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待解释,她却摇头道:「你不用解释,我其实懂。」
「妳懂?」饕餮面具下,目光如星。
「我懂。」福气点头。「你想保护我,害怕别人会因为你的缘故来伤害我,甚至是透过我的存在来伤害你。这些事情,我不是不了解。可也正因为这样,我很担心……」宫廷事是如此地复杂,有时她怀疑她是否能有修成正果的一天。
她果然懂。
隐秀目光如星地看着福气,有点讶异她比他想象中更能洞悉宫廷中那复杂的一面。他很讶异平时手脚并不怎么俐落的福气,有时心思却异常地聪慧,她往往不经意地便直接说中他的心思。
「隐秀,我担心……」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妳不用担心。」他将她的手握住,包在掌心里。「那种事,由我来操心就可以了。」
「可是……」她会担心他。「我不想变成你的弱点。」如果跟隐秀当朋友会为他带来麻烦,那么她会考虑离开。
他低笑出声。「妳不是我的弱点。」他很清楚地道。福气不是他的弱点,他既不打算娶她为妃,也不打算改变两人的关系,那么她就没有理由成为他的弱点。他会极力确保这件事永不改变。
不想讨论这个敏感的话题,他故伎重施,开始顾左右而言它。「妳刚真听挽歌听到哭了?」
福气叹了口气,不是下明白他想改变话题的用心。「我才不是个爱哭的丫头。」
他揉揉她的发。「妳不爱哭?不,我不这么认为。」
「是那个歌者将挽歌唱得感人肺腑,可惜你没有听到。」福气反驳。她才不爱哭,她只是偶尔哭一下而已。那样不算爱哭啦,她有很努力坚强一些的呀。
隐秀只是微笑地说:「那才好。我不爱听挽歌,那是送葬的曲子,除非我死了,不然我一辈子不想听见挽歌——这样吧,如果我比妳早死,妳到我坟上给我唱首挽歌,是妳唱的我就听——」
「别胡说!」福气突然伸手掩住他的嘴,彻底吓到了。「我不给你唱挽歌!我不唱!」
隐秀感受得到她语气里透露出来的惊惶。他的死……吓到她了?
才松开手,她便孩子气地扑抱住他的柳腰,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瞧瞧,是谁刚刚说她不爱哭的?
隐秀素来不爱被人碰触,然而他却不想推开她。
月上中天,灯火如画。
旁人的感受与他无关,他只想珍惜眼前这样微薄的温暖。
福气的拥抱好暖。
她的眼泪沾在他的襟口。衣衫下,他的心也是暖的。
特别是在这样的冬日雪夜里,他怎能不贪恋如此短暂却温暖的碰触?
她怎会是他的弱点?
一个小宫女呵,他从来没料到,她会成为他的心继续跳动的理由。
若不是有她,他早已厌倦了宫廷里的生活。
七岁那年,他早慧外显,震惊宫廷,母亲受他牵累,那杯掺了剧毒的茶,原本该是他要饮下的。自那时起,芦芳便不肯原谅他。
夏晖宫成为他祭吊母亲芳魂的坟冢。
他是一个守坟人。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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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里的茶蘼花开始凋零的时候,宫人们也将身上的粉色春衣收起,换上了柳色的夏衫。
在四季分明的天朝里,春花、夏木、秋月、冬雪的变化使这盛世之人,对季节的递嬗感受相当深刻。
然而宫廷里,各色奇花争放,使得季节之感稍稍减弱,长年深居后宫的皇族女眷,往往是在勤快的宫人们开始换上新一季的宫服后,才惊觉时光荏苒。
那日云芦宫里,公主正在午憩。宫殿内外,宫女们纷纷为即将来临的夏季做度夏的准备。在内务府发出公告后,她们开始换季,面露微笑地穿上这质地上佳且轻软无比的夏服。
当福气将去年的夏衫从箱笼里拿出来不久,其他正忙碌着的宫女就听见她低呼起来。循声一看,才知道——
