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小的……啊!你是说那兔崽仔从战场上回来了?”他先是不解的蹙眉,继而两眼一睁,脱口而出。
“是,他回来了,还把打的猎物给我们留下了些,说是让你补补身。”爹少喝点酒就能松柏长青了,补什么补?
“什么,他还敢来,不怕老子打断他的腿!”姓卫的小子害惨了他女儿,此仇不共戴天!常年泡在酒精的脑子没有清醒可言,醉醺醺仍显露满腔父爱。
“对,他胆子真大,居然一点愧色也没有,还跟大姊说了好多话,真是可恶至极!”苏明章挥动着拳头,一副再让他看见,就要将人捶成肉饼的样子,浑然不觉自个儿的小身板能不能挡住人家一拳。
“哼!这小子命真硬,还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也不想想当年他妹妹生了一场重病,要不是我拿银子出来,救得了吗?”就是个白眼狼。
卫海天有一妹叫卫相思,今年十五岁,他还有一弟叫卫海风,十八岁,卫家二子一女。
“好了,你们两个,少说些气话把自个儿气着了,有肉就吃,管他是谁送的……”
没好气的苏明月数落起如出一辙、气冲九霄的父子俩,先把肚子填饱了才有力气喊打喊杀,苏家已不是昔日的富户,由不得他们张牙舞爪,摆起老爷、少爷的谱。
第二章 父亲的旧友(2)
“苏大娘子请留步。”
带着绣好的绣品准备到“锦绣绣坊”交件,好换回一个月开销的银两,正在路上走着的苏明月听见有人叫唤,她莲步轻顿,微微回过头,侧看身后追上来的布衣男子。
“乔叔,又是你?”她眉头微颦。
被称为“乔叔”的中年汉子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两手互搓,干笑着,“是呀!真巧,又遇上你了。”
“不是真巧,是你故意在这里等着我吧!”
他到底有什么目的?老在她周遭出没,意向不明。
虽然他自称是父亲的旧友,可她问过爹了,他似乎不认得这位“旧友”,还叫她别被人骗了。
可是这位“乔叔”像是阴魂不散一般,不去找她爹这个老友诉旧事,偏偏对她纠缠不清,问了一堆她答不上来的奇怪话语,又问起她爹生意上的事、和谁合作,让她不堪其扰。
“呃,这……这是巧合,真的,我正要去饭馆吃饭。”他语顿,随即又露出和她很熟的笑脸。
“乔叔,你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不要再遮着捂着,你三番两次藉机接近我,你不烦我都累了,老猜着你究竟想干什么。”这种摸不着头绪的感觉叫人打心眼里发闷。
他讪笑,有些不自在。“这里不方便,要不我们到茶楼里聊聊?我好跟你说分明……”
“不了,即使隔着辈分,我喊你一声乔叔,可终究男女有别,还是在这儿说清楚,我赶着送绣品,没多少空闲和你闲话家常。”苏明月表现得十分不耐烦,对他一再说不清、道不明的遮遮掩掩感到心累。
乔叔笑得局促,扬手指向无人的角落。“我们这边说,别被旁人听见了。”
“很重要?”她问。
“非常重要。”他苦笑的点头。
就当忍受他最后一次的胡搞蛮缠,苏明月莲足轻移,走到少人走动的大树底下。
“说吧,我洗耳恭听。”
“我先想想怎么说……嗯,你还记得你爹那批货物是如何丢失的吧?”他沉吟了许久才问出这一句。
“货船在江心翻覆。”船、货两失。
“你亲眼瞧见的?”他问得急迫。
她眸光一闪,“不,是船翻覆时被救起的幸存者所言,我们还赔了一大笔银子给翻船死去的人。”
“没有亲眼所见,你和你爹怎么相信人没了、船沉了,货物一件不留?”他问得极其严厉,好似他也是其中受害者之一,为了一桩买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落得一无所有。
“这……”她心里的疑虑加剧,越发觉得他话中有话,当初他们怎么就信了船只翻覆,没想过找人去捞船?
难道内有蹊跷?
