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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身  第2页    作者:谢璃

  汤老板依言转向雁西,并不看她,迳自伸手取杯,垂眼默默将八分满的咖啡汁液倒进纸杯,盖好杯盖后递给她。

  雁西拿了咖啡,在吧台上放下一张百元钞,汤老板见状,立刻推回钞票,闷闷地开了口:“不用了,算我的。”

  雁西纳闷地扫了他一眼,并不领情,“省省吧,我们之间的债又不是几杯咖啡就可以一笔勾销,你还是尽快告诉我答案吧,我明天再来。”

  汤老板面色一变,雁西抓起背包背上右肩,头也不回地走出咖啡馆。

  低首走了一段街路,一转角,一股凉风迎面吹袭,雁西深吸了口气,不适感减轻了一些。她再看看表,跨步疾走,往五十公尺开外的捷运站入口迈进,未发现路边一辆黑色房车迅速跟随驶近,车子按了两声喇叭,雁西不经意瞟了一眼,立时止步。

  电动车窗在她身边徐徐降下,雁西不必从洞开的窗口往里探看车主,心里已有数。她考虑了一下,毅然拉开车门,钻进副驾驶座等候聆训。

  “朱小姐。”雁西勉强招呼。

  驾驶人是一名年约四十多岁,透着干练气息的女人,名唤朱琴。朱琴侧身而坐,左手搭在驾驶盘上,一袭剪裁优雅的黑色套装裹着玲珑的身段,精致的妆容一丝不苟,但眉眼勾画得过于犀利,以致斜睨着雁西时,雁西忍不住别开脸。

  两人无言了几秒,朱琴张开朱唇,先发制人,“你整整三天不接电话也罢,我的公司就在对面,人都到这附近来了,上门聊个几分钟不会碍着你的事吧?”

  雁西垂着头,手指缠绞着背袋上的细绳,支吾道:“我有其它的事……”

  朱琴勾起唇角,“其它的事能比范先生这事还重要?”

  “……”雁西不自在地望向窗外。

  雁西躲在家中禁闭了三天,也挣扎了三天,始终举棋不定。今天终于振作了精神,迈出家门前进咖啡馆,进行她和咖啡馆老板的“宁静”对峙,原本想接着到安养院探望母亲,不意竟让身边的女人逮个正着,终究不得不面对这个令她进退两难的局面。

  “范家找你找得很急,你必须马上过去。”朱琴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

  “我想……”雁西长长呵了口气,微微偏过头,艰难地说出鲠在心中的决定,“我不能再见范先生了。”

  “为什么?”朱琴不动声色。

  “我做不来——”

  “做不来?如果做不来,范家不会再找你。”

  “真的做不来……范先生他——”雁西耳根瞬间爆红,双眼潮湿,缠在指头的绳线越绕越紧,“他——我没想到他——”她嗫嚅着说不出口,为难的模样简直像是有人拿把枪抵在背后要她上台参加脏话比赛一样。

  朱琴是明眼人,瞧出了端倪,哂笑道:“冯小姐,你可是签了合约的。”

  雁西愕愣,看向女人,从那张职业化的冷淡脸上找不到一丝同情,“可是朱小姐,从头到尾,您都没有提到范先生会——会失控。”她顿了顿,终于找到较不露骨的辞汇,“我的工作,并不包括违反我意愿的亲密行为,这个案子我能力有限,我并非推托,可是这种失控——根本已经超越底线了。”

  勉强说完,雁西又低下头,回避朱琴的视线,她的整片耳根仍然热辣辣,不用揽镜自照,她的窘态说明了一切。

  朱琴轻笑,食指蔻丹敲了敲方向盘,不疾不徐道:“你今年二十六了吧?”

  “……”

  “你不是未成年少女了,怎么想事还像个孩子呢?”朱琴香馥的手伸向雁西下颔,紧扣住后冷不防扳回,两人的脸面近乎相触,雁西立即被扑面的香水味笼罩。“如果这事容易,何必非要你不可?锱铢必较的范家肯轻易妥协你提出的数字?你以为这一行还有工安防范和职灾保险吗?你在签下名字之前,不是就应该通盘想清楚所有的可能性吗?喝水都会呛着,走路难保失足,更何况这种棘手的个案?范先生是健全的成年男性,你不会天真到认为陪他说说傻话,晒晒太阳,他就会自动修复,生龙活虎的出门社交吧?再说,你以为范家付费让你做全套健康检查是为了什么?”

