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叹了口气,福气抬起头看着她眼中的状元郎黄梨江说:「其实,你也是呢,大人。我实在不懂,你们为什么这么不开心?」
对上隐秀那双墨色眼瞳,福气突然觉得,挂在他嘴边那抹轻轻的笑意使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吓人。看起来,那笑真的就只像是挂上去,而不是从颊肉里自然牵动出来的。
「呃,梨、梨江大人?」他的表情好可怕。是她说错了什么吗?他怎么不说话?
隐秀迟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梨江,对,他现在是黄梨江。眨眨眼睛,他对福气温和地笑了笑。「福气,这些话,妳对我说说就算了,可别把这话告诉别人。」
「啊,为什么?」福气问。
「因为宫里的人,特别是当主子的人,大多不喜欢听见别人说他们不开心。」
「呃?」福气困惑地眨了眨眼。难道那不是事实吗?
隐秀没打算说太多,只是忍不住伸手抚上福气那张有着自然生动表情的脸蛋。
这么一张脸,没有被隐藏起来的秘密,更没有戴上虚假伪装的面具;而曾几何时,他已经很久不曾看过这么单纯的一张脸了。
下意识地揉了揉酸疼的唇边笑纹,他扯着笑道:「福气,我觉得妳还是叫作福气的好。」
看着她表情发亮,冲动的,他做了个不道德的决定,笑说;「妳想,我可以相信妳是那种守得住秘密的人吗?」
秘密?是指那种只能在两个人之间流传、不能说给第三人知道的事情吗?
通常这种秘密都是很吸引人、很重要的吧?真好奇啊。
福气犹豫了半晌,终于忍痛决定——
不行,她守不住!她是个人嘴巴,一定会说出去。
可是隐秀已经自作主张地将嘴唇凑向她细致玲珑的耳边,轻声咬了几句话。「福气,为我守住这秘密,让我相信这世上还有能够交付信任的人……」
小小福气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将秘密送进她发痒的耳朵里。
当他讲完后,她捣起耳朵,脸颊胀红,小小的身躯充满爆炸般的痛苦。「啊,不可以,我不想听,我没听见——」才怪!
泪眼朦胧的她看着他得意的笑容,忍不住生气的跺起脚道:
「你、你怎么可以……我、我又没同意——」他竟然就这么不顾道德、轻松地将这么隐私的「秘密」告诉她!万一她不小心说出去了,怎么办?
隐秀扬起好看的唇角道:「福气,替我守密。」
他想看看,这么一个没有心机的小丫头,在这后宫中要过多久时间,才会跟他们这些人一样,被权力、欲望、以及各种心眼所束缚。
他不忍心看她一个人置身事外,并用怜悯同情的眼光来见证他们的丑陋面貌。不如一起沉沦吧。
「还有,」不管她气得跳脚,他仍笑说:「以后私底下碰见我的话,叫我隐秀。」
虽然一开始,他有点捉弄她的意思,但不知怎么回事,他发现他不太喜欢她看着他时,却叫着别人的名字。
宫人一般不会直接称呼主子们的名讳,甚至也不被允许称呼,因此大多数人都知道他是七皇子珐玉,却不知他小字隐秀,只有亲人才会这么称呼他。
福气虽然仍愤愤不平地看着他,但眼里却有藏不住的困惑。
「隐秀?」不由自主地在心中默念了几次。
他微笑点头。「记住了,只有私底下没别人时才能那么叫。那是我的字。」
福气困惑而直率地点点头。「好怪喔,我觉得隐秀这名字比梨江更适合你。」
先前总觉得黄梨江这三个字与他这人搭不起来,可当她试着叫他隐秀时,却又觉得这就是真正适合他的名字。怎么会这样呢?
