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曦…你这混小子…”一声厉喝穿过他和程如兰,他奶奶以不可思议的气势摇摆前进,直抵他的卧房,碰声撞开门,头也不抬地钻进去。
房里传出古怪的刮搔声和低鸣声,程如兰低问一脸紧张的安曦:“出了什么事?”
他奶奶旋风般冲了出来,手上抱着一团毛绒绒发抖的东西,程如兰俯首仔细一看,禁不住“呃”了一声,倒退了两步,安曦抡在前头护住她。
毛绒的东西不过是泥巴那只老狗,只是狗嘴被胶带缠住,狗腿被五花大绑,屁股后还沾了一片黏呼呼的东西,惊惧的狗眼不敢直视安曦,一径往老人怀里窜躲。
“说,你没事把它搞成这德性做什么?还关在衣柜子里!要不是我在底下听见它掉出来,拚命在抓地板的声音,还不被你整傻了?”他姐姐怒不可遏,整张老脸皱得更历害。
“安曦你…”程如兰诧异得说不出话。
他咬咬牙,抬高下巴,一副豁出去的担当态势,”对啦,是我啦!我怕这只疯狗又发神经吓唬坏老师,干脆绑起来关它一个晚上,那么紧张干嘛,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你这……”他奶奶看了一眼程如兰,吞下不大妥当的俗骂,”好,很好,既然你那么理直气壮,那一柜子沾了狗尿的棉被,衣服请你自己清洗干净,我不管你了,你好自为之。”
如果是今天以前,他八成会涎着脸向他奶奶讨饶,毕竟整理内务不是件轻松愉快的事,现在他任凭他奶奶摇下狠话,挡住程如兰的身躯不曾稍移,直到那只狗被抱远了,一根毛也看不见了,他才垂下两臂,面对如惊弓之鸟的女人。
“老师,没事了。”他像完成一件壮举般心生愉悦。
“安曦啊,”她长舒了一口气,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的表情。“与其一只狗因为我而差点毙命,不如晕倒一次也罢,我没那么重要,真的。”
那一瞬,他以为她说的是客套话,那只疯狗怎能和她相提并论?后来,他才明白她说的是实话,除非不说出口,她从未骗过他,她不重,她轻如鸿毛,只存在某些人的记忆中,如果不是为了一个执念,一个等待,他今生今世不会遇见她。
阳光太明艳,路太坦荡,车内太寂寥,她几乎无所遁形,神识又一点一滴陷入混沌,慢慢眼皮也合上了,就要睡去了,但是身边的人说话了。
“如兰,那天晚上,你到底去了哪里?”
她勉强撑开眼皮,努力端正坐好,灌了一大口冰凉的矿泉水,振作起精神。
“啊?你在和我说话?”笑容很恍惚,男人皱眉了。
“我说,你那晚去看电影,第二天才回家,到底去了哪里?”沈维良说话很少加重语气,最近频率变高了,而且无奈得很,多半发生在和程如兰对答时。
她低下头,审视手里的半瓶水,中气不足地说:“那天妈妈不是告诉你了?”
“到大学同学家?哪一位?做了你三年学长,你有哪一位交好的大学同学我不认识的?好好的出门为什么裙子沾了血回来?”面无表情是他最严厉的表情,连串问题形成了层层罗网,身她兜头罩来。
她没能回答任何一个问题,车身疾驰,目的地仿佛遥不可及,她收回心神,看着他开车的侧脸,面目平静无波。”你真的关心我?”
“不然呢?”他像在忍着气。
“不然呢……”她看着前方复述着,一股湿气蒙上眼眶,前路霎时朦胧。
有一段时间了,她总以为,所有的感受,包括爱与恨,欢喜与讨厌,伤痕与追悔,都会随着光阴的累积变得淡薄,轻浅,麻木,终将随风而逝,现在证明,这种推想太简单了;每一次,从他的言语,笑颜,举手投足所得到的爱的讯息,一切只归属于程如兰,没有例外,他的爱意宛如烈焰炽烧她的周身,像利刃乱过她的肌肤,无不一次能幸免,只要她见到他一次,深烙的伤痕就被掀揭一次,从未能完全愈合。接触他,是一项残忍的试炼,依她里里外外的脆弱状态,能若无其事多久?她不敢下判断,她不信任自己,她必须打一剂预防针,暂时疏远他。
她轻轻说:“你放心,我没有去不该去的地方,可是我没办法给你一个好的解释,慢点,维良……请在前面那棵山芙蓉树下停车。”纤指指示前方弯道处。
他依言缓缓煞车,疑惑地看着她。“学校还没到啊?”
“我习惯从树后面那条小径走到学校侧门。”她按开门锁,默思一会道:“不必担心,也别想太多,请给我一段时间和空间,不用太久,你爱的如兰会回来的,和以前一模一样,请多点耐心,毕竟那不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小车祸。等待,对于其实不吝惜说爱的你而言,不该是难事,对吗?沈维良。”
她知道那棵树名叫山芙蓉?程如兰不应该清楚?她对于花花草草一向缺乏热情,刚才她却轻而易举地道出树名。此刻她下了车,绕过那棵开满白色硕大花朵的野生植株,隐没于不起眼的山野步道中,走路的姿态轻松自如,毫不勉强;过去,她鲜少选择踏青,健走这一类的休闲活动。因为扰人的飞虫,乱擦细嫩皮肤的长草,不知名的生物,她一概敬谢不敏,现在为何都不介意了?
还有她语重心长的语气,那异样的劝慰口吻,对他使用全名称谓,刻意保持相处的距离,情人间的亲昵几乎消失,”你爱的如兰”?这是什么意思?
