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乖儿子。”
“贺心秧!”他又扬起声调。
看他们两个一句来一句往,宫节忍不住好笑,突然间,家里多了个苹果,变得好热闹。
“你们再吵下去,邻居会以为我们家失火了。”宫节各瞥两人一眼。
宫华撇撇嘴,转换话题说道:“上回王爷告诉我,因为这回的水灾,姑姑把邑县治理得非常好,已有官员层层上报,或许朝廷的褒奖令很快就会下来,说不定还会升官。”
宫节缓缓点头,问:“华儿,这件事你怎么看?”
“我不认为这是好事,如果姑姑一路往上升,就得应酬更多官员,见更多的人,到时想隐藏身分、想明哲保身就更困难了。”
当县令原是为了混口饭吃,眼下显山露水了,日后怕是纠纷不断。
宫华的话触动贺心秧的心思,她再蠢也明白欺君是唯一死罪,人生什么都是假的,能活命才是真的。“不如丢下这一切,咱们逃吧,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躲起来。”
“怎么可能?你会种田、会织布,还是会打猎、会刺绣、缝缝补补洗衣服?”宫华一句句问得咄咄逼人。“还没逃远,咱们就先饿死了。”
“怕什么,我来养你们。”
“你?用什么养,嘴皮子?!”宫华看不起她。
想到这里,贺心秧得意了。“过两天我上街,自会带个一百五十两银子回来。”
“钱怎么来的?”宫节一听,凝重填入眼底,她不见快乐反倒忧心忡忡。“你不要任性,这里和你想象的不同。”
“你以为我会去偷抢?放心,我是去卖稿子。”
“稿子?”难道是那个……十八禁?
贺心秧将之前与书铺老板定下的契约简单交代一遍。
“我有自信,相较那些千篇一律后花园相会的陈腔滥调,我的作品丰富有趣得多,要动作有动作、要感情有感情、要场景有场景,不是我夸口,我的艳本绝对会大赚钱。”
“艳本……”听见这个,宫华、宫节头上冒出几条黑线。
“放心啦,这里的艳本激烈程度和我之前看过的罗曼史小说差得远了,总之,赚钱养家的事交给我,你们只要负责策画逃亡路线。”
“不能逃。”宫华摇头,再次否决贺心秧的提议。
“为什么不能?”
“一来,祁凤皇朝的情报网很完整健全,我们很快就会被找到,除非我们逃往邻国,问题是要逃往哪里?许多地方的生活习惯与祁凤皇朝大不相同,能否适应是一回事,那里有没有人肯收你的稿子又是一回事,我们总不能靠你那一百多两银子过一辈子吧。”
宫华不想逃,他想在这里建功立业,完成父亲对他的殷殷嘱咐,他不想也不能逃。
宫节看一眼宫华,明白他心里想些什么。
“先别担心,事情还没遇上呢,或许朝廷只会给点赏赐,不至于升官,别忘记,当今皇帝是不喜欢重用文官的。”
看着两人的态度,贺心秧理解。是啊,才刚适应一个新环境,谁都不想再有改变,便是她也觉得疲惫。
“好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就别没事吓自己了。吃饭吃饭,吃饭皇帝大。”她挥挥手,把不愉快的话题挥走。
“对,天大地大,苹果最大!吃饭!”宫华把菜全往她碗里夹。
这个晚上,月亮很圆、星星很亮,美丽的夜晚,果氏一家团聚。
他们相信团结力量大,相信心手相携便能过关斩将,也相信他们不会被这个时代踩死在脚底下。
第十三章 往事如烟(1)
雪白的画纸上,一名巧笑倩兮的女子歪着头,清澈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望,没有害羞、无所畏惧,眼神干净得如同三岁小童。
萧瑛悬空握笔,几次想再添入几笔,却不知该往哪里加。
三天了,他又整整三天没见到她,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可他的心……却无法回复平静。
第一次相遇,因为她与其他女子全然不同的打扮,他注意到她,后来那张与关倩相似的脸庞,引得他心动,留下她。
她心底有谋画,为隐瞒拙劣的举动,一张嘴话说个不停,她想声东击西,可那番言论见解,让他为之惊艳。
她失算了,她没算计到他头上,却害苦自己,因为他再不会受骗于女子,尽管她的眼睛清灵透澈,她的言语让人震惊。
那盘加入春药的鱼片,让她失却本性,而那个埋伏在屋顶的帚儿姑姑,让他决定顺着剧情演下去。
事后,他听见她在屋里来来回回走动,嘴里急切地喃喃自语,于是他知道,她也被人坑了。
那药她本打算用来迷昏他,好让她自青楼里脱身,没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某个丫头背叛了她,听着她从埋怨、愤恨,再到自我安慰、暗自勉励、再度重生……那过程,他好几次忍不住想笑出声。
他可以不碰她的,只是个被下药的小丫头,还难不倒他。他也可以在紧要关头保留她的清白,但……他就是故意。
萧瑛已经不记得那天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是生气她有一张酷似关倩的脸,还是愤怒她敢在他身上打主意?
