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谢连纵惊得脸色一变。
在他对面的杨大成同样心惊不已,有些慌乱,面色灰白的双手握拳,手背青筋浮动。
两人心中都有个疑问——谁出卖了他们?或是谁口风不紧说漏了嘴?
“锦风堂”三个字是秘密,岂能宣扬出去,这不是给他们招事?
“所以夜里没事别往外走,县府那边也会派人来调查你们……”他顿了许久才又开口。
“配合问话,早日査出真凶,衙门的人会一一核实身分,看有没有人谎报。”
最后那句话似乎意有所指,谢连纵惊得面无血色,手撑着桌子才能站立,而一旁的杨大成则是挑眉冷笑毫不在意。
一会儿,谢连横走了,谢连纵才惊慌地看向杨大成,手指微颤地指着他,语气也多有颤抖,“怎、怎么办,你会被查出来!”他的身分是假的、捏造的,禁不起一查,很快就会曝光。
杨大成却气定神闲一睨。“慌个什么劲,自己吓自己,我有路引,而且真有谢连城其人,不怕人查。”
天高皇帝远,等去了京城一趟回来,他早得手走人,想要找他是大海捞针,他已经变成另一个人。
“是吗?”谢连纵松了口气。
“当务之急是赶紧让你大哥点头答应盐田的收购,你要大力鼓吹利润有多丰厚,我在一旁敲敲边鼓,你一句、我一句地把他绕晕,还不手到擒来?”他不信谢连横这块骨头有多难啃。
谢连纵却是一笑,笑得讽刺。“我大哥没你想像的好糊弄,他比你聪明多了,还不受诱惑。”
虽然不愿承认,但大哥的确胜他许多,不论品性、学识、才华、凝聚家族的向心力,兄长的确高人一等。
可是那又如何?人都有私心,族亲看的不是你的能力有多好,而是能让大家得到多少利益,真金白银才是实力,谁给他们银子,谁就是顶梁柱,没人嫌银子多了咬手。
杨大成一听,脸色有几分难看。“你认为这是好事?”
面上一僵,谢连纵又是冷哼。
兄长越难摆平对他越不利,拖得越久越容易事蹟败露,晋江虽远,却也不是打听不到那边的消息,只要有心,还是能略知一二,他的如意算盘便会落空。
同在一条船上的人,谢连横还是希望合作愉快,他们都有相同的目的,拚着谢府百年财富而去,拿不到手,心有不甘。
“咱们不要自己先闹起来,你才是凤阳镇土生土长的当事人,你来告诉我,苏家还有什么底气足以和我们叫板?连双手沾血的锦风堂杀手也屡屡受挫?”想到大门口那几具死尸,杨大成既愤怒又心惊,怒火狂燃。
“这……”他和苏家不熟。
所谓物以类聚,同在凤阳镇中,亦有深交和浅识之分,谢连纵和苏东承向来互看不顺眼,最多是点头之交。
倒是谢连横和苏东承交情不错,是谈得来的棋友,只是苏东承搬到外地便断了往来,苏家败落回乡后,不再腰缠万贯的苏东承也不好意思再登谢府大门。
“烂船也有三斤钉,他们没有上得了台面的亲朋好友,或是肯为他们出头的人家?”老的老、小的小,没多大用处,若说背后无人,说出去没人相信。
他的人实力都不弱,可是一个也没逃过,全都死于非命,叫他不由得多想。
知己知彼,方能制敌机先。
“这我得想一想,苏家没被你弄倒前是本地富户,人缘倒是不错……”富在深山有远亲,当年的荣景与谢府不相上下,只可惜……他看了面无表情的杨大成一眼。
“说重点。”他不听废话。
谢连纵也不是什么好鸟,冷冷一瞥。“人穷了鬼见了都怕,谁还会眼巴巴的靠过去,不过……”
“不过什么?”还吊胃口?
“苏家去外地前有一门亲,那丫头与山里猎户之子结下娃娃亲,只是小伙子从军去了,离开前便把婚事给退了。”他记得那小子眼睛挺利的,像头狼崽仔。
“退亲?”
“不过仗打完了,前阵子那小子回来了,听说也是个猎户,时不时往苏家送些猎物,不知是不是和他有关。”他记得姓卫的身手不错,早年也是小有名气的猎户,虎父无犬子,他的儿子应该也是狩猎好手。
毕竟能从死伤惨烈的战场活着回来,既没缺胳膊少腿,也无颜面残疾,除了运气外,功夫底子也不差才是。
谢连纵向来不把一般平民百姓看在眼里,就连对当地县太爷也带了三分鄙夷,眼高于顶的将这些人踩在脚下。
主要是谢家有人在朝中当官,官职还不小,谢连纵一个隔房妹妹为郡王府侧妃,虽然不怎么受宠也和郡王府沾上一点边,何况谢侧妃之子日后也是有享用不尽的富贵,他怕什么,明晃晃的靠山为何不用?