「唉呀,福气长高了。」春蕊拿着福气去年的夏服衣长在她身上比对着,发现足足短了好几吋。
其他宫女纷纷欣羡地道:「妹子还有向上增长的空间,真好。不像我们,都开始烦恼往横向增肥了呢。」她们之中以福气年纪最小,入宫时才十三岁,两年匆匆流逝,才一眨眼,女孩长成了少女,当年入宫时发放的夏服已经不合穿了。
「真的呢!」福气拿着那套夏衫,在自个儿身上比划良久。她已经许久没照过镜子,因此没有注意到自己外貌上的变化。
依天朝仪制,女子下裳长度若遮不住脚踝,是相当失礼的事。在讲究礼仪的宫廷里,福气已不能再穿去年过短的旧衣裳。
最后是春雪拿出她以前的旧裳,修改后让福气换上。
换上夏眼的福气拿起扫帚,将宫里宫外打扫得一尘不染。
春末夏初,日光融融,一只金色的蜻蜒停在她的扫帚上,日子好像好跟着停住了般。
原以为日子会如以往一样平静,然而,一件意料不到的大事发生了。
原来君上来到了皇后所居的永宁宫小住,突然问起了三公主的年岁,这才惊觉原来三公主已经二十岁了。
长公主、二公主早已出嫁多年,相夫教子。君上猛然发现公主竟已如此「年长」后,急召公主到永宁宫晋见。
依照宫廷礼仪,晋见帝后必须穿着正式礼服。刚好春雪带着几个宫女去内务府拿夏季的用品,不在宫里,福气被叫去帮公主着衣。
她谨慎地帮公主穿上内衫、单衣、挂单、腰带、罩衫、披肩,下着内裙、外裙、长绅、礼履共十件装束,挽发时,春雪回来了,接手替公主戴上礼冠。
折腾了大约一个时辰后,才乘宫辇到永宁宫谒见帝后。
公主要她和春雪随行,当公主谒见帝后时,福气和春雪就在宫殿外头侍立。
福气不知道君上召见公主有什么事情。她只知道一个时辰后,公主从内殿走了出来,神色凝重。
她跟春雪都不敢问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自那天起,公主开始拒绝进食。
消息依然是从别的宫里传过来的。据说君上要公主下嫁龙泉大将军威武侯之子,公主严词拒绝,忤逆君上,君上大怒,下了一道命令软禁公主,甚至还遣来一队禁卫军守在云芦宫周围,不让任何人离开。
当公主开始绝食,一天、两天之后,云芦宫里的宫女们开始面露惊惶神色。
她们自入宫以来就在云芦宫当值,三公主虽然刚烈易怒,却不曾苛待宫人。起初宫女们担心公主不进食身体会支撑不住,后来大伙儿开始担心,万一公主绝食而死,云芦宫所有宫人都得陪葬。失职的宫人必须殉主。
公主绝食的第二夜,几个小宫女忍耐不住心情的煎熬,开始低声哭了起来。
春雪和春梅守在公主身边,几度想劝公主进食,都被斥退。
如今三公主抗婚绝食一事,已经传遍了整个后宫,震动了帝王之都。
君上拉不下脸,无论如何都不肯撤回成命。
而公主性格刚烈,宁可一死,即使让众人为她陪葬,也在所不惜。
第三天,公主将云芦宫里的宫女全叫到眼前,对所有人说:「妳们是我的侍从,今天不论我是死是活,都得准备好跟随我,别再哭哭啼啼惹人心烦。」
公主话才说完,云芦宫便传出宫女们压抑的啼哭声。
每个人都烦恼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公主若是死了,她们这些宫女也难逃一死。死亡是如此迫在眉睫,她们顿觉食不下咽,镇日以泪洗面。
公主抗婚的意志是如此的坚决,但是多日没有进食,金枝玉叶的身体哪能负荷,她在第三天夜里就倒下了。
福气缩在宫殿角落,突然想起年节时与隐秀微服出宫,在御街上听见的挽歌,这才惊觉原来人命竟是如此地渺茫,随时都可能魂归蒿里。
她已经十五岁,公主也不过才双十年华,如果公主真的不吃饭,饿死了,她也不用想当女史了,因为她也得陪葬。
每个人都在哭。大家都还不想死。
可一向爱哭的福气竟然哭不出来,她看着容颜憔悴的天朝第一名姬,心头突然浮上一种莫名的悲哀。
每个人都在啜泣的时候,福气忍不住走到公主身边,低声询问:「公主,妳为什么不嫁威武侯之子?」
躺在床上,有点头昏眼花的芦芳有点讶异地转过身来,看着蹲跪在身前的小宫女福气。
讽刺地,她笑问:「怎么了,怕跟着我一起死?」也想劝她改变心意?