“那一年,几个商场上的朋友来找我谈生意,说是一笔大买卖,他们吃不下,想和我合作拿下这笔买卖……”乔叔语气幽幽的说。
那时他也真是鬼遮眼,一看到是翻倍的利益,竟然不加思索的点头,不但拿出家中仅有的积蓄,还东凑西凑跟人凑足了五万两,打算走一次货就赚回两倍身家。
“我买的是药材,整整一百车,花了五千两顾镖师全程护送,谁知我正喜得见牙不见眼,数着能赚多少银子时,一名全身是血的镖师冲进来,说药材被山贼劫了,他们的人一个不剩……”
苏明月“咦”了一声,拿着绣品的手忽地一紧。
他冷笑。“听来很熟悉是不是?和你爹的情形很相似,不过一个走陆路、一个走水路,一样人死不见尸,货全没了,就留个活口回来报讯,而后你、我两家赔个倾家荡产、两袖清风,连东山再起的银两也没有。”
“你也是?”她喉口发紧。
“嗯,我跟你爹同样的傻,被人坑了犹不知情,还为别人设想,深恐死去的人家有老小,三餐不济,将仅剩的银两全赔给了人……”呵,那些人都在背后嘲笑他吧?赔了老本还差点把命也送掉。
语气还算镇定的苏明月轻声的问:“乔叔,你是怎么发觉此事有异,毕竟已过了好些年。”
他笑起来,却比哭还难看。“日子过不下去了,就想找个地方了却残生,当我走到河边,找了棵树准备投环,谁知此时苍天开了眼,竟让我看见据说已被土匪砍死的镖师们,我认得他们,其中一个下巴有个痣,长了三根毛……”
震惊极了的乔叔这下不想死了,他悄悄跟在镖师身后,看着他们走进一座门口站着护卫的大宅院,过了半个时辰出来时,手里拿着沉重的银袋,就地分钱,十分得意又干了一票,大声谈论那些商人真好骗。
为了怕误会了人家,他特地跑到出事的地点询问当地人,得到的回答是——“哪来的土匪?我们这地头安稳得很,前有驻军、后有藩王的地方军,敢来打劫,两军立马将人灭了。”
闻言,他两眼一黑,差点昏厥在地。
而后为了确定他所查之事无误,他又四下打探,想知道这种事是不是只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有其他的受害者。
“除了你爹,还有十几户人家上当吃亏,有的闻讯后举家卷款潜逃,有的变卖家产搬到乡下,有的受不了打击服毒自杀,还有的赖帐,宁可被关也不赔偿,就少数几家老老实实的认命赔钱……”下场皆令人唏嘘。
“乔叔你呢?”苏明月看着他洗得泛白的衣服,想必也不好过。
乔叔一脸苦涩的叹气。“我算是还好,当机立断和结发妻子和离,孩子归她,让她带着嫁妆和孩子离开,免得受到拖累,有事我一个人扛着,何必拖一大家子下水?”
“难为你了,乔叔。”家业得之不易,一被算计什么也留不下,连妻子儿女都留不得。
他笑了笑,眼泪却由眼角滑落。“幸亏几个孩子孝顺,私底下偷偷接济我,不然早几年我就没了。”
“所以乔叔找上我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她认为事儿未了,还有下文,不会这么简单。
乔叔抱歉一笑。“原本我想找的是苏老爷,可是我瞧他似乎不顶事,于是就想和你接触接触,看你是否有意愿同我一起追下去,找出害人的元凶,讨回我们的家产。”
想着父亲的一蹶不振,失落不甘的眼神,神色一黯的苏明月略微思忖,“这事我再想想,不好一下子下决定。”
敢撒这么大的网专坑有钱人,隐身在后的人肯定非寻常人物,若无相当的地位和背景,怎使唤得了三教九流的人为其所用,手段尽出不怕东窗事发被人逮个正着。
她是想帮父亲讨回公道,让他恢复往日的风光,可她一个女流之辈又能做得了什么,不帮倒忙便是万幸。
“苏大娘子,这件事宜早不宜迟,迟恐生变,我这边状况有点急,恐怕那边多少有所察觉,若不尽快查出真相,接下来会越来越难查,对方万一转移地点就断了线索……”就快要找出幕后主谋了,他不想放弃。
“我能做的并不多……”思前想后,苏明月觉得不宜涉入太深,对方若是有规模的组织,单凭几人的力量是难以撼山。
“你别太快拒绝,我查到其中有一人当时与人合谋骗你父亲,他竟然来到凤阳镇,我是跟着他才知晓令尊也是受害人之一,所以才想由你出面举发他。”毕竟苏家出师有名,叫人无所辩白。
“是谁?”
“一个姓许的,不过他现在用的是‘谢’姓,好像是你们镇上谢老爷的远亲。”他听到的是这样。
“谢连横家,他们家最近的确有亲戚来访,谢家是本地的大地主……”田地上千亩、几座赚钱的庄园,在方圆百里内算是富贵第一家,而且有个儿子是户部官员。
至于姓许的……应当是力挺爹拿出银子合作做大的许伯伯吧?他不知爹的老家在凤阳镇吗?居然还敢改名换姓现身。
是他背后的靠山太硬,因此无所顾忌,还是不把被他害过的人放在眼里?船过水无痕,事隔多年,只怕也忘了有这回事,以为苏家人还在外地流落,没了银子不好回乡。
“对,谢家有钱,不比当年的苏家少。”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正是一头肉多的肥羊。
“乔叔,谢家人口众多,而且不乏聪明人,应该不会轻易上当,你还是打消守株待兔的念头,先缓缓。”
谢连横为人刚正,不会为蝇头小利丢失了做人的根本,那些人找错人了。
“你不想揪出姓许的?”
