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他人如何百般劝说,杜唯总是坚持不肯离去,在病房外守了两天两夜,直到顾长春清醒。
但固执的老人不肯见他,一醒来便歇斯底里地咆哮,说他们顾家没有这种吃里扒外的看门狗,要他滚出去!
郑英媚惊慌失措,无助地承受公公的暴怒,她这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找来两个年轻人私下斥责。
“你们怎么会闹出这种事?春雪,你明明知道小唯是你亲表哥不是吗?我以为你明白我的暗示的,你也跟我说了,你祝福小唯跟庭欢复合的啊!为什么现在会……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海琳咬唇不语,默默领受责备,杜唯挺身而出保护她。
“不是她的错,阿姨,都是我不好,你要怪就怪我吧!”
“我是要怪你!”郑英媚瞪他。“难怪你爷爷不肯见你,你说你做出这种事,他能不心寒吗?你懂不懂,我们顾家禁不起再一次发生丑闻了!你爸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舅妈!”海琳慌忙制止。“请你别说了。”
郑英媚愣住,这才恍然醒觉自己提起了顾家最不堪的往事,揭了杜唯心上最难以愈合的伤疤,她又是气恼,又不禁歉疚。
“小唯,你明白阿姨的意思,我不是……”
“我明白。”杜唯哑声打断她。“我说了,是我不好,这一切都该怪我。”
“你……”郑英媚打量他,他连续几个晚上没睡好,面容憔悴,下巴胡渣丛生,更显颓废,更别说他满脸自责的表情了,让人看了实在不忍苛责。“唉!我就不多说了,你们两个自己好好想想吧!既然爸那么生气,小唯你就暂时别在他面前出现,免得他病情加重,还有春雪,你找个机会跟爸道歉吧!他还是最疼你的,你说的话他肯听的,你跟他保证以后你们俩不会再犯错了,我想他会慢慢消气的。”
“我知道,舅妈,我会的。”海琳柔顺地应允。
郑英媚看看她,又看看杜唯,摇头叹气。“那我先回去,要桂嫂炖些补汤送来。”交代完毕后,她无可奈何地离去。
杜唯依然在病房外徘徊,倚墙而立。
海琳静静地凝视他,见他满脸倦容,心生怜惜。“你不回去吗?外公反正不肯见你,你留在这里也没用,不如回去休息一下,睡一觉再来。”
他垂头不语,双手插在裤袋里,身影显得万分寂寥。
海琳上前一步,轻柔地唤。“杜唯。”
他动也不动。
“杜唯?”她又唤一声。
他这才抬起头来,而她顿时震住。
他满布血丝的眸,此刻正闪烁着泪光,那么沉痛又那么脆弱的眼泪,她初次在他身上见到。
她心痛不已,忍不住伸手触碰他臂膀。“杜唯,你……还好吧?”
他看着她,像一个骤然失怙的孩子那般迷惘无措。“你听见董事长……听见我爷爷刚才是怎么骂我的吗?他说我是看门狗,说顾家不需要我这种吃里扒外的看门狗,我在他眼里……只是一条狗。”
“不是那样的!”她焦灼地否认。“他只是一时气话,他没那意思。”
“我知道他没那意思,就因为这样,我才觉得更可悲。”他颤声低语。“究竟要恨我到什么程度,才会令他口不择言说出那种伤人的话?到底我做错了什么,让他那么恨我?”
“他恨的人不是你,他是把对你爸妈的气出在你身上,他是因为太爱你爸了,所以才会因为失去唯一的儿子而变得那么……不可理喻。”
“我知道,我爸背叛了他的信任,让他很不好受,所以我爸也很愧疚啊!他也觉得很对不起,你知道他临终时对我说了什么吗?”
“他说什么?”
“他要我替他弥补他犯下的过错,要我代替他孝顺爷爷,照顾顾家每一个人,他说我身为长子嫡孙,应该负起这样的责任。”
她懂了,所以他才会明知自己不受爷爷尊重,也要留在顾家,留在长春集团。
这就是那天傅庭欢劝他的事吧?劝他放下这般的自我桎梏,脱离顾家,寻求另一片属于自己的自由天地。
可惜他做不到。
海琳怔怔地凝睇着他,凝睇着面前这个不知所措的男人,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她相信他是坚强的、倔傲的,如今却泪眼蒙胧。
“我很想、很想弥补我跟爷爷的关系的,我从来就不想跟他斗,是他非要跟我斗,他想逼我跪下来求他原谅,我知道他要我跪下来……”杜唯噎住嗓音,噎住满腔酸楚的心事。
这心事,他藏在心里很多年了,虽然他很清楚自己必须替父亲完成遗愿,但他并非毫无埋怨,他很矛盾。
“有时候我真不明白,我到底坚持留在这个家干什么?我就那么甘心卑微地当一条狗?”
