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到袖子的布料被某人的眼泪所沾湿,隐秀心中的不悦这才消失。
这还差不多!原本意欲推开她的手改放回她肩上,心中有了一番计量。
「这样吧,福气,三天后,妳来这里……」呃,恐怕她会迷路,他更改道:「三天后,入夜时,妳在云芦宫门外头等着,我拿样东西给妳。」
福气根本没听见他的话,兀自伤心地啜泣着,直到他再强调一次,她才满脸泪痕地点着头。
那副涕泪纵横的表情真教人忍俊不住,心头也觉得舒畅多了。可惜昭阳殿就在前头不远了,送她到这里,他也不便久留,毕竟若被人看见当今七皇子与一个小宫女不分尊卑地走在一起,那名小宫女可会倒大楣的。
「记住了。」临别前,他再三叮咛:「三天后。」
福气点点头,目送他离开,心中依然惆怅,反而忘记了要担心回到昭阳殿的时间是否已经太晚。
低头看见自己捉在手中的甜枣,忍不住叹了口气。唉,早知道,刚刚就把这枣子给他吃了……因为现在她好像也不太想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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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殿分为内外相连的两殿。此时在外殿里,来自各后宫女眷的女官们都聚在一起,陪伴着各自的主子到昭阳殿内殿中听取女史箴言。
这是每月的大事,只有受到主子们赏识的宫女才有那个荣幸陪伴主子到昭阳殿来,有机会一睹女史氏的丰采。
由于殿里殿外都非常安静,因此那位传说中以覆面示人的女史宣讲女箴的声音,十分清晰地传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这女史箴,即是过去这西土大陆上第一个盛世王朝的女史氏所留下的道德箴言,为历代女史所继承。因此本朝的这位女史,也有责任传承这样的女箴。
当福气踮着脚尖悄悄地走进昭阳殿内时,正好听到女史对「女德」的教诲。
过去女史所流传下来的箴言就那么几句话,但历代以来,不同的女史根据不同的国情,也会对过去的箴言做出不同的诠解。
这是女史的责任之一。使宫廷仪节有序,消弭后宫后妃为了争宠献媚而造成的种种后遗症。因此太祖在开国后就订下后宫女眷必须定期听讲女箴的规矩,连皇后也必须成为席下一员。
正当后妃公主们坐在屏风前,听着屏风后那女史氏的宣讲时,云芦宫的女官春雪留意到福气鬼祟的身影,连忙将她招到身边,低声道:「妳去哪儿了?公主刚刚还问起妳呢。」
福气咋舌道:「我……我刚去……」看美男……哇,实在讲不出口。而且先前怂恿她一起去看美男的宫女泰半都回来了,多数都是只能守在殿外的小宫女,而她之所以能获准进入殿内陪侍,纯粹是因为近来公主很喜欢指使她,可说是无她不欢啊。
等不及她吞吞吐吐,春雪皱着眉低声交代:「妳自个儿小心一点,公主今天心情不是很好,别再惹事了。」
「是。」福气忙不迭低头忏悔道。虽然她也满怀疑公主有心情好的时候吗?她从没见她笑过啊。
乖乖地跪坐在春雪身边的座席上,福气好奇地看着端身直坐在席上的宫女们。这些宫女年纪比她稍长一些,清一色是资深的宫女,也就是具有女官身分的宫女。虽然是没有正式品第的内职,但却是有名有姓、有资格被记载在后宫女官名册上的人物,而不是那种轮调各处、身不由己的小宫女。
像她这样资浅的小宫女,要多久时间才能晋升到这样的地位呢?
