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宣誓般的表情,他突然笑了。没有回应她的话。
会再见面吗?他不肯定。真的不肯定。
第五章
黄梨江,隆佑十八年进士,殿试第一,帝钦点为状元,拔擢为翰林学士,兼任太子少傅,为东宫属官。年十二,入太学,少年早慧。隆佑十三年,帝令太子亲至太学中拣任侍读,太子戏为绝句试之,诸生皆恭敬赞叹,唯梨江斥曰:「此诗尚且不如六岁小儿之作。」太子因亲选入东宫。梨江年十七,即入试科举,其父黄迺,亦为本朝翰林学士。民间因有「一门词客两翰林」之说。
(《天朝国史·士林列传·黄梨江》太史 福临门)
半年,可以发生很多事。
临秋之际,王都盛京西郊的阮江畔,一群工人正忙碌着疏浚、筑堤的工事。
这条阮江流贯整个王都腹地,连接全国南北,提供了重要的河运和用水价值,然而泥沙淤积却相当严重,因此每年在夏末前后,都必须加以整治疏浚,以免秋季洪汛来临时,因泥沙淤积而造成严重水患。
身为京府司空,负责掌理王都所有的建筑工事,隐秀甫就任,就面临一个难以抉择的问题——那就是,他是要好好的做事?还是要懒懒的做事?
事情做得好,自然大司空的位置是保住了,但宝贵性命却反会受到威胁。
事情做不好,朝中一向不喜欢他的人就会有话可说,他大概可以想见会有什么话传出来。大抵不外乎七皇子办事不力、不值得托付重任之类的,轻易地就可以将他逐出争嫡的战场外。
推举他出任大司空的内阁成员是向来主张另立新储的左丞相。
但是左相与他并没有深厚的交情,推举他的唯一理由,想来是为了让他站出来当箭靶,好暗中扶助左相一派力挺的皇子。至于是哪个皇子?隐秀心中也有一些主张。
不比其他皇子系出名门,他的母亲来自外族,因此他在宫中一直都处于孤立的境地,尽管受到皇祖母的宠爱,但皇祖母不涉足外廷朝争之事,想在宫里活得长命一点,他只能靠自己。
早在他母亲逝去那年,他就成了只断翅的鸟。在宫廷里,臆测着每张脸背后的真正意图,使他厌烦不耐,却又无能为力。
芦芳以她自己的方式来护卫自己,但身为一名皇子,他注定了要在这权力的海洋中载浮载沉,直到溺毙,或者成功地登上了岸为止。
没有人会在意他是否有夺嫡的野心,反正他在他们心中不过是一个很好用的箭靶罢了。身为一个箭靶,隐秀忍痛让支支飞箭留在他的身上,不能将箭拔去。
他不能把事情做得太好、太完美,所以他得散漫一些。
但又不能散漫到过了头,以免真被砍了头。所以他得偶尔监监工,假装自己也是出于无奈,不得不在工部给的最后期限内,在最后一刻将工事给完成。
要做到这种不上不下的「成就」,让人想挑剔却又无可挑剔,确实是件颇耗费心力的事。为此,他已经「对外」病了五天了,今早才一脸病容地勉强乘轿来到城郊阮江畔,陪着工部尚书巡视阮江疏浚筑堤的工程。
工部尚书身为六部尚书之一,是他的领头上司,也是左丞相一手提拔上来的门生,等于是他的牢头。
在宫里时,时时有人注意着他的举动,深怕当年那个幼年早慧的七皇子会博得过多君上的欢心,被选为储君。没想到出了宫,他一样被人监视着,不得自由。
站在阮江畔,看着那滔滔江水,隐秀顿觉悲哀。当初还以为出了宫后,总该能多喘几口大气的,结果还是只能闷着气,无法自在呼吸。那么辛苦地忙着眼前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皇子看起来十分不适,前些日子的风寒尚未痊愈吗?」巡视了一段疏浚工事后,工部尚书锐利地看着隐秀苍白冒汗的脸庞。
先前服下的药十分伤身,隐秀有点承受不住,因此高瘦的身躯微微踉跄。他让一名侍从搀扶着他,声音虚弱地说:「我不打紧。周大人,快秋天了,疏浚的工程得赶在汛期来临前做好才行,进度已经有点延误了。」
周尚书仔细地观察隐秀一番,确定他并非装病后,才道:「确实是稍微延误了。可是皇子的贵体也得珍重才行,我看皇子还是先回官邸休息吧。」
隐秀抖着唇,勉强笑道:「不敢。父皇素来重视阮江的疏浚,隐秀即使冒死,也必须赶紧监督工人将疏浚筑堤的工事完成。只是……」
「只是如何?」周尚书追着问,似想窥看隐秀是否藏有异心。
隐秀虚弱地叹了口气。「只是隐秀心有余而力不殆,可恨、可恨……」
「皇子何出此言?」
隐秀眼角隐约冒出泪来,嘴角却仍勉强地微笑着。「这……也罢。隐秀本该鞠躬尽瘁,但这半年来,隐秀自知那么多工事能勉强算是顺利的完成,全多亏了周尚书您的大力帮忙,若单凭隐秀一人,以我这孱弱之躯……咳咳、咳咳咳……」他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仿佛要咳出心、咳出肺一般。