“不是的!你别这样说你自己。”海琳震颤地展臂拥抱他,拥抱心碎又哀伤的他。她该如何安慰他呢?她从来不晓得该怎么安慰一个人,她只能不停地伸手拍抚他,在他耳畔送上温柔的言语。“这些年来,你做得很好,做得够好了,我相信你爸爸在九泉之下也会感到欣慰的,他会明白你已经尽力了,你不能跟你爷爷和解,不是你的错,是他老人家太固执了。”
“海琳,我真不晓得怎么做才好……”
两人顺着墙滑落坐地,他偎靠着她寻求抚慰,而她用慈母的胸怀包容他、呵护他。
“……好几次,我真想就这么一走了之算了,可是我走不了,我放不下公司,更放不下爷爷,就算他这么恨我,就算他只把我当一条狗,我还是……放不下他。”
他一遍又一遍,对她倾诉他的为难、他的苦楚,他哭着,流着大男人的眼泪,教爱他的女人更心酸、更怜爱。
她但愿自己能帮助他,帮他抚平所有的伤疤,让他不再觉得痛,不再受伤。
该怎么做才能帮助他?
海琳伸直双腿,让哭累了的男人躺在她腿上安然沉睡,他是该好好休息了,她能体会他多年来的挫折与疲惫。
“你睡吧。”她凝睇他的睡颜,用指尖顺平他微蹙的眉宇,轻抚他墨黑的发绺。“睡一觉起来,一切都会变好的,我保证,一定会的。”
她柔声低喃,是对他的许诺,也是对自己的宣示。
不论他心上有多少伤痕,和他爷爷之间横梗着多少荆棘,她都立誓要为他除去,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因为他,是她此生唯一挚爱。
第9章(1)
“再多吃点吧,外公。”
“不吃了不吃了!拿开,我没胃口!”
病房内又响起顾长春不耐烦的咆哮声,这两个星期来,他几乎没一刻是心平气和的,看谁都不顺眼。
海琳已经算是最得他欢心的人了,其他人来探望他,通常都是被他骂得狗血淋头轰出去,更别说杜唯了,至今依然不得其门而入。
这天,海琳耐心喂老人家吃过晚餐,饭后,她泡了养生茶给他喝,坐在床畔,念报纸给他听,陪他聊天。
“我们的主题时尚广场营运得很好,从开幕那天到现在,业绩不停创新高,已经在业界造成轰动。”
“是吗?”顾长春撇撇嘴,状若漠不关心。
海琳放下报纸,望向他。“公司赚大钱,你不开心吗?”
他重重冷哼。
“还是因为这是杜唯一手促成的投资案,他成功了,所以你才不高兴?”
两道凌厉的眸刀砍向她。
她不畏惧地迎视。“这么多年了,他为公司一向尽心尽力,你就不能多肯定他一些吗?”
“春雪!”顾长春忿恼地喝斥她。“到现在你还要为他说话?我就知道!那小子根本将你迷得晕头转向了!他差点就勾引你跟他做出苟且之事……真是太丢脸了!他是故意要败坏顾家门风的!”
“那次的事,只是意外。”海琳克制纷乱的心韵,努力装作若无其事。“我不是跟外公你解释过了?那天晚上我为了信宽悔婚的事在难过,杜唯是想安慰我,才会……”
“住嘴!这么不知廉耻的事不准在我面前提起!”顾长春面色铁青。“不管是不是你们年轻人一时脑充血昏了头,总之你们是表兄妹,做出那种事就是大逆不道!”
海琳静默半晌,良久,幽幽扬嗓。“我知道,所以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最好是不会!”顾长春忿忿然。“那小子要是再敢碰你一根汗毛,我会亲手将他送进地狱去!”
海琳闻言,全身一颤,眼看老人对那个明明是他亲孙的男人毫无一丝慈爱怜阶之情,不禁心生怅惘。
“为什么你要这么恨他呢?”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这样问了。“他好歹也是你的亲孙子啊!”
“谁说他是我的孙子了?我们顾家没那种子孙!”顾长春乖戾地反驳。
海琳叹息,心口揪拧,又气又疼。“你知道这两个礼拜,他每天下班都会到医院来,在病房外等到天亮吗?他只想见你一面啊!他白天在公司上班,晚上又在这里熬夜,你不觉得他很可怜吗?为什么不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老人一窒,目光闪烁,似是有些迟疑,但想了想,仍是嘴硬。“我干么给他解释的机会?我都跟他说了,要他滚离顾家跟长春集团,愈快愈好!”
“你明知道他将公司当成自己的心血,也把顾家人当成自己的责任,你还这样对他?”
