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朝开元三十九年,大都杨柳巷弄底,余家豆腐铺。
一条鬼祟身影蹑手蹑脚翻进土墙里;时天才光,朝阳欲遮还羞地躲在浓厚云层底,正挣扎着是要露脸一探红尘百态,还是躲回九重天上。
良久,禁不住红尘引诱,朝阳探了头,万千金光从天而降,满是灿烂,不仅明白照出了翻墙的人影,更照出那手执扫帚、白发苍苍、眼射杀气、当门而立的老妇。
“你个老不死的,又混到天亮才回来,豆子也没磨,今天怎么做生意?”老妇瞧见人影,大扫帚噼哩啪啦打过去。
“别打、别打,娘子,我有原因的啊!”人影现形,却是个发白如雪、眼神透亮的老翁,他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我是漏夜排队买书了,没鬼混。”
“昨天你还跟人家煮酒谈诗呢!不过地点在天香楼。”啪地,又是一扫帚打下。都六十好几了,还跟人家上青楼,不打没天理啊!
“今天保证不是在天香楼,是四大书肆出了新书,不只我,好多人排,官家都注意到了,真的,娘子,你要相信我。”把怀里的宝贝高高举起,阳光映在书皮上,照出清楚四个大字--南朝遗史。
老妇愣了下,扫帚落地。
“你瞧瞧,这等宝贝是不是值得漏夜排队去买?不就是一天不卖豆腐嘛,反正……唉哟……”嘀咕声结束在老妇的扭耳大法下。
“你买书要银子,不做生意没收入,有出无入,我们早晚上街讨饭;这笔帐你会不会算?”老妇掐着他的耳朵,拖进磨房,途中,老翁手里的书不小心落下掀翻开来。“豆子没磨完前,不准你再出门,老不死的!”磨房门重重关起。
再回望那书,翻开来的一页……
慕容飞云,景龙五年生,贤亲王嫡子,自幼好武厌文,十岁能开三石弓,虽百战勇士不能敌。
公少年顽劣,携众嬉游京都,御史每多弹奏,帝置而不问。
年十三,公幡然悔悟,苦读十年,遂成大家;时凤军南下,公退爵位,领大将军印,受命守襄城,三载,凤军难入长江一步。
景龙三十一年十月,南朝水患,颗粒无收,数十万难民涌入襄城,公不忍,私开官仓以济,乡野传颂。
或有日:“公欲自立。”帝召回京。
十二月,凤帝倾国之兵取南朝,兵分三路,势如破竹;公再受命回守襄城,血战七日夜,江水为之红。
公遗尽百姓,江淮父老跪地哭送。公领亲随慨然赴义,城破,公自焚,一众亲随皆殉死。
凤帝令筑公墓于江畔,后乡老在此建祠,名日:忠义。
南朝遗史忠烈公传。
第一章
南朝景龙三十一年十月,秋风吹动襄城楼垛上一袭蓝衫,慕容飞云双手覆背,遥望对岸凤军营帐腾起的炊烟。
夕阳残芒映红他清雅俊颜,乌发如鸦,蓝缎以束,随风飘飞,似整个人欲踏云归去。
他身后一高一矮两名贴身近卫,高壮者名唤赵乙,是从小跟在身边一起习文练武的家仆;娇小者芳名余瑜,江湖称号“金箭凤凰”,是去年自行来投,从此紧随不放的女子。
“将军,天晚了,风大,回城休息吧!”赵乙生得铜铃大眼、面如锅底,一身神力可使千斤重锤,是名难得的虎将。
慕容飞云静默不语,遥望的视线始终不离对岸凤军营帐。
余瑜掩嘴打个哈欠。“得了,你再看也飞不过江,咬不到人家凤军一口,不如回城啃馒头泄泄火,当出气。”
今日凤军四次渡江攻城,前三回被慕容飞云遣水军拦于江中,第四波慕容飞云诈败,引凤军至城下,滚木、热油、火箭齐下,硬生生折了凤军两千兵士。
只是守城虽胜,却更暴露出襄城的岌岌可危;一方城墙老旧,年久失修……其实是没钱修,这几年朝廷腐败,国库早被淘空。另一方却兵坚甲利、攻城器具威力强大,三具投石机齐下,墙垛被砸落一块,东城墙更被破开一条裂缝,若非慕容飞云及时让人以火箭毁去三具投石机,今天的襄城已落凤军手中。
唉,这样的仗要怎么打?慕容飞云摇摇头。“我不想咬凤皇朝的军队,我想要的是他们的粮草,朝廷已经三个月没送粮草过来了。”没饭吃,士兵饿都饿死了,还谈什么打仗?