  朱琴流利的一番诤言像大量冰雹当头洒下,令雁西语塞。

  无言以对。雁西从朱琴出奇有力的指掌间挣脱,微弱地辩解:“我以为他需要的只是心理的慰藉——”

  “慰藉有很多种方式,你必须全力以赴。”

  “……”太刺耳了,无法掩耳,雁西只得转开脸。

  “话说回来,凡事都有代价,值不值得个人心中自有一把尺。看看外头那些上班族,有几个人在做自己欢喜的事?肝脑涂地不就是为了一个价钱?”朱琴按开门锁,启动引擎,“下车。提醒你一句,你若退出,范家不会支付任何头款,把你心里的尺拿出来计量,看看值不值得。”

  雁西下了车,呆立在路边好一阵。她抚着隐隐作痛的下巴,环视行色匆匆的路人,想移动步伐,走进捷运站,把方才恼人的对话抛在脑后,试走了两步,铅重般的腿带不动她的躯体。一阵委屈潮涌而来,推动了某个意念,令她呼吸开始急促,没多久,一股愠火在胸腔闷烧起来,越烧越炽旺。

  第1章(2)

  她骤然转身,循着原路穿街绕巷回到咖啡馆,迅捷如风地跟在顾客身后窜进店内,眼角往吧台一扫,寻觅汤老板的身影不得,她叫住正拿了一壶水经过的工读生,质问:“老板呢?”

  “仓库。”

  雁西沿着唯一的走道直驱店后方,看见一扇隔间门上张贴着“非工作人员请勿擅入”的告示牌。她不加思索,一掌推开门,二话不说,朝扛了一麻袋咖啡豆的汤老板用劲推了一把,汤老板没有防备,仰跌在墙角一堆麻袋上。雁西直欺上去,揪住他的衣领,扯嗓愤喊:“混蛋——你到底说不说?!你到底说不说?!”

  毕竟体力不是汤老板对手,雁西随即被反扣手腕,歪坐在地,汤老板趁势一跃而起,恨恨地抹了把脸,指着来势汹汹的她道:“要我说几遍你才肯认了?我——真——的——不——知——道。听清楚没?这就是答案!”

  雁西呆了呆,茫然望着他,“不知道就结了吗?可我被你们汤家害惨了……”她忍不住咧开嘴,不思节制地放声大哭。

  这是半年来雁西第一次哭泣,因为日积月累,爆发力十足,哀伤逾恒的哭声回荡在逼窄的货料仓库里,震人心肺,再从四面八方缝隙窜出,三面水泥墙和单薄的塑料门板拦也拦不住。

  那一刻,走进洗手间的客人和服务生,隔着薄墙,不约而同听见了启人疑窦的女子哭泣声和不明男性的责备声,再一天过去,汤老板的薄幸名便悄悄地不胫而走。

  雁西禁不住回想,这个难以为外人道的合约是怎么签下的?

  开头的理由并不稀奇,她需钱孔急,正确一点来说,是她家需钱孔急。

  并非长期如此,她的家庭平凡普通,是一家之主愿意卷袖工作就有相对回收的普通家庭;而这种家庭在短期间内历经一个意外串连着另一个意外洗劫,就像一艘小船接连被炮弹误击一样倒霉十足,除非大船相救,否则驶不到彼岸。

  雁西的家庭人丁单薄,她是唯一能奋力一搏的家庭成员,就像大部分遭逢变故的人会有的反应,她开始寻求各种管道解决燃眉之急。不难想像,所有的亲戚闻讯后都避之唯恐不及,雁西年轻面皮薄,吃了几次闭门羹,听了无数冷言讽语后,她彻底死了心,转而上网搜寻陌生管道。

  她寻遍各大人力银行,避开暧昧字眼的征求广告,严苛条件的她不符合,轻松要求的不是变相情色招揽就是薪酬稀薄,无助于她的现况。

  每天火眼金睛地上网浏览网页,视力几乎就要退化,不记得是在哪个页面上发现的,不经意一瞥,一则约莫六公分见方的广告吸引了雁西——“征心灵慰问员,性别不拘,须成年,富爱心,同理心,敢挑战,酬丰,薪资个别面议,色情勿试,意者请寄履历及全身及半身素面近照至以下电子信箱……”

  当下只犹豫了两秒,雁西拿起手机拍下各种角度近照,半小时内将履历及照片上传,然后耐心等待。三天后,她接到了回音,请她在约定时间携带各式证件面试。她不是不紧张,也担忧是个陷阱,但对方留下的地址在城中商办大楼林立的林荫路上,简单明了,一点也不诡异。她做足心理准备,准时赴了约,在那间清清爽爽的明亮办公室里,她见到了时髦且一脸精括的朱琴。

  朱琴抱着双臂,一手支着下巴,绕着雁西打量了几遍,频频点头,“很好,人和照片一样,没有修饰过。”

  朱琴做事风格和她的外表一样,鲜明直接,没有客套,全无废话,“冯小姐,坦白告诉你,我们公司是一种特殊的服务业,提供人员给有特殊需求的委托人。举几个例子,丧偶的男女,失去亲人的老人,在商场上倍受打击的人士,来日无多的病人……只要他们提出要求,我们就尽量提供符合的人选与他们密切相处,就像原本的生活一样,让他们在过渡期或是生命尽头得到安慰;或是心理修复,直到走出阴霾,正常生活为止。我们会给员工一些委托人的相关资料,但点到为止,不相干的隐私不会揭露。至于员工的应对方法,安全为首要;其次随机应变,各凭本事。”接着又出示了一些成功案例的资料给雁西观摩,雁西努力消化讯息,还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知道我们为什么请你来面试?”朱琴问。

  “因为我从事的工作?”

