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心里过不去,可天底下过不去的人多得很,就像我,可我能天天烂醉如泥么?”雁西叹口气,小声犯着嘀咕,“真不懂,非搞成这样不可?”
发完牢骚,雁西托腮蹙眉,认真俯察男人,从头至脚,设想几回后,非常苦恼——她找不着可以下手的地方。男人太高大,凭她一己之力无论如何是扛不回二楼卧房的,况且,她实在没有意愿碰触他,即使早已反覆做过心理建设,重生出勇气,但思及第一次见面发生的意外,还是不免心惊胆战。
暂且不管他吧,她先熟悉一下环境,待他苏醒再作打算。
念头刚起,男人手掌莫名抽动一下;雁西吓一跳,屏息以待。过了一会,男人陡地掀开眼睫,朝前直视。
雁西暗讶,揣想男人尚在梦寐中,不致于真的醒来。
但不,男人似乎真醒了,眼睛越张越大,直勾勾瞪着她不放,甚至抽出枕在头颅下的手臂,撑起上半身,两人呈面对面之势。雁西无可回避,只能认了,挤出不自在的招呼笑容。
“嗨!你醒啦?”她全身忍不住发怵。
“你食言了。”男人眸光如炬,异样地闪耀着,“我醒来你就不见了。”
“我有事忙啊,现在不就来了?”边说边忍不住揪紧衣领。
“是吗?”男人将信将疑,又看住雁西好半晌,动也不动。融合了责备、热切、渴求的凝视前所未见,不到一分钟,雁西终于承接不住,败下阵来,低下脸致歉:“好吧,是我不好,我保证下次不会再犯了。”
“……”男人不语,伸出右掌,贴住她的颊,轻轻摩挲着。
雁西至为紧张,开始正襟危坐,两手放在膝盖上不敢妄动。男人忽然捧住她的脸,凑上前细闻、端详,像是要确定眼前是否所谓伊人,手指用力一遍遍捺划过她的颊肉、耳腮;她又痒又痛,左右转动着脸,躲开他粗糙的指头肆虐。
“一定是作梦,等我清醒了,你又消失了。”男人喃喃放开她,揉了揉眼窝,怀疑残存的判断力是否管用。眯眼再看过去,女人果然还在,他决定相信自己的五感在酒精的浸润下终于回馈了他,把思念的女人再度活灵活现送上门来。
男人低头抓起地上的半瓶酒,旋开瓶盖,仰头对着嘴直灌。
雁西想也不想,立刻夺下他手上的酒瓶,喝叱:“不能再喝啦!”
男人没料到幻影也会阻止自己喝酒,不可思议,愣了几秒,竟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让他添了几分人味,他说:“不喝你就不见了……”
“不会的,我发誓。”她悄悄将酒瓶往沙发后藏起,“我就在这里不走,等你下次醒来,我一样在你身边,请相信我。”
雁西满脸认真,眼神诚挚,也不管男人的神智是否能如常运转,她大着胆子将双手伸至他眼前,取信于他,“看吧,我的手脚整齐,我有温度,我可以和你对话,我是活生生的人啊!”
男人依言触摸那双手,不解道:“……为什么要这么说?你不是佳年,佳年不会再回来了。你是谁?”话到尾声,已沉哑模糊,霎时的清醒让男人神情转为愁惨;他甩了甩头,努力和自己的感觉对抗。
那掩不住的绝望令雁西微有动容,她继续劝解:“只要你愿意相信,我就是佳年;你不清醒过来,怎么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你不想和我赌一把吗?”
近不盈尺的距离,历历在现的面容和身影,男人被说服了,或者说,他被内心深处的渴望和血液里的酒精说服了。现实总是催人老,糖衣毒药起码可以让下一刻容易多了,而他不过是要安然度过太阳升起的每一朝,何必为难自己?
他弯起唇角笑了,握住雁西温暖的双手;她的手指细长坚韧,和男人记忆中的另一双手触感必然有所差异,但他显然刻意忽略,紧紧扣住不放,表情是抉择后的释然。
这样就好,雁西想,这样就好,慢慢来,清醒是第一个步骤,她无法和神智不清的人对话;再来是平静,男人必须平静,一切才能顺利进行。
她让对方包覆住自己的双手,渐渐紧缩成拳,有点疼,雁西忍耐着不作声。
男人持续看着她,不说话,然后,再一次出乎雁西的预料,他猛烈一扯,将她环抱入怀。她全然没有防备,直面撞击男人的胸膛;几秒的昏眩,回神后她已然躺倒在地毯上,男人全躯覆盖上来,开始热吻着她。她惊骇莫名,又被扑面酒气薰得思考停顿,被迫进行着情人间的深度湿吻,直到一只劲道十足的手扯开她的衣领,揉抚她的左胸,失序的脑袋终于在警钟敲响后及时反应。
她腾出一手隔在两人之间,抵御住他的侵袭,匆促哄慰:“等一下,我们先说话好不好……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你先让我起来……你好重,我不能呼吸了……”
这些话并未收效,雁西在肢体搏扭间瞥见男人的神情,那是排除一切,陷溺在自我意识中的神情,彷佛藉着雁西进入他追寻的幻境,充耳不闻外界的干扰。
“佳年……你骗了我……”越来越过火的爱抚让雁西不停受到惊吓,惶恐中,她不禁自问,如果再让事情重演一次,她还能自圆其说纯属意外,再若无其事地踏进这块地方,继续面对频频失控的男人吗?