“想要就去抢啊!在这里看,粮草会自动飞过来不成?”懒洋洋地,余瑜又打了个哈欠。
“荒唐,我们将军是什么人,会干抢劫这种事?”慕容飞云还没说话,赵乙就先发难了。
“什么人?”余瑜似笑非笑睨着慕容飞云。“两只眼睛一张嘴,不就是个男人吗?还是……”那恶意的眼光一路从慕容飞云胸膛往下瞟,直定在男人雄伟的所在。“慕容将军总不会在宫里做过事吧?有没有侍候过哪位娘娘、太妃啊?”
“你你你……”说的女人脸没红,倒是赵乙让她一番露骨的话臊得黑炭脸烧出了白烟。
“赵乙,余姑娘说得也没错,我的确是很想抢了凤军的粮草。”慕容飞云做梦都在想呢!
“将军!”赵乙气怒。
“唉呀,赵乙,你害羞个什么劲儿?想当年咱俩在盛京,什么东西没抢过?张御史、赵御史……只要得罪过我们的朝臣家娶媳妇,我们都去捣蛋过,把人家的新娘子劫去藏起来,现在不过是图点粮草,凤皇朝那么富裕,咱们这样也算……劫富济贫吧?”慕容飞云倒是满嘴道理。
赵乙眼一翻,要昏倒了。
“将军,陈年旧事休提啊!”慕容飞云是南朝军队的“军神”,一言一行尽是市井楷模,若被人爆出少年不经事、胡作非为的恶行,军神的招牌就要砸了。
“不说就没人知道了吗?”偏余瑜还在旁边添火加柴。
赵乙气得拔出背后砍刀,作势就要往她斩去。
余瑜身形如电闪,转眼与赵乙拉开三尺距离,纤手一翻,铁弓在手,利箭直指赵乙鼻尖,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既然做了,男子汉大丈夫就要有承认的勇气。”
“赵乙,不想死的话就把刀放下。”慕容飞云开口调停。“还有余姑娘,我从来也没说过自己是圣人,打小没犯过错,人不风流枉少年,调皮的孩子较聪明,你看我现在这样英明神武,就知道我小时候有多淘气啦!”
余瑜邪笑,送他一记白眼。“你应该姓马才对。”
“为什么?”
“只有马才会不知道自己脸长。”
“可是我明明就面如冠玉、美赛潘安啊!”说着,还抛给余瑜一个媚眼。
余瑜差点恶心得吐出来。“你你你……一个大男人,学人家小姑娘抛什么媚眼?”
“女人抛媚眼是为了勾引男人,男人抛媚眼当然是想勾引女人喽!”慕容飞云还振振有辞。
现场三人只有余瑜一名女子,慕容飞云的媚眼是对谁抛的?又是想勾引谁?不必指名道姓,大家都猜得出来。
余瑜简直要被他这无赖德行气死了,完全不想说话。
她板起脸,冷哼一声。“那将军就在这里慢慢幻想凤军的粮草会自动飞进襄城吧!”
“什么玩意儿!不过是个江湖匪寇,胡诌些受托保护大将军的谎话,死皮赖脸在将军身边待下来,谁知道安的是啥儿心思?没准儿想栖高枝……”赵乙生平最崇拜的就是慕容飞云了,怎受得了偶像三番两次被奚落?
