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该是恨透了她,但为何,他会选择与她成为共犯?
是为了长春集团,他如是告诉自己,他只是想利用她得到公司,因为他受够了他的亲爷爷一次又一次地玩弄自己,将他当成看门狗对待。
这么多年了,他心里也有怨愤、有不满,他也想报复。
所以他才决定与她共谋,如此而已。
可内心深处,他其实隐约地明白,原因并不仅止于如此,他之所以暂且不揭破她的身分,要的还有更多更多。
他要什么?
他扪心自问,却总是得不到一个明确的答案,从未想过,素来冷静自持的自己也有无脑冲动的时候。
他变了。
自从遇见那女人,他渐渐变得不认识自己,无法掌控自己。
他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相当不喜欢!
他的字典里不该有“失控”两个字,从小他的母亲便为他请遍家庭教师,将他教养成为一个格调高雅的绅士。
“记住,你一定不能让你爸丢脸,他可是顾家人。”母亲一再如是告诫他。
于是,他学音乐、学绘画、学习各种上流社会必备的礼仪,在学校也是学业与运动兼优的模范生,高中与大学都担任学生会主席。
但无论他再怎么努力,无论其他人怎么将他视为青年才俊,他就是得不到自己亲爷爷的认可,得不到那老头一句赞赏。
顾长春宁愿找一个之前素未谋面的外孙女回来当继承人,也不愿将毕生心血托付给他。
他做错了什么?
错的只是他的母亲不该是堕落风尘的酒家女,错的是她不该高攀顾家……
杜唯磨牙,握拳重重捶了墙面一记。
“怎么了?看你一副焦躁的样子!”一道讶异的嗓音在他身后落下。
他怔了怔,回头望向自己的特助。“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刚。”吴新达比了个抱歉的手势。“我敲门没人应,就自己进来了。”
他蹙眉。“有事吗?”
“也没什么,就等下要开会,我把资料拿来给你。”吴新达怀里捧着几个档案夹,打量他纠结的眉宇,忍不住探问。“你这几天心情好像很闷?”
“没事,你把资料放下,先出去吧。”杜唯明显不愿多谈。
吴新达只得在办公桌放下档案夹。“那我先出去了。”他识相地转身离开。
“等等!”杜唯喊住他。
“什么事?”他希冀地回头,以为这个闷葫芦上司终于要吐露心事。
“帮我订机票,我要去东京一趟。”杜唯指示。
“去东京?”吴新达惊讶。“为什么?”
杜唯没有回答,神色郁郁。
海琳独自伫立于东京街头。
熙来攘往的银座,是东京的高级地段,名牌精品店栉比鳞次,每一扇橱窗里,妆点的都是一个奢华的梦。
可她无心作梦,梦对她来说太不切实际,她只想着现实,想着该怎么做才能见到那个脾气古怪的时装设计师。
他是日本近年来很受瞩目的新锐设计师,在国际服装界舞台相当活跃,年年都开发出引领潮流的新品服饰。
但他性格乖僻,据说患有严重的社交恐惧症,相当排斥与外人见面,只跟少数几个自己熟识的朋友来往,台湾有多家厂商意图代理他的服饰品牌,没有一个能得其门而入。
而她当然也不例外,来到日本将近一个礼拜了,她日日都去拜访属于他旗下的各间服饰店,六本木、新宿、表参道、银座……她走遍各家店面,藉着现场勘查,了解他的设计风格,分析顾客群体的特质,以及卖场的空间布置。
初步研究完毕,她做了一份详尽的报告,准备好相关资料,跟他私人助理敲时间见面,却怎么也敲不到。
不论她如何向他的助理求情,甚至想方设法弄到他的私人行程,制造巧遇的场合,她就是无法接近他,也得不到他一句回应、一个友善的微笑。
她连话都跟他说不上,要如何邀请对方进驻长春的时尚主题广场呢?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嘛!
该怎么办?海琳无声地叹息。
这天,她打听到设计师会来银座这间旗舰店巡视,一早便来店门外守候,从早晨等到黄昏,连午餐都没敢去吃,就是等不到他大驾光临。
该不会临时改行程了吧?
她百无聊赖地看手表,已经五点多了,向晚的夕阳洒落,在一扇扇玻璃橱窗上折射出七彩霞光,迷离而绚烂。
她流转眸光,望向不远处的Tiffany大楼,这家拥有悠久历史的名牌珠宝店,据说是每个女孩子的梦想。
她还记得念短大的时候,为了用英文写一份电影心得报告,她看了十几遍气质女星奥黛莉赫本主演的老电影,“BreakfastatTiffany's”。
“第凡内早餐”。
剧中女主角怀着梦想从乡下来到纽约,却沦落为伴游女郎,日日站在Tiffany店门口,穿着华服,吃着廉价的早餐,渴望能用橱窗内她买不起的昂贵珠宝来填补内心的空虚。
后来,Tiffany成了浪漫的代名词,每个想结婚的女孩都盼着有一天能戴上Tiffany出品的婚戒。
真傻!一枚戒指能代表什么?