侍从连忙为他拍背顺气,舞弄半天,隐秀才渐渐顺过气来;他中气不足,声音喑哑道:「我想为父皇分忧啊……」说着,他红了眼眶,悲痛得仿佛真心真意。
连周尚书都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道:「皇子请勿忧心,还请多加珍重,以免君上担忧。」
隐秀虚弱到必须倚靠在侍从的身上才站得住,他勉强道:「还望周尚书千万别将我这病况向我父皇提起,只要隐秀能力许可,在不耽误家国大事的前提下,隐秀万不敢推辞……咳……」说罢,他两袖掩面,掩住夺眶的泪水。
周尚书一时哑口无言,只能诺诺回应。
而在双袖掩面之下,隐秀无声长叹。唉,作戏作到这地步,也该放过他了吧。毕竟,像他这样一个既忠于君上又病体危弱的皇子,能在朝堂之争上起什么作用?即使当个低不成、高不就的大司空,占了个肥缺,但实际上这职位对国家政策的影响力却相当有限。与其担心他,不如还是多注意东宫那边的动作吧。
半晌,周尚书终于道:「我看皇子还是先回去休息吧。这河道疏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水工局预测今年秋天汛期会较晚发生,延误个一、两天,也还在容许的范围。我会向君上呈报这件事的。」
隐秀半掩着脸,仍然很虚弱地看着周尚书。「隐秀恭敬不如从命,只是有劳周尚书了。」顺利骗过这个牢头了吗?隐秀不敢不谨慎些。他知道他还有戏得演。
稍晚,他被侍从搀回司空府官邸。他很谨慎,直到四下无人,才容许自己稍稍放松。服下那伤身不救命的药,确实使他元气大伤。
躺在床上入睡前,隐秀不由得悲伤地微笑起来。前些日子,他已经遣走跟在他身边一年余的月兔,馈赠了一笔财物,让他回乡去了。为了避免让身边近侍太过熟悉他的一切,有朝一日可能会背叛他,他身边从来不留人。
这是不得已的选择。长年以来,身旁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他不是不曾感到孤单,只是身不由己时,就连想要感觉孤单,竟也是一份奢侈了。
掌中紧紧握着一块圆润的玉石,一张天真的圆圆脸蛋隐约浮上心头。
想起了宫里的某个人……不知她可还会迷路?不知她已经如愿地从小宫女晋升成大宫女了吗?不知她是否仍信守承诺,还妥善地藏着他的秘密7
不知她……还记得他否?
未出宫前,他没想到这半年来,他度日如年,竟比在宫中时更加拘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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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半长不短,可以改变很多事,但也可以什么事情都不改变,比方说——
「福气那丫头又跑到哪里去了?主子找她呢。」云芦宫中,春雪压低声音询问其他的宫女。
由于福气对「春燕」这名字仍然无法立即反应,到最后,连主子也不再硬要叫她春燕了。
临秋时节,宫女们正忙着将轻薄的夏日窗纱换成秋日用的绸纱,听见春雪这一问,已经调任到公主身边担任梳妆丫头的春梅轻声道:「先前主子不是叫她去四公主那儿跑腿?」
春雪低声说:「那是大半天以前的事了吧,荻雪宫又不远,早该回来啦。」
「呃……那肯定是……」春梅苦笑一声。
春雪叹了口气。「又迷路啦。」
两人无奈地相颅一眼。
「主子那边怎么办?」春梅问。
春雪摇摇头。「算啦,其实公主也早猜到那丫头八成又找不到路回来啦。不过是随口问问,确认一下而已。」
春梅这才松了口气地笑道:「这福气呀……没看过这么傻气的人呢。」
是了,福气还是个小宫女。半年时间在她身上,并没有产生太大的改变。
她还是一样常迷路。而此时,她人就在……
「咦……」在宫廊里绕了好几圈后,福气这才在一个小亭子里停下来面对一个不得不面对的事实,那就是——「不会吧?我又……迷路了?」
身上穿着秋香色的秋日宫服,福气满头大汗地看着手提银盒里那即将溶化的冰砖——三公主要她送去给四公主的。
这种特制的冰砖,跟一般冰窖里的冰砖不一样,是用天池水在去年冬日冻成,适合煮茶。每个宫的配给有限,恰巧三公主还剩下一些,而四公主的早在夏季就用完了,因此特别向三公主讨了一块砖。
「唉,怎么会这样呢?我明明有看过隐秀给我的地图了呀……我记得……荻雪宫是在……左边还右边?」可问题是,现在这里又是哪里啊?惨丫隆了,真的惨了啦。隐秀如果知道他的地图对她完全没帮助,不知道会说些什么?
