所有的道路一样,总能节外生枝。
夜晚,雁西如常待在房里,为范君易上网订购书籍,数量太多,花了许多工夫比对。他的字迹草率,英文书写体堪比医生的天书处方笺,不时得挖空心思猜测,不愿三番两次上楼打搅他,她宁可多费点心神查询。
盯着屏幕好半晌,双目酸涩,一眨眼,毫无警讯,光明乍灭,眼前顿时一片黑。“不会吧?”她惊呼,停电了?
静待了一分钟,漆黑依旧,小区住户的起哄喧哗声一波波传来,清晰可辨,果然停电无误。没有光源,收工就寝亦可,她关上计算机。
不对,她又想到,此刻才八点多一些,范君易在午夜前通常会下楼数次,有时到厨房找水喝,有时到处逡巡查看;她记得客厅的紧急照明灯故障多时,摸黑下楼必然极不方便,她见过地下室的杂物间堆放了两具备用照明灯,应该可以替代使用。
打定了主意,雁西拿起手机,走出了她的小房间,依恃着手机屏幕的微弱光线绕走在屋子里,屏幕照明幅围小,她擦撞了灯柱,勾绊了沙发脚,碰翻了垃圾桶,终于抵达地下室入口。
推开小门,举高手机朝梯口照耀,但只闪烁了一秒,全黑,重启光源数次,无反应,手机电力彻底耗尽。
瞠眼张望,地下室入口犹如一座深井,幽黑不见底。
不轻易放弃,雁西摸索着墙壁往下延伸出脚步,步下一阶,再一阶,以同样的跨幅持续下探,第十阶,她失算了,忘了那是转角,一踩空,她以溜滑梯之姿在两面墙间碰撞翻滚,和弹珠台上的弹珠一样,一气呵成直达梯底。
她或许短暂晕厥过,发生得太快,记不清过程,再说一片漆黑省却了视觉印象,惟有四肢的强烈不适证明了她跌得挺凄惨。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躺了多久,只感觉少了空调运转的地下室发出轻微的霉味;而她只要试着起身,下肢某处发出的剧烈疼痛就令她宁愿再躺回沁凉的地板。
不要慌,雁西安慰自己,也许要到天亮,天一亮,范君易就会发现地下室的门是开启的,继而找到她。
出乎意料,范君易并未让她等待,距离她坠落梯间的真实时间不过十分钟,她听见了范君易的叫唤声。
很难不被发现;因为雁西在客厅弄出的连串噪音早已惊扰了在书房里闭目养神的他。
在打火机的稳定火苗伴随下,他下了楼,持续叫唤她五、六声后,才捕捉到一点微小的回应。他惊异不已,循声寻至地下室,火光照耀下,雁西以奇异的仰姿躺在楼梯脚边,眯着眼望着他。
“雁西?雁西?”他趋前拍拍她的脸。
“我还在。对不起……”她哭丧着脸,“麻烦您扶我上去,我想我脚扭伤了。”
他俯近观察她的双腿,试图扳直她屈起的左脚,她竟烫着般尖喊:“别动!”
这可不会是轻微的扭伤。
他冷静思索,熄了火苗,准备两手并用带她离开。黑暗中,他伸手往预估的肩颈方向摸索,大手才一抓握,她立刻发声:“拜托你别乱摸——”,触手意外丰软,显然是她的胸部,他赶紧松手。
庆幸伸手不见五指,双方幸免了尴尬,他小心翼翼拦腰抱起雁西,凭直觉侧身上了阶梯,一路磕磕碰碰,回到一楼。
把雁西平放在沙发上,借着打火机光芒,他才看清她额角布满水光,一摸,全是冷汗。
他拧紧眉头,转身在附近的抽屉柜里胡乱翻找。雁西忍痛说明:“紧急照明灯和蜡烛都在地下室——”
“我在找车钥匙。”他头也不回。
他想带雁西上医院。
雁西不敢吭声,一整个车程都没有。她斜倚后座,旁观范君易怏然不快,拚命发动蒙尘已久的房车,怒转方向盘,飞车疾驰山路,直抵最近的综合医院。
之后,他在急诊室不停踱步,催逼一点也不急的护理人员,又匆匆去买了瓶装水,命雁西喝下,再回头质问为何值班医师不见人影,大有翻桌找碴的意味。
满头大汗的年轻医师终于慌张现身,一边解释刚才忙着为被砍伤的流氓缝合伤口,一边为雁西检查伤势,最后耸个肩,轻描淡写判断:“应该还好啊,只是外踝扭伤吧。”颇有家属大惊小怪的意味。
“你没照X光怎么确定扭伤?她头也撞到了,你确定没有脑震荡?”范君易大声诘问。
他人高马大,一副来者不善,刚被流氓恫吓过的瘦小医师缩一缩肩,决定高规格处理雁西这名伤员。
照X光,打肌肉松弛剂,止痛针,冰敷,绷带包扎,一连串处置,若不是遭范君易严正质疑,雁西最后还得接受莫名其妙的点滴注射并且留院观察。
折腾两个多小时,回到山上,小区一片灯火通明,电力恢复了。
雁西脑袋千回百转,终于在她被范君易坚持抱进家门、放上她的单人床时,她抓住他的手,忙不迭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保证两天就可以正常走路,不会妨碍我做事的。真的!我常扭伤,这一点小意外不算什么——”
他听若不闻,表情严峻,拉着张椅子在床畔坐下,静静观察她的脸,手指按了一下她的额角,她立刻“嗤”一声闪避。他见状,咒骂:“笨医师!”竟忽略处理这块高高肿起的撞伤。
“不要紧,明天就消失了。”雁西咧嘴故作轻松地笑,“我休息一天,或者再给我半天就好,下厨不成问题,当然有根拐杖会更方便——”
“你到底在紧张什么?”他打断她的话,万分不解。
“呃——”
“你当我是没有自理能力的幼儿,少了大人张罗吃喝就活不成了?”