“谁要他把我们当成责任了?他是自己硬赖在顾家不走的,其实就是想有一天在我死后看能不能分到一点顾家财产吧?哼,我才……才不会上当咧。”
“你……”海琳瞪着这个不可理喻的老人,好想打他一耳光,让他清醒,可惜她不能那么做。她咬咬牙,顺下不平的气息,在床畔蹲下,握住老人瘦削的双手。
“你忘了我前几天跟你说的吗?杜唯之所以会进公司工作,住进顾家,都是为了完成他父亲临终前的遗愿,是他爸爸将照顾顾家的责任托付给他。”
顾长春默然,眼神阴晴不定,好半晌,才不甘愿地嘶声道:“他这么说你就这么信喔?也太好骗了。”
她笑笑。“你觉得我是那么容易被骗的人吗?还有,他这些年来为顾家做的一切,我不相信你都没看在眼里。”
顾长春震了震,海琳能感觉到他手心冒汗,这么说他情绪不如表面上冷酷,他的心海也有起伏。
她深深地凝视他。“你也觉得他是个不坏的孩子,对吧?”
“谁、谁说的?”老人继续嘴硬。
她微微一笑。“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会一个人推着轮椅到温室去呢?你是不是也想去看那些兰花?”
“我……干么看兰花?”
“因为你想起你死去的儿子,你也想念他的,是不是?”
“你!”顾长春倒抽口气,遭人戳破心事,他又是狼狈,又是懊恼,双眸喷火地烧向她。“你这丫头,别以为我给你几分好脸色,你就开起染坊来了!你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这样对我说话?”
老人虽是粗暴地呛声,但她注意到,他并没否认她的推测,他的确思念英年早逝的长子。
她捏了捏老人家的手,放柔嗓音。“你知道吗?人世间最悲哀的事就是,错过的不能再重来,就算我们多么悔恨,多么舍不得,过去就是过去了,过去的人再也回不来。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握现在,珍惜现在还在我们身边的人,才不会再一次后悔。”
“呿!”顾长春倔强地冷嗤。“死丫头你在说什么屁话?怎么那么难懂?”
“你懂的,你那么聪明,别说你不懂。”她温暖地微笑,眼波似水。
顾长春拧眉,瞥她一眼,跟着又负气地别过头。
“你见他一面好吗?”她悠悠劝道。“就算你不认他是顾家的子孙,也别对他那么冷淡好吗?你知不知道,他其实很爱你?”
他猛然一震,转头责怪地瞪她。“他爱我?你在说什么鬼话!”
“我是说真的。”她静定地直视他。“其实不只杜唯,舅妈跟意诗也很关心你的,你送医急救的时候,她们都很慌,很担心,其实你不像自己想像中那么不受欢迎,还是有人会在你死后痛哭流涕的。”
“你……你这丫头是在咒我吗?我偏不想那么早死!”
“好,那你就好好地活着,活着享受大家对你的关心,好不好?”
他不喜欢听到她仿佛哄小孩的口气。“切!你当我是三岁小鬼吗?”
“呵。”她淘气地眨眨眼。“有很多人说老人家跟小孩子根本没两样啊!”
“你说什么?!”顾长春恼得吹胡子瞪眼,作势打她。
海琳却一点也不怕他,笑嘻嘻地望着他,他没辙,只好呐呐地哼两声。
“我口渴了,给我茶!”
“是。”她盈盈起身,正斟茶时,门扉传来几声敲响。“应该是杜唯来了吧?”
她话才落下,顾长春迅速脸色一变,但他没说什么,接过茶杯啜饮。
海琳知道,他这是默许她可以让杜唯进来了。
“我去开门。”她欢快地说道,打开门,门外站的果然是一脸憔悴的杜唯。
“他今天还是不肯见我吗?”他哑声问。
她摇摇头,朝他嫣然一笑。“进来吧。”
杜唯讶异,有片刻只是愣在原地,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许久,他终于鼓起勇气踏进病房里,来到爷爷面前。
他打量坐在病床上的老人,心痛地察觉比起之前,爷爷又更瘦了,病容尽显岁月的风霜。
都是他害的!是他不孝……
他蓦地屈下双腿,跪倒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震撼了海琳,更令顾长春惊骇不已,瞠目瞪他。
“臭小子!你做什么?”
“对不起。”他捏握拳头,嗓音极度喑哑。“……爷爷。”
“你……”顾长春震颤。“你叫我什么?!”
杜唯抬头,疲倦的眸满布血丝。“我知道自己没资格这样叫,我也知道你不愿认我,但无论如何,我是爸的儿子,我身上流着顾家的血,流着你的血,在我心里,我一直当自己是你的孙子。”
顾长春扣紧茶杯,指关节泛白。
“我知道你一直认为是我妈害死了爸爸,认为我这个酒家女的孩子配不上顾家的身分……我了解的,以前我很恨你,可现在……我不恨了。”杜唯停顿,嘴角微扯,那苦涩至极的自嘲,教人心痛。“我不想跟你斗了,爷爷,你要我认输,我就认输,要我跪下来,我就跪,你要我怎样都可以,只要你……好好地活着。”
顾长春闻言,心海翻腾,不敢相信地瞪着跪在床前的年轻人——他不是一向很倔傲的吗?不是死都不肯低头的吗?
“你以为……你来我面前唱一出戏,我就会相信?”
“他不是演戏!”海琳在一旁焦急地插嘴,杜唯朝她摇摇头,示意她安静聆听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