「是怕呀。」想了想,福气说:「而且妳不吃饭,我们也吃不下,肚子真的好饿。」她今天也还没进食呢。饿肚子很难受,她决定等一会儿要去填一填肚子。
芦芳仿佛没料到福气会说得这么直接,她冷哼一声。「不要以为这样说,我就会心软。即使妳们全来当我的陪葬,我也不会有半点良心不安。」
福气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可是她还是想知道。「公主,妳究竟为什么不嫁威武侯之子?我听人说,那少将军武艺奇高、有谋略,身形魁梧俊俏,人品极佳,堪称是人中龙凤,君上亲选他来作公主的夫婿,很多人都称赞是一桩良缘呢。」
芦芳冷冷一笑。「那又如何?不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者是另一个人,到底都是当今那圣明天子的决定,并非出于我自由的意志,那不是我的选择。」
看着福气那似懂非懂的表情,芦芳有些生气地道:「妳懂吗?福气,那不是我要的!」
福气很仔细地想了很久,才说:「我不知道我懂不懂,可是我想,若是有人硬逼着我去做一件我不乐意做的事,我也会很难受吧。」
公主没有回应福气的话,只是半坐起身,靠着床头道;「去取我的琴来,外头哭哭啼啼的,很吵。」
福气取琴过来,忍不住又道:「公主妳别生气,生气很花力气,对身体不好。」
芦芳只是哼笑一声,纤指弹起了琴,甚至还唱了一、两首歌。公主歌艺不算绝佳,离婉转动听还有一大段距离,但弹琴自娱还是可以的。
多年后,福气偶尔忆起这件事,还记得当时公主歌声中的悲伤。她想三公主之所以如此易怒,也许泰半是因为身为帝女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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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绝食的第四天,后妃们纷纷带着香气四溢的食物前来探视劝说,但是全被公主冷漠地拒绝。
第五天,隐秀接到皇太后懿旨,要他到云芦宫劝芦芳放下身段,接受君上的赐婚,让整个事件收场。
他听说芦芳身体已经支撑不住,他还听说,如果芦芳死了,所有云芦宫的宫人都要因此陪葬。福气是其中之一。
因此他去了。
见到福气时,他有点讶异她看起来心平气和,不像其他宫女愁容满面。那一瞬间的眼神交会,已经让他了解,福气懂得他的心情。
他去看芦芳。
芦芳已经身虚体弱,如花容颜仿佛在一夕风雨中凋谢零落,见他来,只哑声问了一句:「你是来劝我的?」
隐秀摇头。他握住她的手,手足之情从未真正断绝。「不是。我来帮妳挡下外头的那些风雨。」他知道再过不久,太医院那里一定会受君命前来这里强行灌食。
芦芳也知道。因此她微掀干涩的唇角。「别以为我会因此原谅你,你、你一直没道歉……」
隐秀笑说:「我不敢那么想,也不打算道歉。那件事不是我的错,我不是不毒的人,妳不能因为我没喝下那杯毒茶就一直怪我。再说那天被父皇叫到朝廷上去炫耀一番的后果,哪里是七岁时的我能够想见的。」他握住亲姊的手。「算了,不说了。妳睡吧,我在这里守着。如果妳死了,我会亲自为妳造坟,就造在母亲身旁,好吗?那个可以看见北方天雪群山的地方……」
芦芳没有回答,她昏睡过去。
隐秀一抬头就看见福气,她对他嫣然一笑。他们没有交谈。他想她应该已经看够了这宫廷里的丑陋与束缚的一面。她是如何做到让自己的眼睛依然如此澄净?
如果芦芳宁可死,也不愿不自由,那么他会成全她。
因为他很清楚,今天换作是他做下这样的决定,她也会支持到底。这是不需要明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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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太医来了,准备为公主灌食。
但隐秀守在芦芳身边,不让人靠近一步。
太医无计可施,狼狈离去。
第六天平旦之际,天色未明,显然已经一夜未阖眼的君王穿着宫廷常服,在没有随从、只有左右二史伴随的情况下,走进了云芦宫。
隐秀也一晚上没有阖眼。他看着他的父亲,想起他们之间实为父子,名为君臣的身分,知道他应该要对这男人行礼,但是他现在不能离开芦芳。两人无语凝视对方。
君王蹙眉看着他的第七子,这有着玉颜英华、天资睿颖的第七子,多年前在朝堂上,他使他这个为人父者脸上有光。他的容貌肖似他的母亲,他的眼神却像他。
当年他十分喜爱他的母亲——夏妃,那名异族女子眼中经常闪烁着关外之人不羁的目光——他想驯服她,却失败了。诚如她为他所生的一双子女,他想驯服他们,却也没有成功过。
他看着躺在床上形容枯槁的女子,他的第三女,容颜绝美,被国人誉为天朝第一名姬,性格却也刚烈难驯,宁死不屈。
身为一国之君,他无法容忍有人胆敢不服从他的命令。
毕竟君无戏言,君权不容挑战。
然而身为一个父亲,他却无法真的看着他的子女在他眼前死去。
叹息一声,他摒退所有人。发现二史依然伫立身侧时,他再度叹息。「两位爱卿,可否别在起居注上记载这件事?」否则他这君王真会脸上无光了。
福东风与福西风相觎一眼。福东风拱手道;「帝王家女眷内史,不在臣等的记录范围。」自有女史负责记录这件事。
总算有人肯尊重一下他这个君王了。得到不列入记载的保证后,君王转身看向隐秀。「太医就在外头候着,等会儿朕离开后,让他进来看看芦芳。」
隐秀这才松了眉头。「儿臣代芦芳恭谢父皇。」
「不用谢。等这件事过后,芦芳还是得给我一个交代。不过这一回,朕会让她自己来选择。」
隐秀没有答话。他知道,这已是最大的让步和底限了。
后来,君上改令四公主下嫁威武侯之子。由于正史没有记载这事件的始末,因此后世无人知晓孝德帝最后决定让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