眼见着那一大块冰砖逐渐化成了水,福气好想坐下来大哭几声。
呜,没完成公主交代的事,她不敢回云芦宫了啦,也不知道该怎么找路回去。
正当她蹲在小亭子里拚命说服自己要努力之际,远方一阵喧哗吸引了她的注意。
这里是深宫内苑,除了节庆时会比较热闹以外,一般时候是不许喧哗的。
因此她忍不住抬起头看向那人声鼎沸的方向,耳朵正好听见一句:
「黄梨江大人!」
随后便见到不远处一群跟她一样穿着秋日宫服的宫女们拿着初秋绽放的花朵和瓜果追逐着某个快步远去的男子身影。而那男子是……
「梨江人人!」一群宫女们边喊边追逐而过。
「隐秀……」福气跳了起来,不由自主地跟在那群宫女后头追了过去。
已经有好半年不见了啊。这半年来,她经常听见其他宫人对他的赞扬和倾慕,却始终没再遇见过他。她知道他是太子少傅,除非伴随太子或受命入宫,否则不能自行在后宫里出入。可是她真的很想见他一面。
她想念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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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恶……
黄梨江一边遮着脸试图闪躲过于热情的宫女,一边咬牙诅咒起他的主子来。
想起今早那个不像主子的主子,哀求他陪伴入宫来向皇后请安,却又在半途跑掉,丢下他一个人应付这些对年轻有为的官员们虎视眈眈的宫女们,他就忍不住火大。
结果现在可好了,他得跟一大群宫女在后宫里玩迷藏游戏。这根本不是他该做的事啊。好在他脚程快,眼能观八方,耳能听四面,费了好一番工夫后,终于成功甩掉了那一票可怜又可怕的宫女。但半天下来,他也快累死了。
倚在无人的廊柱边上,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吐出。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如果再继续待在太子身边,他一定会早生华发,得想个办法调职才行。正当他闭目思索该如何请求调职的时候,一个略带些许不确定的声音在他附近轻唤:
「梨江大人?是你吗?」
黄梨江猛地睁开眼睛,没料到会看见一个年纪好小、个头也好娇小的小宫女。她穿着如一般宫女身上的秋日常服——秋香色的衣料搭配红色的腰带,头上梳着两丸丫头髻,圆圆的包子面孔上镶着两朵红晕,水滴般黑眼看起来十分孩子气。
原以为自己已经成功甩掉那些追着他跑的宫女了,却没料到还是被逮住了,而且对象还是这么一个年幼的宫女。霎时间,他吓了一跳,整个人差点没跳起来。
其实何止他吓到了,福气也是吃了一惊。
她刚刚很辛苦地追着他跑,一路上不知道跑赢多少宫女,见他终于停了下来,以为可以见到他了,却压根儿没料到——
没错,眼前这人是个有着七分俊美、三分英气的美男子。
但他不是、他不是他……不是隐秀!
「呀?!」惊喘一声,福气连忙道歉:「对不起,我认错人了。」还以为先前大家在追的人是黄梨江……隐秀哩。看来她是误会了……
「等等。」见她往后跳开一大步,活像见到鬼,一副准备要逃走的模样,黄梨江连忙唤住她。
她以为她认错人了,可是他应该没有耳背到听错她先前唤他「梨江大人」吧?
而既然他是黄梨江,她也没有叫错,那么,她为什么说她认错人了?
见他伸长手臂想捉住她,福气一惊,连忙拔腿跑得老远。
虽然他确实是个美男子,可她也听说有时候有些达官贵人会欺负一些落单的宫女,而那些宫女不久之后就会被赶出去之类的事情……可她是要留在宫里当女史的,绝对不能被赶出去。
「喂,妳——」黄梨江伸出手想捉住她,却扑了空。
见那小宫女恍如受惊的兔子般逃得老远,黄梨江顿时感到啼笑皆非,但也没有再上前追逐的念头,毕竟他才刚刚逃过宫女们的追逐,现在还得要命。
只是这小宫女还真是奇怪,她是不是弄错了什么事啊?
唉,算了,他还是把心思放在那个真正令人头痛的太子身上吧。
今年、今年,他绝对要调职,就算是自请外放到地方去任官,也比继续待在东宫好,管他太子身分是不是会被废掉,反正他也看透了,「那个人」是彻底扶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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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气吃了一惊逃跑时,压根儿没留意方向。她就像只受惊的兔子般,前头有路就乱窜。这一个乱窜,等她终于觉得安全、停下来时,四周陌生的景物才令她警觉的惨叫一声。
「糟糕,这里又是哪里啊?」呜!当初进宫时,没有人跟她说过这后宫有那么大啊。
宫里头人那么多,偏偏她老是往无人的地方跑,结果现在又找不到人可以问路了。无奈地,她翻出隐秀给她的图,准备按图索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