“呃……”
“你应该让脚伤彻底复原,别变成惯性扭伤,其它的事没什么好考虑的,我可不想让别人以为我苛待受伤员工,就为了吃顿饭。”
沉默片刻,雁西艰难地开口:“……那好吧,我明天先回家去吧。”
“什么意思?”他眯起眼。
她慎重思量了一遍,接受现实,“您说得没错,我想我这星期大概什么都不能做了,我回家养伤吧。我妹妹还可以帮一点忙,只是,可不可以麻烦您替我保守秘密,别让老太太知道这件事?”
“这关老太太什么事了?”这一条更加令人费解。
“……”她低下头,欲言又止。
范君易大胆猜测,直言:“你怕老太太知道你办事不力,扣你的薪,或是把你给解雇了?”
话说得坦白,她还是挤不出答复。不知何故,时至今日,有关钱的部分竟令她难以坦荡荡。
两人默对一会,范君易直起身,轻轻抬起她的伤脚,在附近找了一颗抱枕仔细垫高,减轻伤处压力。
“你多久进行工作报告一次?”他忽然问。
“……每星期一次。”
他沉思片刻,然后有力地注视她,“那么这星期就别去了。”
“……”轮到雁西不解。
“我建议你继续住下来,回去让家人看到你这样子,还以为你从事什么危险性工作,能放心让你再回来吗?老太太如果有意见,我可以说明,不会影响你的工作权益——如果这是你担心的事。”
这是真正的担心吗?雁西彷徨起来。
或许真正担心的是——暂时失去劳动能力的她,竟然找不出待在这栋房子里的正当理由,她和范君易连朋友都算不上,倘使没有签下那份合约,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一丝牵系,今天这一跤,跌出了她存在的荒谬性,甚至,她连向他诉说这份荒谬的正当性都没有。严格说来,她和那些为了酬劳而付出时间的女伴游有何差别?
颓然望向他,她说出了今天的总结心声:“对不起……谢谢你。”
雁西发现,她对范君易的了解实在有限。
首先,是受伤翌晨揭开了序幕。
当雁西被脸上异样的热气持续骚弄,不得不睁开眼睛时,上方一对铮亮双目把她狠狠吓了一跳,她反射性弹坐起,同时扯动了伤脚,痛得她龇牙咧嘴。
“你起晚了。”范君易站在床侧,指着闹钟,“十点了。”
太稀奇了,他竟比她早起。
她拂开额前乱发,神识有一半还处于混沌状态,她羞愧地胡乱解释:“我大概不小心把闹钟给关了,不知道为什么全身酸痛,应该是昨晚滚下去造成的。跟你说喔,我半夜疼得醒过来,差点去不了洗手间,我吃了两颗止痛药,才勉强睡着,你说糟不糟——”
不对劲的直觉让她赫然住了嘴,她猛然抬起头,这一次终于真正意识到范君易的存在,“咦!你怎么在这?”
“我敲了门,你没响应,怕你有事,所以进来看看。”雁西难得胡涂的模样逗得他发噱。“拐杖在这,出来吃早餐吧,空腹吃药不好。”
一对全新拐杖倚放在床沿,他一大早下山去买的?待要问他,他已转身退出她的小房间。
雁西发呆了好一会,才挣扎着把双脚垂放到地板,拿起拐杖左右分立,凭着直觉抓住握把后,以臂膀撑起全身的重量。她头颈微向前倾,平衡站姿,视线扫到了胸前,这不经意一扫,她脱口叫出声——她上身只着内衣,一件单薄、遮不了多少地方的内衣;这是她夏天睡觉的习惯,一点也称不上变态,但如果没事在外人面前展露,这算不算变态?