  “你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做个案辅导,这点有加分作用,但不是主因。”朱琴翻开办公桌上的档案夹,抽出两张照片,放在雁西面前。“看一看吧。”

  拿起照片,雁西仔细端详,那是一男一女的彩色近照,男方年约三十许,羽眉朗目,五官非常端正,饱满的前额给人一种自负的印象。整体而言,男人流露出浓浓的志得意满气息。至于女方,乍然对眼,雁西暗惊,以为是自己入了镜,那面庞轮廓,巧笑的神情,简直和自己有八分像,但不可能,无论是身材、穿着、站姿,都不会是自己。

  “委托人是男方的亲属,男方并不知情,女方是男方论及婚嫁的女友,三个月前意外过世,这就是你要接下的个案。”朱琴进一步说明。

  “所以——是因为长相?”雁西恍然大悟。

  “可以这么说,因为不容易匹配,委托人出的价码也不低。”朱琴拿出一份拟好的合约,让雁西过目,“请放心,我们都会保密的。”

  密密麻麻的条款雁西无心细读,她关切的是价钱。字里行间中,她找到了焦点数字,顿时目瞪口呆——虽然不能完全涵盖她所需数字,但已难能可贵。

  “按照进度,分四次付款。如果委托人不满意,可以中途解约,但不会追回付过的款项。”朱琴笑。“员工如果有安全上的疑虑,也可以退出。”

  “为什么要付这么多钱得到这种服务?再怎么难受,一切都会过去,不是吗?”雁西大感不解。

  不仅不解,还见识到了另一个世界。大部分的人都得靠自己疗愈自己的伤痛,过得去便海阔天空,过不去便坠入深渊,有多少人能购买得起这种另类服务?

  “因为价值。男方年纪轻轻就创了业,现在撒手不管,论谁都觉得可惜,况且,时间就是金钱,通常等事主看开了,已人事全非。”

  雁西琢磨片刻,一咬牙,在合约空白处写下另一个加码后的数字,再转向朱琴。“我需要这个价钱。”

  朱琴一瞄,面色一变,很快恢复镇定,“你倒懂得追价,我必须和委托人商量,不能马上答应你。”

  雁西点头,再看向合约,阅读了几项条款,深思后提问:“你们不担心出现预期外的状况吗?”

  “这就要看委托人的个别要求或前提了。我们在拟合约前都会考量清楚各种可能性,一旦不符合期待,双方都可以终止合约。对了,这位男方的亲属今天特别告知一条但书,还来不及写上,请听好——切勿假戏真做,否则终止付款。”

  雁西想了想,觉得还算合理,随即颔首同意。“所以,一开始,我要担任的角色其实就是——”

  “替身。”

  雁西第二次踏进这个半山腰社区,已无心左顾右盼,四处窥奇了。

  她大略扫视到庭院两侧小园子里花开得很好,空气中浮动着应时花香。她沿着中庭宽敞的石径快步疾走,抵达社区尽头倒数第二间的双层楼房,便看见了上次见过一面、一脸严谨的中年女人已经在大门边等候。

  刚步上门前台阶,女人停步,转过头,交给她一串钥匙,“我得走了,钥匙就暂时交给你保管,就按照约定,生活起居步上正轨是最基本的要求,请别再搞失联了。他这两天情况更糟了,我们不希望再有这种人为差错,冯小姐办得到吗?”

  女人面有谴责之色,雁西尴尬得脸一热,接过钥匙,不安地问:“您不一起留下吗?”

  “不了,我只是暂时借调这里帮忙,我平时工作地点不在这里。”

  “请问您是——”

  “我是老太太的私人助理,我姓刘,叫我刘小姐吧。”

  刘小姐简短介绍自己,听口气似乎还未婚,模样一本正经,想必照料一名自我放逐的成年男子令她十分为难,急欲交班给雁西吧。

  “进去吧,范先生人在客厅,麻烦你了。”刘小姐催促,还替她开了门。

  门扇吚呀敞开,也许是心理作用,雁西不禁蹑手蹑脚,深怕惊扰屋里人,但纵算有再多事前准备,心跳也不免乱了节奏。

  站定后,她头一抬,正好目睹客厅对角,男人随性侧卧在一张榻椅上,一手当枕,一手垂落在地,行止无状。

  雁西硬着头皮靠近他,拖了张藤椅在他身边坐下。

  男人浓密的睫毛紧阖,两侧眼眶下沉淀着一片不健康的黯青,他的鼻息沉匀,显然睡得相当熟;几日不见,茂密的落腮胡爬满了男人的脸缘,越发颓唐了。

  重点是酒气;陈腐的和新鲜的酒气交织在他四周,整个人如同从酒缸里捞上来的一团浸泡后的料渣,毫无生气。

  往旁看去,榻椅旁的地板上矗立着一瓶半空的洋酒,不远的茶几上放着一张餐盘,整齐铺放着文风未动的一颗红苹果、两片烤土司加火腿、一份荷包煎蛋和一杯鲜奶,可想而知是刘小姐提供的早餐遭到了漠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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