看她不想插手,乔叔一急挡在她面前,声音扬高,脸色变得凶恶。
苏明月内心苦涩。“揪出他真能还我爹公道吗?万一他跪在我爹脚下磕头求饶,说他也是被骗,我爹和他也有数年交情,又是个心软的,说不定还会反过来替人求情。”
要不是城府不深,岂会轻易听信熟人所言,认为别人也是好意分他一杯羹,结果出了事又觉得不好怪罪朋友,毕竟人家也损失不轻。
她爹重商誉,苏家参予的分子占大头,理所当然承担大部分的责任,其余的合作人都逃走了,他只好一肩担起,拿累积多年的家业做为赔偿,让别人的伤害少一点。
可这是个局呀!若那五艘货船没有沉没,那就不存在船上人员的伤亡,那些哭爹喊儿的孤儿寡妇又从哪里来?胃口奇大的一人要求五百两赔偿金,足足“死了”二百二十五人。
说穿了,该赔偿的应是货船主人,她爹不过是租用之人,没他的事,偏偏船东“失踪”,又有一说船东也葬身江底,留下老母、婆娘、一群孩子,她爹看了不忍心便代赔了。
挪东墙补西墙,苏家的家底便掏光了,连五进大宅也保不住,被压价以三万两贱卖了,亏了近万两。
“话不是这么说呀!苏大娘子,想想你们以前挥金如土的日子,再看看如今逼仄的小宅子,你真的甘心数十万两银子白白拱手让人?”他不甘心,还想接回妻小一家团聚。
“连饭都快吃不上了,我哪来的本事蜉蝣撼大树,先把自己的小家顾好再说。”弟弟的霸王性子虽是收敛了些,若让他知晓家败的原因为人设计,只怕那爆脾气又会压不住。
苏明月的考量甚多,主要是家中的老父和幼弟都让她不放心,若只有她一人,也许她就干了。
“苏大娘子……”
“乔叔,这事我们日后再谈,我还要去送绣品,不多陪了。”她真的耽搁太久了,不走不行。
“等等,你别走,我们再谈谈,我不会害你,你也需要银子……啊!我的手……痛……断了呀!你快放手!”
见她要走了,急性子的乔叔追上去伸手要把人拉住,谁知他尚未碰到人,一只黝黑的人手就扣住他臂膀,看似没怎么用力的一按,他当下痛得惨叫一声。
“当街欺负人家苏大娘子,你羞是不羞?”还好意思叫,没打折了是他运气。
“我……我没欺负人,苏大娘子,你快向这哥儿解释,我们是相识的!”这人力气真大,真会要他命的!
“月牙儿,你没事吧!”身形壮实的男子一回头,竟是扛着猎物入镇的卫海天。
看到是他,苏明月心里五味杂陈。“你每回见到我就问我有没有事,你巴不得我出事是不是?”
“月牙儿,我没那个意思,我是担心你……”有事。
这两个字他关在喉间,没敢说出口,看到她圆睁的大眼,他纵有千万气势也化为柔情缕缕,男儿气短。
“我说过别喊我月牙儿,请叫我苏大娘子,我们不熟。”她虽是下堂妇也要谨守礼教。
“苏大娘子,你快叫他放手,我这身老骨头可禁不起他的折腾!”哎呀呀!他的老胳膊老骨头……
苏明月挑眉一睇。“放了他吧,乔叔是长辈,对老人家动手小心折寿,下雨天记得避雷,以免遭天打雷劈。”
“我看他追着你……”还想捉她。
“是我走得快,他腿脚慢,在凤阳镇有几人不识我?堂亮的大白天里谁敢胡来,你多虑了。”
镇上民风朴实,镇民心思纯善,除了少数心眼多的闲汉,几乎是路不拾遗。
第三章 死缠烂打(1)
“你又打猎了?”
看着还有半口气的大肥羊,要不是他扛着肩上,她都不晓得山里有野鹿、山羊,还肥硕得很。
她只知道有獐子、野兔、山鸡、黑毛尖牙的山猪、松鼠、狐狸,以及深林内的老虎和熊……
“家里没米下锅,打些猎物换银子。”他说得理所当然,靠山吃山,猎户家不打猎吃什么?
卫家是猎户,住在山沟村的最边缘,靠近入山口的山脚下,他们只有靠山的两亩贫瘠土地,种也种不出什么粮食,以往是种些菜和黄豆,就够自家吃而已,也养不大。
因为离村子远,与村民少有往来,因此就算很久没有见卫猎户夫妻出外走动也不是稀罕事,他们最常往山里走,摘点野菜、捡些菇子、核桃,添点菜色。
“朝廷没发退伍银?”从军队退下来的士兵都有一笔银子可领,少则五两,多则二十两。
“发了,但油、盐、米、茶、酱都要花银子买,再置两床棉被就没了。”银子不够用。
“这么费钱?”她眉头一颦。
见她露出狐疑神情,他连忙补上一句。“山里冷,我个高,一条棉被起码十斤重。”
他的意思是近山的地方气温较低,以他的个子得要用大一点的被子,一条垫、一条盖。
而塞棉花的棉被一向价钱不低,一条少说一两半,两条便去三两银子,再加上粮食和一些日常用品,五两银子一下子就花得精光,真的买不到几样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