他要了她,算不得强迫,因为她热情如火,可失算的是……他要过许多女子,从没在任何人身上失控,独独她,坏了他的自制。
他作了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决定。
如果是愤慨她不该长得像谁,他就该欺负她欺负得更彻底,如果是生气她对自己使计,他应该让她在最痛恨的环境里沉沦。
但,她二度坏了他的自制,他赎了她,放她自由。
好吧,就当银货两讫,失控两次已经不在自己可以原谅的范围里,聪明的话,他们该永世不见。偏偏他放人自由又放得不干不脆,诓她中毒、借她银两,他拿她当风筝耍,明明想撂开手,却又牢牢把绳子握在手掌中。
很奇怪的心态,连他自己也捉摸不透。
那几日,心底反反复复,既想着她小人一点、不怕死一点,再也不出现于自己面前,却又希望她正直一点、怕死一点,不管是为还钱还是为保命,跑到他跟前,再让自己见上一面。
他不是个喜形于色的男人,但他的反复终是让郬瞧了出来,可郬没想过,让他失却沉稳的不是那张脸,而是那个让人时时想起便忍不住心情愉悦的性子。
直到水患发生,他在别院见到她。
宫华叫她苹果,宫华不喊他还不觉得,他一喊,萧瑛发现世上果真没有比苹果更适合她的小名了。
圆圆的脸、圆圆的眼,微微一个不自觉的笑容,就会让人联想起苹果的香甜,她是小苹果,一个让人垂涎三尺的红苹果。
他很忙的,有太多的事需要布局,他经常过了三更天才能入眠。
可他还是控制不住,时时想抽空去瞧瞧她、逗逗她、吓吓她再唬唬她,然后等着她出人意表的反应,在心底暗暗快乐着。
郬说他这种行为很不好,他同意。
可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不是人之常情?
他喜欢与她同桌吃饭,听她一面吃东西一面胡扯,还扯得似模似样,让人听得津津有味;他喜欢拉着她快步走,喜欢她软软的掌心贴在他的手中;喜欢一把雨伞圈起一方宁静,喜欢纳她入怀,享受淡淡的幸福。
他更喜欢把她气得蹦蹦跳,看着她脸上因生气浮起一层红晕,像熟透了的红苹果,然后等着观赏她拼命吸气吐气、吸气吐气,强抑下满腔怒火的可爱模样。
很多的喜欢促使他去招惹她、碰触她,直到他发觉自己会因为她与宫华的玩闹而妒嫉,发现在她激动地抱住宫节时会引出他满腹怒火。
他知道,该停止了。
停止他的喜欢、停止他的情不自禁,甚至停止……他想她的欲望……
门外传来两声敲叩,萧瑛回神。
“进来。”
门推开,慕容郬缓步进屋,灯火映衬出他英挺的五官,一身黑色劲装,显得他身形益发挺拔修长,他潇洒地一撩衣摆,唇一撇,似笑非笑。
“黄庭已经混入临田了?”萧瑛出声问。
“是,飞鸽传信中提到,顺利的话,这几天他就能带兵迎战倭寇。”
“水师都督李晋海那边呢?”
“收到信后,再加上新添的千名士兵,他如虎添翼,已经打了两回胜仗。”
“很好,希望本王没错看他们。”
“不会错的。”慕容郬微微一哂,萧瑛不明白他那些部下的能力,他可是一清二楚。
“被华哥儿发现的那名盗贼已经查出来,他是勤王萧镇的人,汾县的天咒说法,也是他让人传出去的。”
“勤王动作频仍,看来,他打算出手了。”慕容郬板起刚冷眉目。
“是啊,难以想象,当年他可是一手极力促成萧栤坐上帝位的人,才短短几年,就想把人给扫下台。”
“当年他不见得就没有那个野心。”
“他有,只不过那时他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如今萧栤在位五年,国库虚空、水旱连年,鞑子年年来犯,天下文人骂声不断,带兵大将已存异心,萧栤这张龙椅,想必坐得难安呐。”他叹气摇头,嘴边却衔着畅意笑容。
“可惜,萧栤一心防着你,在你身边布满眼线,却没想过勤王已经准备好造反,你想,是不是该给咱们的皇上提个醒儿?”
“提了。帚儿姑姑已经替我们把消息传回京城。”若是皇帝单方面挨打,他也不乐见呢,总得两虎有相当的实力竞争,他才能安收渔翁之利。
“你又演戏给她看了?”