咻,一枝利箭擦过赵乙左脸,挟带的冷风透进他骨子里。余瑜的第二枝箭紧跟着射出,追上第一枝箭,破开箭身,直入墙垛,就剩个尾巴毛在空气中晃荡。一箭之威竟能入墙三分,岂是“恐怖”二字可以形容。
赵乙吓呆了,不敢想象,那箭若对着他射……天哪!再厚的铠甲也挡不住。
突然,他兴奋地拉住慕容飞云的手。“将军,余姑娘竟有此神技,两军对垒时想取敌将之首,岂非如探囊取物?”
余瑜脚一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一个浑人计较,前一句话还把她损得像下三流窑子里的妓女,眨个眼又要她为南朝卖命,真个是……脑子进水了。
慕容飞云却是了解赵乙的憨厚,仰头大笑。“赵乙,你知不知道余姑娘江湖人称什么?”
“金箭凤凰啊!”
“晓得那是什么意思吗?”
赵乙歪着头将余瑜从头打量到脚,一袭简单的黑色劲装,鸦翎乌发以绳轻束,秋风吹拂下,几缕发丝散在颊边,配上唇角轻邪浅笑,一股英气逼人,有说不尽的闲散,但还是难掩……寒酸。
再看她的弓,也只是简单的铁弓,羽箭更是从兵器库里取出来的制式武器,怎么会有“金箭凤凰”如此响亮的名号?
慕容飞云替赵乙解惑。“叫她金箭凤凰,是因为请她办事的代价很昂贵。”
赵乙仍旧一头雾水。
余瑜伸出一根指头。“一百万两白银,这是最低价。”
赵乙跳了起来。“哇!你怎么不去抢?”
“我做杀手或保镖,一趟任务百万两银进袋,比抢劫更好赚!”余瑜才不屑去抢咧!
赵乙的脑筋突然灵光起来了。“将军,她既然这么贵,你哪里来的钱请她做保镖?”
“我没请她啊!”他要有这么多钱,也不必愁粮草没着落了,甚至干脆直接请余瑜干掉凤皇朝的皇帝,保得南朝几年安稳不最省事?可惜啊,一切仅止于空想,他的荷包就像秋风中残落的柳叶一样,又枯又扁。
“余姑娘,你可以告诉我,是谁花这么多钱请你来保护将军的吗?”赵乙问。
“不能。”余瑜直接摇头。
“为什么?你……”
慕容飞云按住赵乙激动的肩膀。“赵乙,行有行规,不论是杀手或保镖,都有不得泄漏雇主机密的规定。”
“那……她要保护将军多久,这一点总能说了吧!”赵乙不死心地再问。
慕容飞云别具深意地望了余瑜一眼。“时机一到,余姑娘自然会走,是吧?”
余瑜星眸底闪过一抹精芒,莫非他已猜出她的来历?纤手不自觉握紧铁弓。
慕容飞云忽尔大笑。“不过放眼天下,能凭空让身价如此高的保镖随侍在旁的,大概也只有我慕容飞云一人,不得不说,我的人品实在够好,果真是人见人爱、鬼见鬼喜。”
余瑜握弓的手一软,藕臂无力地垂下。慕容飞云“军神”之名,五湖四海皆知,确实,他领军作战很有一套,谈笑间,万千敌军灰飞烟灭。但是……这个人不只自大、风流、不要脸还兼下三滥,最讨厌的是他说话恶心,多跟他交谈一会儿她都想吐。
“你真的是贤亲王世子?”她记忆中的世子,明明是个善良正直的好男儿,难道岁月会让一个人改变得这么多?