可这不是她的私人寝室吗?她并未邀请任何人入内参观,显然是范君易不请自来,所以问题不该在她,重点是他怎么进来的?而且他态度镇定,说话自然,好像没什么事可以让他惊讶一般;如果她特意质问,不就显得她小家子气?更何况他好心替她买了一对拐杖。
思前想后,她决定把这支小插曲抛在脑后。
但状况并未就此结束,只要雁西待在密闭空间久一些,他便会敲门询问,好似怕她一个不慎淹死在浴缸里或滑一跤撞昏自己。有一次她睡得太酣熟没有应声,他索性绕到窗外开启纱窗一跃而下,直接跳进房里,紧张地检查她的生命迹象,把她吓得魂飞魄散,尚未谴责,他竟先发制人,下了一道命令:“以后只要待在这栋屋子里,任何门都不许关上。”
“……”她目瞪口呆,“这样不好吧?我需要隐私——”
“我需要保证。你敢保证你不会有脑震荡后遗症?”
雁西不敢保证,她偶而确实会出现小晕眩,因为分不清是贫血还是脑震荡后遗症,只好妥协,夜晚多穿一件T恤睡觉,匆匆完成淋浴,在范君易看得见的地方上网。
范君易认为雁西避免移动是早日康复的不二法门,决定包办所有家务。
扫拖地板雁西力有未逮,就让范君易劳动无妨;但当她无意间瞥见他在洗衣间的洗手槽前亲手洗涤她的贴身内衣裤时,她登时直了眼,拐杖瞬间落地,她一跳一蹭地靠过去,又惊又羞,伸手就夺,“拜托您高抬贵手,我的衣服我自己来——”
第5章(2)
她大惊失色的表现令他不解,“客气什么?你脚这样怎么自己来?”
“洗衣机。有洗衣机代劳,很方便——”她把抢到手的内衣裤像湮罪证般快速扔进已堆了脏衣物的洗衣槽。
“你平常有这么大而化之吗?”他一脸不以为然。
“大而化之?我——做事一向很谨慎的。”她险些结舌。
“你不知道女人的贴身衣物应该和其它衣物分开洗吗?”
“……”
“这是常识吧?”
“这是男人的常识吗?”她的声调微抖。
“我认识的女人都这么做啊——包括我妈。”
这该是讨论的重点吗?
雁西万分懊丧,“……我了了,我马上拿出来。”垂臂又捞出湿淋淋的内衣裤,难堪得无地自容。“下一摊再轮我的衣服洗,您先请。”
“内衣最好用手洗吧?搅坏了不是很可惜?”他又从她手上夺回衣物,继续未完成的搓洗,头也不回道:“大器一点,老在这种小事上跳脚,你平时不也替我做这些事?”
雁西干杵在一旁,再也无法和他正经八百进行这样的对话,她决定视而不见,回房衷心忏悔,忏悔自己的粗心大意。
自此,她绝不延迟洗涤贴身衣物,并且只在浴室晾晒,避免有人善意代劳。
至于三餐,范君易自认能胜任,雁西不敢有意见,每餐都积极捧场,把他花在厨房两小时奋战的成果全吃下肚。雁西认为这是礼貌和诚意的问题,虽然平心而论,成绩实在差强人意;幸好雁西耐性绝佳,想当初为了刺激醉生梦死的范君易,她不也陪他吃了好一阵子的自制可怕料理?
两天后,范君易觉悟了,决定换换口味,雁西暗暗松了口气,不必再看到他对食材一筹莫展的表情了。
他勉为其难驱车下山,搜罗各家餐馆的食物,和雁西分享。两天后,他吃到一半,忽然扶着额角,若有所悟道:“你觉不觉得问题出在你身上?”
“什么问题?”她一阵紧张。
“吃惯了你的菜,吃其它东西都不对劲。你是否在菜里面放了特殊的、让人上瘾的调味料?”
“……”她半张嘴,搞不清他这话是褒是眨,“您想太多了。我觉得不论是您做的或是外头买的菜都好吃得很呀。”
并非昧着良心,是向前看的问题,她可没办法为他掌厨一辈子。
但范君易回敬以怀疑的眼神,“这里只有两个人,不必说场面话。”
雁西非常尴尬,“……其实不必担心,将来您回去工作了,一忙起来,吃饭的时间都没了,到时能吃到普通便当都很开心。”
这是他们对话里首次提及他的未来,他面色稍沉,不作响应。
“当然也可以做轻松一点的工作,您还年轻,转换跑道很容易,人生不一定得那么辛苦,只要您认为有意义就行了,别人怎么想其实不重要——”
“别把我当你基金会的辅导个案,我不吃那一套。”他骤然搁筷,座椅一推,昂首走人。
雁西僵住,困窘不已,不久,整张脸通红,她喝了杯冰水冷却自己,闷头把面前所有他缺乏兴趣的食物努力扫光。
接下来几天范君易总是草草结束用餐时间,冷面少言,退避二楼,他们的关系倒退了一大步;为免不自在,她尽量栖居房间内不和他打照面。
雁西摸摸鼻子,在心里不停检讨自己,那天太躁进了,他还没有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