只一瞬,她有了答案,奋力挣脱出一只手,朝身边的茶几胡乱摸索,无可辨识,她构着了一个恰盈一握的硬物,举高,极力拉开一个使力的间距,咬牙击向男人的后脑杓。
立即见效,男人表情瞬间僵硬,动作停格,往一旁翻倒,再反射性抬头挣扎了一下,呈大字躺平。
她呆若木鸡地看了看手中果肉塌陷、汁液流淌的苹果好半晌,察觉到不妥,慌张地俯身耳贴男人的左胸,幸好听得见心脏微弱的跳动声。
她坐直身子,长吁了口气,抹了把额角渗出的冷汗,惊魂略定后,她偏头察看失去意识的男人。
不过是一颗新鲜的红苹果,尺寸是大了点,男人果真如此脆弱?
“你这人——”罪恶感涌上,她忍不住抱怨:“真的很难相处耶,我真不知道该让你醒着好还是睡着好?”雁西捧着脑袋,万分苦恼不已。
忽然想起,是谁说的,人与人之间的往来盈亏,怎么算也算不准?
她在心头反覆盘算计量,渐渐怀疑,自己签下的这份合约,是否根本就是一项蚀本差事?
摊开在床上的行李箱很快便被衣物和日用品填满。雁西动作俐落,只携带必要的物品,偏头想了想,忙从置物柜将一袋备妥的东西取出,塞进行李箱盖的网袋中;但内容物太拥挤,试了两次行李箱盖都无法顺利阖上,在一旁观看良久的妹妹雁南发现到异样,叹口气,走过去阻止雁西以土法捶打箱盖。
“夹到东西了,当然阖不拢啊。”雁南掀开箱盖,取出祸端——一根粗麻绳。“咦?你带上这东西做什么?”张大眼露出狐疑。
“没事。”雁西不动声色将麻绳重新捆卷,放回网袋,一边解释:“这次我的工作地点在郊区,屋主有个院子,有个花架松了,我顺便带根绳子暂时替他固定花架,免得倒下来。”
行李箱顺利扣上锁,雁西把箱子竖直落地,握往拉杆,一切就绪了,再回头赏析名画般看着妹妹,看上几眼;雁西和母亲的心情一样,得到了长足的安慰。
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手足至亲的关系通常缺乏神秘感和想像空间,但妹妹雁南不同,总令人看不厌倦,每增一岁,在她身上总找得到惊艳的变化。她面容极为巧致,自小即温顺讨喜,随着时光演进,逐渐蕴养出一股少女少有的灵气。这对某些尊贵的家庭而言算不上惊喜,但对于在市场街开设家庭发廊,极尽所能供养一个家的单亲母而言,雁南是上天给予母亲的出人意表的慰藉。为了搭配得上她的脱俗容颜和杰出的学业表现,母亲不惜用上了上等家庭的规格养育雁南,一路念上昂贵的私立学校,让雁南谈吐行止越发添上不少贵气;而雁南以她的秀外慧中证明了母亲的眼光,她将是这个家的荣耀。
身为姊姊的雁西从不吃味,并非她傻憨或大方,而是有足够的自知之明,某些特殊待遇不适合资质普通的她,不须要向辛苦半生的母亲刻意索求。
雁西的模样和手足并非完全不相像;事实上,外人瞧一眼便能轻易辨识她俩是手足关系;但造物主有双神奇的手,衪将相似的五官加以重新排列组合后,雁西随即少了几许灵秀,多了几分敦厚。
雁南挑食,身材纤巧,不喜劳动;雁西则对食物来者不拒,加以长年分担家务,体态较为健美。认真说来,是性格和际遇让她们的模样朝不同方向蜕变。
“这个工作没问题吗?”雁南走向前,温柔地替姊姊将散乱的发丝拨往耳后。“我不懂,这种类似管家的工作适合你吗?”
“做了才知道适不适合啊,别担心。”雁西笑,又忙不迭吩咐:“这段时间你自己在家要多小心,记得准时吃饭,冰箱里有我包的饺子,都分类好了。这星期找一天去看妈,唔,还有,毕业典礼那天我一定会到,替你庆祝。”
雁南颔首答应,脸上却挂着心事,她略有为难地提及:“姊,我们是不是该好好谈一谈出国的事,我也不是非得出去念研究所不可——”
“都准备好了。”雁西做个制止的手势,“相信我,都准备好了。妈一向谨慎周到,这部分不用怀疑,那件事不会有任何影响的;不过,别在妈面前提到钱的事,让她不好受。”
她坚定地看着雁南,她相信坚定的注视可以成功地传达心念。
雁南果然妥协地笑了,转移话题问道:“你才进门没多久,马上就要回去工作?”