隐秀瞇起眼,轻声应道:「是吗?」看不出来福气这丫头的直觉这么灵敏。
福气没注意到他危险的语气,依旧喃喃道;「怪了……怪了……啊,隐秀……怎么可以这样啦,我不想知道你的秘密啊……」
逐渐的,隐秀脸上泛起一抹连他都没察觉的笑意。这丫头……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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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不能说啊,绝对不可以啊……」寂静黑夜,紊乱的呼息声,以及梦魇般的呓语,共同构成一幅……扰人清眠的图景。
「春燕、春燕。」呃,没反应。
一定是对这名字还不习惯,于是大伙儿改唤:「福气?福气!」
同睡在一个通铺上的宫女们再也受不了她扰人睡觉的呓语,纷纷点亮放在身边的蜡烛,皱着眉看着躺在床铺上、披散着头发、满脸惺忪的小宫女。
福气揉揉酸涩的眼睛,看着点亮蜡烛、围聚在她身边的人道:「呃……诸位姊姊们,是我说梦话吵到大家了吗?对不起……」她忙不迭道歉。
宫里是个阶级分明的地方,即使是仆人身分的宫女也有等级之分。睡在通铺里的都是低阶宫女,平时负责较粗重的杂务,大家白日时都工作得很辛苦,如果晚上没睡好,隔天就会很累的,因此大伙儿通常在工作完、洗完澡后便早早入睡了。
睡在福气身边的春蕊是个年约十六岁的宫女,职责是照料云芦宫里外的洒扫工作,算是福气「上头」的管事。
这宫里,论起资浅,就属她福气占了个第一。
「说梦话?」只见春蕊挑着眉,与隔壁的春梅以及其他被吵得睡不着的姊妹们面面相觑一眼,而后纷纷蹙眉道:「妳在说些什么傻话呀,福气?」
春梅也道:「是啊,妳根本没睡着好不?没睡着怎么说梦话?」
「呃……是吗?」福气苍白的脸庞因尴尬而泛起红潮。「原来我还没睡着啊。」
瞧福气还真以为自己睡着了在说梦话,资浅宫女们忍不住又是好笑又是叹气。这丫头,活脱脱是个傻宝。
发现自己被笑了,福气丧气地喃喃道:「瞧我,我就是那种很会说梦话的体质啊,偏偏要我守密,万一我说梦话时不小心讲出来,那可怎么办啊……」
害得她这几天都不太敢睡觉,就怕一不小心,将秘密道出……结果弄得现在这样,迷迷糊糊的,连自己到底睡着了没也分不清楚……
「守密?」宫女们耳尖地听到这个关键的词儿,纷纷竖起了耳朵。「守什么秘密呀?福气,说来听听啊。」
福气猛然清醒过来,连忙摇头。「没、没有啦……我只是担心自己睡觉时会乱说话……」一说起谎来,耳根就开始不争气的泛红发热,幸好烛火不够亮,应该没人会瞧见吧?
春蕊有些怀疑地道:「真的吗?真的没有秘密?」长年住在宫中,分享秘密可是她们这些宫女少数的乐趣之一啊。上从君上的小八卦,下至内务府管辖底下太监宫女们的闲话,都是她们感兴趣的对象。
这福气,年纪小小,性子迷糊,老是惹出笑话,每次都教人又想笑又想骂。但问她出身背景、家世来历,却总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特别是她的一双手,在刚进宫时,软软嫩嫩的,一点粗糙的地方都没有。即使是现在已经开始长茧、变粗,为人也和善,做事不怕辛苦,也不怕挨骂,但大伙儿心里仍然对福气的出身有些怀疑。
先前也猜过她会不会是家道中落的千金小姐,为了还债,不得已才卖身入宫。戏文里很常出现这样的故事呢。虽然这猜想不断被福气的举止所打破——事实是,她完全没个千金样,也好养,从来没抱怨过宫里生活辛苦……这样的姑娘,怎么可能会是出身高贵的贵族小姐呢。
然而,福气的来历,依然是个谜。一听说她藏有秘密,当然得想办法挖掘,才不枉她们一起睡了这么久的通铺啊。
福气很用力、很用力地摇头。「没有,真的没有。」有也不能说,下辈子会变成猪的……呀,猪啊猪,她没有瞧不起猪的意思喔,只是打个比方……
「那妳为什么不睡觉,在那边一直嚷嚷不可以,到底是不可以什么哪?」春梅好奇问。
其他名唤作春草、春溪、春槐的宫女们也好奇得不得了,坚信其中必有内情。
福气因为缺乏睡眠而头痛起来。她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找不出借口地道;「总之,我就是不能说啦。可是我好想睡觉。能不能拜托哪位好心的姊姊,痛快地赏我一拳打昏我,让我直接昏睡到天亮啊?求求妳们……」她真的很担心自己会说出不该说的梦话啊!呜,都是隐秀害的啦……
宫女们看福气因为睡得少、睡得浅而一脸憔悴的可怜模样,也不好再逼问。众人低声商议了片刻,决定暂时善心地放她一马。毕竟,睡眠对她们这些宫女来说确实非常重要,要没睡好的话,万一在当值时打起瞌睡,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真有秘密的话,反正来日方长;后宫生活是非常漫长的啊,而福气已经好几天没睡好了,偏偏主子最近又很喜欢指使这丫头做事,说来她也真是可怜哪。
「好吧。」半晌后,春蕊卷起衣袖,顺手捞来一根硬梆梆的烛台。「福气,妳忍着点,痛一下就过去了。」
福气勇敢地点点头。「拜托了。」她真的很想安心地睡一觉。
接着,后颈一个重击。她眼一黑,真的彻底失去了意识。
春蕊放开沉重的烛台,春梅则拾起棉被帮福气盖好。最后春蕊宣布:「好了,姊妹们,今晚该可以安心地睡觉了。」珍贵的蜡烛在这时纷纷吹灭。
福气也带着放松的笑容进入无梦的昏迷状态中。
第三章
我朝内廷常置女史一人,掌宫闱纪实,兼理后妃礼仪。天朝隆佑年间,后宫有女史氏一人,赐居彤笔阁,每逢朔日,必至昭阳殿讲授女箴,为后宫礼仪之表率。每出行,必覆面,因无人亲见其真面目。民间传闻,臆其若非绝色,即貌若无盐乎?