海琳嘲讽地寻思,低眸望向自己空荡荡的手,虽然她指间并未圈着婚戒,但她名义上已是人妻。
杜太太。
当户政事务所的工作人员这么叫她时,她感受不到丝毫喜悦,只觉得悲哀。
因为她很清楚,跟她结婚的男人,并不爱她。
他们拥有的,只是一桩虚假的婚姻,就跟她冒用春雪的身分一样虚假……
“你说什么?找不到?那我花那么多钱委托你办事是来干么?!”
一阵激愤的怒吼倏地惊醒海琳迷蒙的思绪。
她定定神,望向声音来处,原来是两个男人正在街头争论,其中一位正是她连日来求见不得的服装设计师。
“大师,其实市场上流通的明朝青花梅瓶还有不少的,如果你不是非要那一只,我一定能帮你弄到……”
“我就要那一只,别的我都不要!”
“可是大师,那只梅瓶已经转了好几手买家,现在真的很难找到下落。”
“我不管!反正我有的是钱,你替我买来就对了!”
“大师,大师……”
“就这样,别烦我了!”大牌设计师脾气果然很大牌,挥挥手,不耐地驱逐仲介经纪人,忿忿转身。
眼见他就要走进店里,海琳连忙跟上去,扬声喊。“等等!大师,你想要明朝青花梅瓶是吗?”
他愣住,回过头,认出是这几天老是出现在他面前的她,眉宇不悦地揪拧。“又是你!你又来干么?我说了,我不想跟你们长春集团做生意!”
“可如果我有办法替你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呢?”
“你说什么?”
她坚定地望他,口齿清晰地声明。“我说,我会帮你找到那只青花梅瓶。”
他眯了眯眼,一脸怀疑地打量她,她看得出来,他已心生动摇,不再像之前那么排斥。
“你真的有办法帮我找到?”
“是。”
他思索片刻,一甩头。“好,我就给你两个礼拜的时间!如果你有办法弄来我想要的梅瓶,我就答应让你们代理我的品牌!”
“是,多谢大师。”海琳礼貌地鞠躬。
他傲慢地冷哼,不再理会她,迳自大踏步离开。
海琳目送他背影,幽幽地吁口气。
她知道,自己只是敲开一扇机会之门而已,接下来才是严苛的挑战,要谈成这笔生意,路还远着呢!
但总算是个开始。
她对自己微笑,翩然旋身,走没两步,蓦地感到眼前一阵晕眩。
一双有力的臂膀及时扶持她。“怎么了?你不舒服?”
她一凛,愕然扬眸,凝定一张俊逸的男性脸孔。“杜唯!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他回答。“我去饭店找不到你,打电话问那个设计师的助理,听说他今天会到银座旗舰店来,所以我猜你可能也来了。”
她怔忡地望他,好半晌,才恍然惊觉自己仍偎靠在他怀里,不觉仓皇,急急抽身退开。
他察觉她的不自在,没说什么,只是淡淡一笑。“我刚都看到了,你挺机灵的,懂得用那个古董花瓶当交换条件。”
她静默两秒。“还不晓得能不能找到花瓶呢!”
“你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吗?”他笑望她,也不知是赞许或调侃。
她心韵微乱。“我想请意诗的爸爸帮忙,他在上海经营古董生意,对吧?”
“我就知道你很聪明。”他似嘲非嘲。
她咬唇不语。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刚刚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
“没什么,只是中午没吃饭,可能有点贫血吧。”
“你中午没吃?”他惊愕。“为什么?”
“我在这里等了大师一整天。”她解释。“我怕我一走开,他刚好来,就错过了。”
“你……”杜唯瞪她,眸光明灭不定,数秒后,他蓦地拽住她手腕。“笨蛋,跟我来,我们去吃饭。”
他们在银座的日本料理店用餐,他像是喂猪似的,点了满满一桌菜色,强迫她每道都要品尝,务必填饱肚子。
餐后,杜唯叫计程车,和海琳一起回到她投宿的饭店。
这饭店位于台场,透过落地窗能俯瞰整个东京湾,尤其是夜晚,横越海湾的彩虹大桥犹如一串海上明珠,晶莹剔透,美不胜收。
两人来到位于顶楼的酒吧,凭窗而坐,欣赏窗外绚丽夜景。
杜唯跟服务生要了酒单。“想喝点什么?”
海琳接过酒单,研究各式各样的调酒,每一种对她都是陌生的名称,都是崭新的体验。
“以前没喝过调酒吗?”他看出她的迟疑。
“嗯。”
“那,要不要试试看长岛冰茶?”
“长岛冰茶?”