雁西瞄了一眼壁钟,估量道:“我还有一点时间,我会先到市场买点菜,再绕去咖啡馆坐坐。”
“你还去咖啡馆?”雁南低呼,不以为然地摇头反对,“不会有用的,你在浪费时间,那位汤先生看起来挺难动摇的,何必去碰钉子?”
“不要紧,我做我该做的,反正光顾那里花不了多少钱,而且他煮的咖啡其实挺不赖的。”她持平而论。
拖拉着行李箱往家门前进,在滚轮辘辘声中,雁西感到了一丝疲惫。
没有人知道,她熬过了多少辗转难眠的夜才能心平气和地说出这番论调,并且逐渐逼使自己相信,坚持必然能使铁树开花结果。
坚持,不过是她年轻的人生仅有的筹码。
第2章(1)
范君易是清醒的。
他确知这一点。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睁眼形同昏聩,行路如在梦游;可这一次不同,他彷佛躺在寂静的深海一隅,彻底酣眠了一顿,把体内积存的酒精一点一滴蒸散了,像过了一世纪,他终于苏醒。
没有宿醉的头痛,也没有颠倒扭曲的视界,头顶上方那盏亮灿灿的水晶灯串正照耀着他,他能辨认出那是客厅上方的天花板景致,他甚至嗔闻到食物正在烹煮的香郁气味,引逗着他的空腹作出反应;只是,为何他的手脚无法跟随意志动弹?莫非身体不堪他长期苛待,终于出了状况?
他试着挺直颈项,撑起上半身,朝前方直视,再往左右张望、下方探看,骤然目睹的异象让他顿时傻眼,不禁怀疑自己的脑袋根本还泡在酒缸里。
他竟是坐在一张藤椅上,被绑缚住了,四肢分别被粗麻绳牢牢固定在扶手和椅脚上,绑缚他的人还贴心地在腰后和臀下适切地塞了数个软垫,避免坐卧过久而肌肉僵硬。
怎么回事?有人在他的私人宅邸绑架了他?为什么?
实在大惑不解,范君易一面寻思,一面扭动手腕脚踝,绳索摩擦皮肤的真切感不容质疑,仔细观察,缠绕的方式并不专业,绕出了一只厚厚的甜甜圈,且未留旋转空隙,使下狠劲打了死结,难以蛮力挣脱。
他张口腾清喉咙,尝试发声叫喊,因久未使用,只挤出粗哑难辨的喉音。
再扬声喊一次,嗓音扩展开了,却不闻动静。隔了一分钟左右,他听见了清脆的踱步声,从厨房的位置起始,慢慢朝他的所在地移动。
循声望去,一名鬈发如瀑的年轻女子手持托盘,从容走近他;她弯腰将托盘小心放在茶几上,然后站定,张大一双圆眼俯望着他。
一对上眼,范君易狠狠吓了一跳,上方那张熟悉得令他心悸的容颜,就这样清晰呈现,真实不虚。他屈起拇指掐进掌心,痛感立生,说明女子并非他无中生有的幻影。但理智告诉他绝无可能,失去的不可能复返,他深层的痛苦起因于太清楚这一点,不酩酊大醉,无从解忧。
女子殷切观察他的气色,忽然问:“你醒啦?脑袋还疼吗?”她指了指他的后脑杓。
且慢,女子一出声,清朗直率的声嗓迥异于记忆中的细嫩娇柔,且她一动作,微细的肢体语言并不符合印象;再一瞧,女子五官虽神似伊人,但仔细端详,每个细部就有了些微差异,轮廓重迭了约莫八成;再往下一扫,显而易见的区分就出现了。女子身着合身柔软的棉质上衣,突显出丰满秀挺的上围,而伊人纤瘦单薄,终究不是同一个人啊。
范君易心里有了底,整个容色冰冷下来。“你是谁?在我家做什么?”
女子并未回答,仍然很认真地在审察他的状况,还在他周边绕行了一圈,站定后,伸手摸索按压他的后脑杓,问:“这里疼吗?”
一股轻微钝痛果真随之出现,他怒甩头,“别碰!你到底做了什么?”
女子“啊”了一声,微露歉疚,“真对不起,第二次砸你时我没能拿捏力道,可能重了点,不过真没办法,我有事得出门一趟,你得躺久一点。”
“第二次?”范君易呆了呆,这女人果然是宵小之徒,竟侵门踏户对他施暴,可惜了那副端正模样,想必是被奸人怂恿,担任共犯。
念头一起,他警觉地竖耳张目,环视四周。
这小区防卫竟如此松懈,任凭陌生人进出他的屋檐下而不盘查,他当初反对在郊区置产不是没有原因的。
“唔,”女子点头,“你以前一定身强体壮,酒喝得这么厉害,挨第一下躺了二十分钟就醒了,我拿你没办法,只好再让你受疼一下。怎么样?还疼吗?如果疼的话,我买了止痛药,可以让你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