没受过跪姿训练的她,实在无法跪坐太久,没一会儿就因为手脚发麻而扭来扭去。
春雪忍不住推了推她的肩膀,低声交代:「别乱动啊。」
「是。」福气低下头,强忍住脚底传来的刺麻感。唉,真想跟这些宫女大姊们讨教一下,到底要怎么坐,脚才不会麻呢?看来后宫里还有很多事值得学习,就连挺身跪坐,也是门学问呢。
正当福气试着向春雪学习跪坐姿态之际,挡住她们这些宫女视线的屏风突然被搬到一旁,所有跪坐殿内两旁的宫女们齐声呼喊;「谢女史大人宣讲!」福气也傻傻地跟着喊。
不同于其他女官只是拥有名义上的职衔,后宫女史,是这国家里唯一一位正式编列进朝廷职官表的女性官员,而不隶属于后宫内府的编制中。
当穿着宫廷黑色镶金后服的皇后率领众妃与公主们从听讲的席位上冉冉走出时,福气赶紧低下头,额头伏叩至冰凉的青石地板上,以免冒犯到尊贵的皇后。
等到皇后率先离开昭阳殿后,其他妃子和公主们才逐一离去。
三公主来到福气面前时,福气只看见公主的裙襬。春雪拉着她站了起来,随即跟随在公主的身边一起离开昭阳殿。
不料福气两腿发麻,一时间无法走路,竟然硬生生扑跌在地,发出好大一声声响,让所有还没走出宫殿的妃子公主们不约而同回过头来瞧她的糗状,纷纷掩扇嗤笑。
三公主一双碧眸跟面色一样铁青地瞪着她。「还不快起来。想让我这主子跟着一起丢脸吗?」
「是。」福气慌张地爬起来,但双脚还是不听使唤,眼见着又要跌跤了。
幸亏有双手牢牢地搀住她。
「谢、谢谢。」福气忙不迭称谢,完全没注意到在场所有人都惊喘出声。包括三公主芦芳。
只见向来远远地将自己隔绝在众人十步距离以外的女史,不知何时已从内殿的屏风后方走出,优雅高贵的姿态令人不由自主心生倾慕,而她正稳稳地搀扶着一个莽撞的无名小宫女,举止态度雍容而不可亵玩。
福气慢了半晌才察觉到气氛之诡异。她缓缓地抬起头,赫然发现扶住她的人是谁后,吓得脸都白了。
女史虽然以轻纱覆面,但光从那优雅的身形和举止,以及若隐若现的轮廓和一头几乎长及地面的乌发看来,她真正相貌只怕会使日月也黯然失色。这位在内廷官拜正四品的女史,绝对不可能如民间传言般,是个无盐之女。
福气愣愣地看着轻纱下那轮廓姣美的下巴,一股倾慕之情油然而生。这、这才是她心目中独一无二的佳人啊。
「妳叫什么名字?小宫女。」女史轻声询问,其声恍若黄钟清音。
「福、气,我叫做福气。」福气难得羞涩地说。
「福气……」那面纱下的唇是不是微微地扬起来了?「好名字。希望妳在宫中也能够做个有福气的人。」
留意到其他人的视线,福气的肩膀隐隐约约地颤抖起来。「好、好的,多、多谢女史大人。」此时福气的脚已经能够走动了,她赶紧说:「我可以走动了。」
女史闻言,只是不置可否地放开搀扶的手。
那双手,洁白纤细修长,是以朱色彤笔记载宫廷所有秘辛的一双珍贵的手,不宜迂尊降贵搀扶一个莽撞的小丫头。
意识到这一点的福气抖起肩膀。「小婢冒犯之处,望祈见谅。」她真是太不小心了,万一让人发现到她们的关系……
「无妨的,」女史安慰道;「妳不用惊惶。」
可福气还是怕得不得了,深怕会有人识破她们之间匪浅的渊源。
直到女史率领侍从们走向昭阳殿的大门,福气依然担忧不已。
此时一阵分不清是来自东方还是北方的微风吹来,覆面的面纱微微飘动,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轻薄的面纱,仿佛想看清底下的容颜。
女史氏衣袂飘飘,恍如天人一般。只见她伸手向虚空中轻触那看不见的风,同时叹息也似地说:「啊,这是东风呢,看来春日将近了。」
一听见「东风」两字,福气心中蓦然一悚。她在三公主责备的眼光下,低头站在公主身边,目光却在女史身上流连不去——如同其他人一般,所有人都被女史的丰采给吸引住了。
「不知道来年的西风、北风是否也会如同今年一样,带来国泰民安的时令呢?」女史带着笑意,仿佛自问自答。
这无厘头的一番话,只有福气听懂了。她站在三公主身后,虽然有点害怕,却还是忍不住勇敢地道:「会的。只要南风安好,四时调畅,福气也就临门了。」
女史闻言,果然发出清脆爽朗的笑声。「好个福气临门。」她转向三公主,行了一个极其正式且无可挑剔的宫廷礼。「公主殿下,您有一个有趣的小婢呢。」
三公主皱着眉,以她那对著名的碧瞳瞪着福气。「可不是吗?我常常寻她开心呢。」
福气苦恼地眨了眨眼,半句话也不敢吭一声了。
唉,虽然等会儿八成躲不过一顿好骂,但是能见到南风安好……南风安好啊……思及此,所有的烦恼也都抛诸脑后了。
她忍不住绽开一抹微笑,顿时觉得这寒冷的冬天确实快结束了。
融融春日就要来临了吧。
第四章
孝德帝三公主,名芦芳,其母氏夏妃乃北夷呼伦单于之女,生而有碧瞳,清湛如天池之水,以此赐号天碧,为本朝第一名姬。然公主性情易怒,不苟言笑,芳华双十未许嫁,无人敢请婚,帝欲将公主许与龙泉大将军威武侯之子,公主怒拒,愤而绝食六日,致使形容憔悴几死,帝乃改令四公主出嫁。从此怒公主之名,举国皆知。噫,女子婚嫁多凭父母之言,岂能自主?深宫帝女亦然。唯有怒公主不与世俗同流,敢以身死求其自由。试问普天之下,复有怒勇刚烈如此女者乎?