“就是这个。”他指着其中一款调酒。“Long Island Iced Tea,口感很不错,很多女孩子都喜欢。”
“好吧。”她接受他的提议。“就点这个。”
他却没立刻招来服务生,而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她奇怪地扬眉。
他笑笑,手指轻轻敲了敲黑色玻璃桌面。“你大概不知道吧?这款调酒俗称‘失身酒’。”
“失身酒?”她愕然。
“因为光是这一杯酒,便混合了六种基酒。”他解释。“别看它外表像柠檬红茶,似乎很柔和,其实酒精浓度很高,很危险。”
他停顿下来,见她没什么反应,又补充说道:“所以如果你是一个人来酒吧,千万不要随便点这款酒,这酒的意思是,‘我很寂寞’。”
她立即领悟他话中涵义。“也就是说,这是一杯暗示一夜情的酒?”
“可以这么说。”他轻声笑,墨瞳在酒吧迷离的光线下闪烁不定。“你还要点吗?”
这是在对她下战帖,她很清楚。
她静定地凝睇他,不许自己有任何一丝动摇。“我要点。”
这是对他的回应,也是她倔强的声明。
杜唯又笑了,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很欣赏她这份由骨子里带来的傲气。他唤来服务生,点了一杯长岛冰茶,一杯双份威士忌。
片刻,酒送来了,海琳试着浅啜一口,果然如同杜唯所说,这酒的味道带点酸甜,又有些微辛辣,口感层次丰富,很容易让人一喝就上瘾。
她不觉又多喝了几口。
“慢慢喝,小心醉了。”他也不知是戏谑或好意,含笑劝她。
她看着他摇了摇威士忌杯,让杯里的冰块稍微融化。他的动作很自然,既闲适又优雅,就好像他经常这么做。
她再次意识到两人成长环境的不同,他习惯了优雅,而她却是从小看电视、电影,强迫自己去模仿剧中上流社会人士的语言及仪态。
他是毫不造作的真实,她,是在演戏。
天使或许会因为折翼而堕落,但魔女,永远乔装不了天使……
第3章(2)
“你在想什么?”他注意到她的走神。
她一凛,螓首轻摇。“我只是在想,我明天就飞上海。”
“嗯。”他颔首,闲闲地饮着威士忌,眸光森沉,若有所思。
她揣测他心思。“你不会又想跟着我去吧?”
“你不欢迎吗?”他似笑非笑。
她蹙眉不语。
“看样子你不希望我去。”他慢条斯理地扬嗓。
“我自己可以搞定。”她直视他。“除非你不信任我。”
“你真好强。”他淡淡地下评论,喝光杯中酒,举手招来服务生,又要了另一杯。“其实我来找你,是想起有件事忘了做。”
“什么事?”
他没回答,从怀里掏出一只精致的绒盒,滑过玻璃桌面,搁置在她面前。
她看着那小盒子,想像内容物,心韵不自禁地加速。
他比个手势。“打开来看看啊。”
她捧起盒子,颤着手,缓缓打开盒盖,躺在里头的,果然如同她猜测,是一枚璀璨夺目的戒指。
“听说你们女人都喜欢钻石戒指,这是Tiffany的,喜欢吗?”
Tiffany!他居然买了一只Tiffany的戒指给她!
她怔住,呼吸乱了,心韵不成调,就在数个小时前,她还想着“第凡内早餐”那部电影,他竟然就这样将所有女孩的梦想买来给她。
不是任何其他的品牌,偏偏就是Tiffany,永远的Tiffany。
“为什么不说话?嫌这钻戒不够大?不够贵气?”他嘲弄地问。
她茫然,扬眸望他。
只见他嘴角噙着锐利的笑,手上端着酒杯,好整以暇地啜了几口,才施施然放下。
“我本来想,要买什么样的款式你才会中意,后来想想,对你而言,什么款式应该都不重要吧?重要的是这钻石的克拉数要够重,价值要够昂贵,才能满足你虚荣的心理,对不对?”
他这是在……讥讽她?她僵住,心口瞬间冻凝,犹如寒冬的雪原,一片荒芜。
“不管怎样,你先戴着吧!毕竟你已经是杜太太了,我这个做丈夫的总不能连一只戒指都没买给你。”他言语如刀。
她的心好痛。这男人,是专程从台北来东京羞辱她的吗?
海琳颤颤地放下戒指盒,啜了口长岛冰茶,别过脸,凝望窗外灿烂霓虹,良久,幽幽扬嗓。“这是我第一次来东京。”
他挑眉,没料到她会忽然转开话题,只得顺着接口。“喜欢这城市吗?”
“说不上喜欢,只是,我一直向往这里。”她轻声低语。“当我以雨宫春雪的身分在日本生活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总有一天,我会到东京这个全日本最大的城市,在这里取得成功。”
他默默听着,默默喝酒,品尝灼烫喉间的呛味。
“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爬得很高、很高,站在最高处,俯瞰这个城市,俯视这个人间。”
为什么?他好似在她眼里看见点点幽微的光。他不认为那是眼泪,这个有着傲骨的女人绝不会肆意哭泣,所以,那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