(《我朝宫闱秘辛·女史》秘传手稿 逍遥野史 福北风)
隐秀一直在等待着。
自从那日有点故意地说出一个秘密后,他一直在等待着这秘密会经由他人口中传扬出来。然而,事隔十多日了,却连一丁点风声都没听说。
一般人往往承担不了保守秘密的责任,多多少少会向第三人说出内情,那么不消多时,这秘密就会满天飞扬了。
结果他这「秘密」,似乎还好好地寄放在福气那里?
糟,好想把那丫头捉来面前问一问,她到底说出去了没?
「你分心了,皇子殿下。」一个清冷的声音不卑不亢地拉回隐秀的注意力。
隐秀回过神来,看着石桌上的棋盘,以及石桌后方那张有着七分俊逸、三分英气俊容的新科翰林学士黄梨江。
石桌上棋局僵持已久,呈现二分天下的局面。隐秀微笑着说:「眼前局势看来是牵一发动全身啊。」
「可不是吗?」正牌的黄梨江低声回应。「七皇子既然有此远见,应该知道,梨江目前也是身不由己。」
他以翰林学士的身分被君上分派到东宫担任太子少傅,成为东宫属官,唯一任务就是辅佐当今那扶不起的太子能尽快培养出帝王的气度。
过去在东宫以太学生身分被选为太子侍读的他,可不是那种一考上了状元就欢喜得昏了头的不知轻重毛头小子,以为从此能够飞黄腾达,无忧无虑。
事实上,他参加科举的目的就是希望能摆脱那自小看到大、凡事不长进的太子。偏偏天不从人愿,最后君上还是指派他回到太子身边。
对此结果,黄梨江只能说是有苦难言。
而在局外人眼里,从这一项人事布局看来,先前谣传将废太子一事,暂时是不会发生了。君上虽然风流多情,每年都有不同的新宠,皇子皇女更是陆续出生,但是对当今皇后却相当礼遇尊重;太子是皇后所出,又是嫡子,即使再怎么不成材,只要没犯下太大的过失,要改立太子还有得等。
正因为如此,极受君上看重欣赏的黄梨江受命辅佐东宫一事,才会被视为君上的表态,外廷暗斗也才暂时沉寂下来,没再听见官员们鼓吹重新选立太子的事。
说起来,隐秀得感激这位黄翰林,毕竟他成功地将箭靶再度转移到太子身上,让前些日子传出内阁建议由他兼任京城大司空一事,稍稍灭了一点火;否则他还真有点烦恼这事情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会比较不招怨呢。
看着黄梨江那张严肃的面容,隐秀笑道:「你身不由己,我自然是清楚的。太子命令大人代替他与我下完这一盘棋,而且不可以输棋,想必是想趁机支开大人,好让他有机会溜出宫去欢乐吧。」
隐秀看着这不相上下的棋局,忍不住有点想知道,若是有朝一日,这棋盘上的局势搬上台面实际操演一番,他们双方又将鹿死谁手?
「皇子殿下果然是明眼人。」黄梨江冷淡地说。「如果殿下不介意,这盘棋是否到此为止?」
「好让大人去找回我那花天酒地的大皇兄?」隐秀笑笑地说出黄梨江心中的隐忧。
看着黄梨江紧蹙的眉头与正经严肃的表情,隐秀真有点怀疑这大才子是否真的与他同年;他看起来是如此老成,该不会是被太子逼出来的吧?
尽管心里焦急,可黄梨江还是镇定地说:「正是。梨江万分佩服殿下的棋艺,但身负重任,无法继续切磋,还请殿下恕罪。」
稍早,太子突然说想找七皇子下棋,硬带着他一起出来。两名皇子见面寒暄后,果然也真的摆起了棋。然而没多久,太子便借口肚疼,要他接手棋局,人却没再回来,想必是早已预谋好要逃之夭夭的吧。
这庸才,脑袋里只想着寻欢作乐!
越想心里就越火!他已经可以预想到,等一会儿该去哪里找那个压根儿没个主子样的「主子」了。
黄梨江不知道,其实何止他没心思下这盘棋,隐秀心中也有着其它的牵挂。
顺水推舟,隐秀大方道:「那么,这盘棋我就让人先收起来吧,来日有机会的话,请大人务必再来指教。」
闻言,黄梨江松了一口气。他礼貌地起身行礼。「那么梨江就不奉陪了。」
「大人请便。」隐秀招人来收拾棋盘,并交代不可移动棋子。
见黄梨江才起身就要往宫外走去,隐秀赶紧阻止他。「且留步,黄大人。」
梨江在宫门口停住脚步,回身。「殿下?」
只见隐秀缓缓地踱步到他面前,微笑道:「黄大人改走侧门。」
黄梨江困惑地挑起眉,但没有进一步询问。他不是那种不能卑躬屈膝的人,因此走侧门也无妨。但一般来说,很少会有人让访客走小门离开的吧?印象中,七皇子不是个爱刁难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