(《天朝·内廷秘史·隆佑朝·三公主纪闻》彤笔阁 女史氏)
春天要来了?才怪!天冷得要命。
与隐秀约定那天终于来临了。
入夜后,福气打着一只红灯笼,瑟缩地站在云芦宫的宫墙外。
公主已经入睡了。她刚在澡堂里洗过澡,发梢还有些湿润着呢,没想到一来到宫外,就开始下雪了。此时已经来不及回去拿伞,怕惊动了其他人。福气只好贴站在宫墙短窄的屋檐下,任凭雪花冰冻她的鼻端。
「呼,好冷。」隐秀,快来呀。再不来,她可要冻僵了。
手中的灯笼完全温暖不了她。她抖着身子,缩在墙角,双手放在嘴边呵着气,随时有冻死的可能。
当隐秀打着伞、一身白衣地从雪中走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个冷得不断瑟缩的小可怜。可他第一个反应却是失笑出声。」福气,妳打算冷死自己吗?」
福气冷得牙齿都打起架来了,尽力克制牙齿相撞后,她因寒冷而有些迟缓地道:「你、你骗我……」
「我骗妳?怎么说?」
「你、你说入夜后……哈啾!」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身躯依然抖个不停。「现在、现在都那么晚了……哈啾哈啾!」
见她确实冷到骨子里了,隐秀这才收起调侃,赶紧将她纳进伞下。可一见她鼻端、发顶上的雪花,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天底下竟有像妳这么傻的人。」不敢置信。「明明在下着雪呢,妳就穿得这么单薄地站在没有什么遮蔽的墙边?」
福气一边发抖,一边有些生气地道:「你、是你叫我在这边等的呀,呜,好冷喔。」春天不是快来了吗?都正月了……怎么还会这么冷?
摸索到她冰冷的面颊,隐秀不再迟疑,替她将脸上、发上的残雪拂去后,将手中的伞塞进她手里,随即解开身上温暖的狐裘,将她整个人包进怀里。「对不起,是我来晚了。这样就不冷了吧?」
「呜、呜呜……」福气忍不住哭了起来。刚刚是因为觉得好冷,而现在,则是因为好温暖,温暖中还有一股好闻的气息,是隐秀身上的气味。那是一股淡淡的药革吾。好奇怪,他身上怎么会有这种特殊的气味?没见他带着香包啊。
年方十三的少女,情窦未开,全然没意识到这样被一个男子抱在怀里温暖着是一件多不妥当的事。
而隐秀素来不花心思理会这种小事,他只是想要使她尽快温暖起来。
他一直怀抱着她,直到她不再发抖,才听见她闷声说:「我前些天不知道哪里又惹公主生气,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溜出来,见下雪了,也不敢再回去……我不是傻。」
隐秀笑了。放开她后,便直接将狐裘披在她身上,将她密密地包裹着。随后便拉起她的手,一起走出云芦宫的地盘。
他不想在芦芳有可能会撞见他们的情况下,在这里和福气道别。
对于芦芳,他是不担心的。即使他不在宫中了,芦芳也有能力自保。
至于这福气……他即将赴任,离开这宫廷以后,或许再也没机会见到她了。
当然,他也不是那种特别念旧的人,只是福气这丫头怪有意思,他想他或许会有一点想念她。
福气傻愣愣地跟着他走了一段路,才想到要问:「隐秀,我们要去哪儿呀?」
隐秀没回答,只是一径儿地往某个只有他知晓的方向走去。
那迂回的道路,福气根本记不起来。现在要回头也太晚了,他已将她带离云芦宫的范围。没有人带路的话,她已经迷失方向。
看他似乎不打算回答,一路上,福气沉住气,在保暖狐裘的保护下跟着他走。
福气的沉默让隐秀有些惊讶。普天之下,他这一辈子到目前为止,也只认识一个福气丫头会在不问前途何方的情况下,心甘情愿地跟着他走。
夜雪茫茫,他的视线多少受到混淆。一路上罕见地渺无人迹,仿佛他是要独自一个人到深山中去寻一个隐谧的地方,远离人间世的喧嚣。
哦,可别忘了福气。她还傻傻地跟着他。
握紧她开始长茧的手,确认她的确还在之后,他带着她来到一道高耸入云的红墙边。
他站在高墙下,手上打着福气的灯笼。
而福气则为了替他挡住纷纷白雪,频频踮起脚尖,试图将他纳进伞下。
他个头好高。
他的头发会沾到雪。
他会受寒。
这些念头让她不辞辛苦地一直踮着脚尖为他打伞。
隐秀注意到了她正辛苦着什么,唇边因此扬起一抹笑。他接过那把伞,将灯笼塞回她手里。
福气这才松了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看了看四周,她困惑地想: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他们应该还在后宫里吧?
可是他们走了很久,而福气不确定后宫到底有多大?她从来没有走遍一遭过。光是在几个邻近的宫殿里外活动,就已经够累人的了。
隐秀终于善心发现地回答了福气的疑问。「这是宫墙,妳看得出来吧,福气?」
福气得意地说:「你还当我是傻子吗?我当然知道这是宫墙。」
隐秀笑了出来。「好,妳不傻。」才怪。「想必妳也知道这是王宫的西墙。但是妳知道这片墙后,又有些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