“可不是,世间还有谁能够让本王粉墨登场,也只有她才有那么大的福气。”
福气?慕容郬眉微挑。他日,皇帝要是知道帚儿姑姑传回京城的全是假消息,震怒之下,她不知道会不会被凌迟。
慕容郬向前一步,看清画纸上的女子,他心一凛,浓眉紧蹙。
看着他骤变的脸色,萧瑛明白他误解了什么,温柔一笑,春风似的和煦。
他与郬结识于少林寺,两人都是少林俗家弟子,因得方丈大师因缘,故而拜在方丈门下。
郬五岁起就在少林,而他只待在少林短短七年,那还是母妃为保全他的性命,想尽办法争取,才能安然将他送出宫,后因母妃病情日渐沉痼,父皇下旨召唤,他方回到宫廷。
那年,他十五岁,在少林生活多年,他无法适应宫廷里的尔虞我诈,但为了生存,他无法不与人周旋。
那时,皇后和大皇子萧栤是他生存的重大隐忧。
在母妃因病去世、他却发觉母亲的死因不单纯时,他知道,自己将是下一个被铲除的对象,母妃死前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求他为自己报仇、不求他争夺帝位,只要求他平安活下去。
为了活下去,他再不显山露水,他不理朝政,镇日沉醉于温柔乡,却暗地经商、扩展实力,为自己图谋日后出路,父皇训斥,他全然不放在心上,他要的只有三个字——活下去。
母妃死去那天,小喜来到他身边,那天是三月十九。
“仍然无法忘情吗?”慕容郬问,清冽的眼眸里出现一抹不舍。
人人都道萧瑛温柔,唯有他明白,那不过是伪装,一张温柔的面具敷衍了所有人,大家都以为他随和、以为他好相处、以为他体贴善解,却不明白,那只是一种工具,而非一份真心。
他用温柔将所有人排拒于心门外,他用温柔让人对他放下戒备,他也用温柔教人以为他良善可欺,让人误会他不具杀伤力。
曾经,他的温柔是真的,在十五岁以前。
然而宫廷斗争、手足相残,让他清楚明白,温柔于生存无益,但他仍然温柔,只不过那样的温柔已成虚伪面具。
“你说呢。”萧瑛微微一笑。
“离开少林后,你曾经寄了厚厚的一封信给我。你说,你以为整个后宫像一池肮脏污臭的秽水,没想到竟能养出一个像青莲般的女孩,你说,她那双干净清澈的眼睛,让你突然觉得又能在那个后宫里喘息。”
萧瑛点头,他记得那番话。
那日,他想寻个无人的地方暗自悲悼母妃,却在御花园里遇见小喜,她比他早一步躲在偏僻角落掩面哭泣。
他问她哭什么,她说她哭自己刚去世的母亲。
他也伤心且更愤恨不已,但为求生存,他不敢哭、不敢表露出半分真实情绪,而小喜不过是个小小宫女,竟不怕受罚,勇敢的为自己的母亲哀泣,他心底受到很大的震动。
他们聊了整个下午,几天后,他动用关系把她调到身边伺候。
“我教她写字、我与她聊天,若不是怕她知道太多误了性命,或许她会明白得更多。”
她只知道一部分的他,那个部分的萧瑛向往自由,不愿意争权夺利,那个部分的萧瑛对皇位半点兴趣都没有,也因此在阴错阳差当中,他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慕容郬接话,“你说,她眼里心里只有你,她连作梦都喊着你的名字,在她眼里你不是皇子,而是一个疼她、护她、真心待她的男子,因此她愿意把一生交付于你。”
那段日子,他接到的每一封信,都是萧瑛对小喜的赞美,他说弱水三千,只愿取一瓢饮,他说他的世界和他父皇不同,他只需要一个女人,而那个人叫做小喜。
两年,他们幸福地过了整整两年。萧瑛的爱情感动了他,让他衷心为好友感到庆幸。
“没错,若不是我无意中发现她穿着夜行衣自父皇寝宫中走出来,发现父皇的汤药被动了手脚,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真相。”
父皇并非懵懂无知,只是发现自已中毒时为时已晚。
他能做的唯有不动声色,倾全力安排后路,可惜那药比父皇所预估的更加猛烈,他没有足够的时间替萧霁做好安排,而那封遗诏在萧栤的一手遮天之下,成了飞灰。
萧瑛叹口气,缓声道:“我暗中跟踪她,她很谨慎,换过几次装、变造过几回身分,若非你自少林赶来助我一臂之力,我永远不会知道,她竟是萧栤安排在我身边的人。她不叫小喜,叫做关倩,是成王江寇钦的义女。几十个眼线,数万名士兵,让萧栤顺利掌控宫中势力。”
关倩不是娇弱、需要被全心保护女子,相反的,她武功高强,并不在萧瑛之下,这样的女人潜伏在他身边,还真是太看得起他。
于是,他也利用了关倩一回,利用她让自己在父皇驾崩后能够全身而退。
当关倩发现萧瑛知道自己的身分时,哭着跪求他的原谅。
她说她是真心爱他,她说,既然他想要过闲云野鹤的日子,能够被封蜀王,不是得偿所愿?她还说,从未在萧栤面前讲过任何一句不利于他的话语,她说如果他愿意忘记过去,他们可以重拾幸福,共度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