靠着狐假虎威,他也混得人模人样,恶名远播,不过人是贪心的,看到别人比自己过得好就眼红,一样是兄弟,凭什么有高低之分?他只是晚出生几年而已,却被剥夺一切。
因此杨大成向他招手合谋谢府产业时,谢连纵根本是迫切的、毫不迟疑的答应,还主动提议做内应,将谢府里里外外的资产全挑明,事未成已坐地分赃,看谁能得银多少。
“你是个傻的吗?猎户再厉害能一口气解决六名二等杀手。”肯定另外有帮手。
被合伙人嘲笑一番,谢连纵倒是忘了先前的惶然,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更想知道何时才能拿走兄长手中的谢府。“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苏家那几个留不留?”
“先看看情况再做决定,不能把我们曝露出去,我找几个人盯梢,看苏家那边有无异状。”他总觉得头顶悬了一把钢刀,随时要掉下来,让他浑身长了毛刺一般难受。
“啐!怎么都杀不成?”大哥那边也陷入胶着,诸事不顺,难道他这辈子做不成家主?谢连纵的不甘心写在脸上,阴郁而狠厉,他几乎不想等待,直接想让府里挂白幡,哀悼长兄“病卒”。
可惜杨大成不会让他这么做,杨大成要的是钱财,不想把事情闹大,“经商失败”是个人投资失利,运气不好怨不得人,一旦出了人命,那就会惊动官府,一追査下去牵丝攀藤,甚至拔出萝卜带出泥。
这是他所不乐见的,也会让他的主子难做,他要的是银子、是大量的资金,其他不在考量之中,自然得小心筹谋。
第六章 半夜房顶好热闹(2)
“果然是他下的手。”
谢府二房的书房屋顶,有片屋瓦被悄悄挪开,几颗脑袋凑在一块,挡住微微细雨,由上往下瞧屋里的情景。
“要回报头儿吗?”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自个儿亲兄弟也算计,就那脓包也想撑起谢府半边天?
“说是要说,不过头儿大概心里有数了,不然他也不会让我们把尸体往谢府门前一丢,他想看看这些人的反应。”这一试就试出端倪了,打草惊蛇,蛇头冒出来了。
“那个姓许的倒是很镇静,虽然面上一慌却很快就冷静下来,看来做惯了这种事,习以为常。”以不变应万变,这家不行换别家,总有贪财好利的。
“可是你们不觉得可疑吗?一个骗子居然能与锦风堂挂勾,他哪来的本事?”利用杀手来达到目的,这得多财大气粗,锦风堂的价码不低,寻常人出不起。
“他银子多呗!也不想想他骗过多少人,光是苏家就几十万两,一下子楼塌墙倒。”真够狠的,不见血杀人于无形,让人以为他也赔了老本,不好意思向他追讨欠款。
“也是。”他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吧!
几道身影匆匆来去,在雨幕中半点痕迹也没留下,掀起的屋瓦又盖了回去,没人知道谢府的屋顶曾经非常热闹。
“冷吗?”
这是废话吗?丝丝雨滴淋在身上,不冷的是石头。
“呵呵,你嘴唇都冻紫了,难怪说不出话。”低低的笑声是取笑,还有一丝怜惜。
头顶的雨忽然停了,不解的苏明月抬头-看,前方的男子脱下半边的外袍,以手拉住衣角为她遮雨。
“真傻。”
“什么?”谁傻?
“我觉得自己是个傻子。”她在作梦,梦醒了一切都不存在,她也不会承认自己做了傻事。
“只有傻子才会陪你在屋顶淋雨。”她得多傻才犯傻,脑子长草,相信他说的“月光如丝”。
是如丝,不过是雨滴,一丝一丝的斜落,雨势不大,就是蒙蒙的毛毛雨,可是淋久了浑身还是会湿透,夜风一吹遍体生寒。
“偶尔做点疯狂的事也很快活,以前我们也冒雨行军,一个个湿得直打咳嗦。”
很冷却不曾停止,一步一步往前走,双腿沉重如铅块,脚底都磨破了,起了一粒粒水泡。
虽然辛苦,一度想放弃,可是看到同袍脸上的坚毅,他又不服输地迈开脚步,一鼓作气走到底。
“所以你闲着没事做就踩破我家的屋顶。”的确是疯狂,一个疯子、一个傻子,一起赏月,没有月亮的赏月。
看到用大石头压住的破洞,卫海天眼中的笑意有如繁星,闪着光点。“我会补好。”
她没好气地一嗔,“你不补谁补?我可没能耐爬上爬下,这宅子已经够破了,你还来试自己的脚力。”
卖了几幅绣品,她想先把老家整修整修,再挖出荷塘的陈泥注入河水,养鱼种莲,买些开花的果树栽下,明年春天就能看见红的白的花瓣飘落,桃花杏子开满门庭。
至于开绣坊可以再等等,自从“许伯伯”出现,父亲一反之前的颓废,整个人活了过来,精神十足,每天天一亮就拉着乔叔上街打探消息,不到天黑不回来,明明很累却笑得非常开心。
人有了奋斗的动力就显得年轻,原本无精打彩、两眼无神的苏东承背也不驼了,腰杆子挺直,腿脚有力,混浊的眼中射出精光,飮酒过量的苍白脸色也变得红光满面。
他现在一心一意想找出“许正昌”的把柄,揪出不法行径,好将其送入牢里以报当年仇。
他不是经商失败,是让人骗了,这对好面子的他来说简直是天大的耻辱,叫他如何能忍受?