“当然,皇族血脉,宗室有载,若非为了报效国家,我也不会弃王位,改领大将军印。唉,想想昔日锦衣美食,而今粗茶淡饭,‘高风亮节’四字简直是为我而设的。”
“你脸皮可以再厚一点。”把她童年一腔幻想都打破了,真想一箭毙了他。
“我这人一向诚实,哪里厚脸皮了?不信你来摸摸,我这脸皮是又滑又嫩,身为南朝有名的美男子,不知道迷死多少女人呢!”说着,脑袋就要往她怀里蹭去。
“不要脸。”她气得一跺脚,飞身下了城。
“傻姑娘。”慕容飞云望着她的背影,眼底的温柔满得像要滴出来。“什么时候你才会跟我相认呢?还是你已经忘记我了……”大风吹散他的声音,字字句句都是怀念。
“将军,你在说什么?”赵乙听得一头雾水。
“赵乙,你知道相思是什么滋味吗?行走起卧、午夜梦回,脑海里总是转着一个影子,她不在时,想见她,但真正见到她,心里又惴惴难安,忍不住就想刺她几句,等气走了她,又后悔,想找她,又担心她气恼,怎么做都不对,千难万难,却是……相思最为艰难……”
“将军,我不懂。”
“呵呵!”慕容飞云苦笑,不再说话,身影凝立,目光远眺,继续站在墙垛上吹风,吹呀吹的,不知不觉竟吹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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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天都还没亮,余瑜嗅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登地从床上跳起来。
取了箭囊、铁弓,她忽忙出房,只看到三、五个士兵急跑而过,虽个个身上带伤,却掩不住满脸的喜悦。
发生什么事了?凤军又来攻城,南朝军队打赢了,所以高兴?
但昨儿个一夜安宁,不闻半点厮杀声,不像打了场仗啊!
她疑惑地来到大厅,却见慕容飞云臂扎白巾,隐隐还有红色血丝透出,正指挥着军士们将一只又一只的大麻袋背进粮仓里囤放。
余瑜看见几粒米麦从麻袋接缝处掉落,立刻醒悟那袋子里装的正是此刻南朝军队最缺乏的粮草。
所以士兵们兴奋是因为朝廷终于拨下粮草喽?也不对啊!今年江南水患,颗粒无收不打紧,还淹死了几万人,数十万人无家可归,朝廷连水患都无力抚恤,又哪儿来的银两置办粮草,送至襄城?
她怀着好奇走到慕容飞云身边。“恭喜将军,朝廷终于拨下粮草。”
“朝廷没有拨粮草啊!”慕容飞云很直接地回她一句。
“那这些是……”
“从凤军那儿抢来的。”慕容飞云笑得一脸得意。“我方既缺粮草,凤军又有多余,自当均衡一下,劫他之富,以济我之贫。飞云代南朝军士,感谢余姑娘出此良策,助我等过一大关。”
余瑜银牙几乎咬碎。“你说清楚,我何时诱你去抢凤军粮草了?”
“昨儿在墙头,是你自己说我想要凤军粮草就去抢的。难道你忘了?”慕容飞云好无辜的样子。
余瑜真想一箭射烂他那无赖的笑容。“将军真是谦虚,劫敌粮草,是要费多少时间与精力去筹划的大业,岂是小女子几句话可以成事?”
“的确用了我不少精神去谋划。”慕容飞云点点头。“可惜我虽拟了计划,却始终无法不定决心执行,多亏余姑娘提醒,终于让我成事,所以这功劳还是要记在余姑娘头上,总要让天下人知道什么叫巾帼不让须眉才好。”
记功?开玩笑,这事一旦宣扬出去,凤皇朝非悬赏她余瑜的人头不可,她疯了才会要这种无聊名声!
世人都知道自一百二十三年前天都王朝分裂后,烽烟四起,至八十年前,天下分为四国,其中以北边的凤皇朝最为贫瘠,百姓多以放牧为生;南朝则是最富裕的,江南水乡,良田处处,不知羡煞多少人。
然世事无常,最积弱的凤皇朝经八十年的励精图治,一朝挥戈南下,平西北、定中原,就差一个南朝便可天下一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