因此十分气愤的苏东承开始努力寻找当年出事的蛛丝马迹,力图振作的东奔西跑,四下打听沉船一事,他还要找出所谓的“罹难”船工家属,看看拿他银子的人良心何在。
“是,是我的错,我一定不让你动一根指头,我这脚呀,不长眼,你好好教训它。”
他拉起她的手往大腿拍打,他的腿不痛,苏明月的手倒是拍红了,不快地抽回。
“到底是惩罚你还是趁机欺负人?你变坏了,没以前那么老实。”
那时的他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识情滋味的她也不知道好不好,爹让她嫁她就嫁,姑娘家长大了终究要嫁人。
后来退婚了她也不在意,毕竟没有非君不嫁的深厚感情,嫁谁都一样,以苏家的家底还是不愁挑个如意郎君。
只是父亲生意失败后,华屋美服没了,金钗银簪拿去还债了,换下绫罗绸缎,穿上松江棉布,跟着母亲抛头露面,为人作嫁缝新衣,针下绣出鸳鸯扣。
可惜母亲也死了,守孝三年她成了大龄姑娘,媒人上门来提亲,见男方年岁相当,她也含羞带怯嫁了。
大概老天爷不想她太顺遂吧,波折连连,嫁入夫家的第一夜,据说准备考秀才的体弱丈夫却忽地吐她一身血,她错愕得说不出话,怔忡地看他咽下一口气,溘然而去。
人死了关她什么事,她才是最该两眼泪汪汪的人,初为人妇便成寡妇,她向谁哭诉?
谁知夫家更恶毒,一句“克夫”就将她休了,寡妇当不成却成了下堂妇,当晚被送回娘家。
为此她爹哭了三天,眼睛肿得睁不开,她发呆了一晚也就看开了,既然天不从人愿,那就就走一步算一步吧,人不能跟天斗,但至少能顺其自然,想得太多是自寻麻烦。
“我没变,只是经历了生死,对人、对事的看法有些不同,你这双手没干过粗活,细皮嫩肉,难怪轻轻一拍就肿了。”她的手好小,没他手的一半大,纤指葱白、娇嫩细致,皮薄得透出丝丝血色。
苏明月其实没吃过什么苦,早年苏家富裕,她是坐看鸭子打架、闲绣雁鸟琢食,每天晃过来晃过去,就在花开花落、日出日落中过日子,养得娇花一般水灵灵的。
等到家道中落,靠着一手绣技也能过着不错的生活,绣娘的手都十分娇贵,不能粗、不能破皮、不能有厚辅,要光滑如丝、细似凝脂,这才能绣出好替端不刮伤绣布。
因此她有一双美如白玉的手,纤细如春笋,水润得像羊脂白玉,叫入看了忍“放开!”
他越来越过分了,都敢动手动脚了。
“我的手、你的手,粗糙和纤美。”很明显的对比,他看着看着就笑起来了,笑得让人感到莫名其妙。
“你笑什么?”他的手有什么不对吗?有几道冻疮冻出来的裂痕、握刀切出来的伤疤,以及虎口处难看的厚茧,所以呢?
“富家千金和穷小子。”他指了她的手,黑眸带笑,再一比自己的手,眸中多了幽光。
闻言,她也笑了,却带着淡淡惆怅。“假千金、真猎户,从手纹中看出各有各的故事,月圆、月缺。”
好美的月。她在心里说着。
朦胧的雨仍然下着,然而晕开的墨色中隐约瞧见云后的月儿,忽隐忽现逗着人玩,像娇羞的姑娘躲着情郎。
赏月、赏月,赏的是心境。
心中有月,那月就半遮面,露出银盘脸,笑看人间痴儿——下着雨呢,赏什么月亮,傻!
眼中无月,那就找呗!调皮的月亮姑娘不露脸,咯咯咯地笑着找星星玩去,一闪一闪的星辉映着被云半掩半遮的明月,明天必是好天气。
“月牙儿……”望着她明亮双眸,卫海天差点要脱口说出他不是真猎户,而是杀敌无数的镇北将军。
“嗯?”眨着眼,她笑靥如花。
“我是说你和你爹不必着急,你们家那件事我会帮你,不论事隔多久,事实终究是事实,不会因人心险恶而掩灭。”
他有人可以帮她査,这样父女俩省事多了。
苏明月眼儿一弯,露出洁白皓齿。“谢谢。”
“我们之间不用言谢。”一开口,他微微懊恼,好像轻薄了人家,看着近在咫尺的娇顔,卫海天觉得胸口发热。
当年的事对她伤害很大吧?要是他不退婚,两人的孩子应该很大了,围着他俩喊爹娘……思及此,墨黑的眼瞳轻漾柔意。
“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你的施以援手还是令人动容。”他的好是润物细无声,一点一点的渗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