她已经不能确定,他的如兰是否和她美好的外观一样,从那声车祸里完完整整地回来了?
一置身于林荫拱护的小路上,一切因日照引起的昏沉立即消散,肌肤仿佛吸纳了四面八方的凉气,让她在弹指间恢复成精神奕奕的良好状态。
越来越热爱这片林子了,她凝神倾听各种虫鸣鸟唱,专注带来平静,忘了尚未密合的伤口疼痛;掠擦过小腿的草叶轻轻在抚慰她,使她紧抿的嘴角微绽笑意,并且轻盈地哼起了曲子,一首不曾流行过的冷门曲子;十只手指甚至在隐形的琴键上跳跃起来,一边走路,一边仍能准确无误地弹出每个音符。
弹出每个音符是她醉心的小游戏,让她不再是娇贵的程如兰,而是渐渐被遗忘的另一个人,另一个姓名难以启齿的人。
弹奏到最高chao,她仰头对着好似在俯看她的树冠呐喊:”你们知道我的名字吗?我的名字?”
一阵风骤然拂过,力道足以晃动枝级,一列树冠似在交头接耳,忙不迭响应她,她笑得更欢快了,接着喊:“对,我不叫程如兰,我叫……”
答案在唇齿戛然而止,前主尽头处,有人在等候她,那人踢着小石子,用枯枝挥打着坡旁野草,百无聊赖的样子,应该等候有一阵子了。
两人都发现了彼此,彼此都在怔怔相望,相望间对方扔掉了手上枯枝,走近她,咧开嘴友善地笑了,“老师,你今天忘了戴帽子。”
”安曦?”她困窘得耳根漫红一片,敛起仿弹的十指,背在身后。“是啊,我忘了戴帽子,出门太急了。”因为另一个男人的坚持护送让她乱了方寸。
“今天阳光很强,一点都不像秋天。”她眯着眼仰望碧空如洗,不像听见了她方才忘我的独白。
“对啊,一点都不像秋天。”
“前面没有树荫了。”他指示围墙后通往教室的露天路段。
“唔,没有树荫了。”
“老师不是怕晒吗?”视线回到她脸上。
“对,我怕晒,我元气不足。”她手足无措地漫应着,忽然发现师生两的对谈有如初次约见一时找不到话题的小情侣,立刻噗哧地迸笑出来。
他不是很明白笑点何在,可见她愉快,也跟着眉开眼笑,一只手伸进书包,掏出一把折叠黑伞,往天空撑开,移往她的头顶上方,她错愕的抬起头,伞身十分陈旧,伞尖的圆心四周有两、三个破洞,但不妨碍阻隔大部分的光照,也不妨碍她接受到一份纯真的体贴。
“真是谢谢你啊!可爱的安曦。”她的眼睛又湿热了,赶紧别开脸迈步前进。
被赞美为可爱不会令十八岁的大男生感到飘飘然,但从她嘴里说出是如此不同,他接受到了一分感动。只是一个心血来潮的小动作!而让她感动的这把伞,还是他奶奶不厌其烦的塞进他书包以便他有备无患的结果。
跨过塌口,他回身牵系了她的手一下,柔软的触感让他心跳快速跳了一下,她没有察觉,傍着他的伞往前走,绕过那颗凤凰树,他突然握住了她手腕,意外的唤她:“老师。”
她不明所以的止步,他已将伞柄撒塞进她手心,“老师,伞给你,前面人多,我先走了。”
来不及问明,他大踏步疾走,瘦苗的身影交错在一群打扫校园的学生之中,转眼不见了。
几个学生看见了她,敷衍地行个举手礼,彼此交换一样的眼神。
她大约明白了什么,不以为意的笑了。安曦不想两个人并行成为校园焦点,她的话题方歇,不宜再掀涟漪。
“看你平时满不在乎的酷样,没想到也有细心的时候。”她自言自语着,胸口忽然轻松了起来,两个月来这所学校给予的无形压力骤然减轻了不少,她不再孤独地抵抗所有的质疑目光,有人诚心地接纳了她,即使就那么一个人。
她泰然自若的撑着那把醒目的黑伞,在秋高气爽的天候里,踢行在此起彼落的注目中。
她不叫程如兰,那么她叫什么?
足足有两天,他无法将盘恒在脑袋里的呐喊驱离。如果那天没这么巧让她发现他在等她,他该已听到了答案,而答案会是什么?
苦恼地抓爬着一头刺青短发,筷子上的宫保鸡丁吸引力骤降,他一贯的直肠肚得不到结论,少有的打结了。
桌面多了一个餐盘,对座有人一屁股坐下,向前贴着他耳朵说:“喂,大头说李明惠看见他没在瞪他了,只是还是不回信,可不可以请你在传一下信,最好把她约出来,他说礼拜天再请你……”
他狠狠白了黑面一眼,摆起阴郁的脸色闷声不吭。
“还在生气呦?别那么火吗!人家表妹什么时候被男生那样瞧扁了?你光吃不说话,她坐冷板凳这么久当然不爽,她老头是那一带的狠角色,不给你一点颜色看怎么行!”
“……”他摸摸好不容易消肿的鼻梁,翻白眼瞪着黑面。
“两锅姜母鸡,怎么样?大头说叫他表妹向你道歉,误会吗!”
“免了,我对那个蛇蝎美人一点兴趣也没有。妈的,差点打歪我的鼻子,你以为我有个有钱的老子让我去整容啊?我连那枚魔女的眼睛鼻子都没看清楚就被兄弟海扁,靠!一肚子姜母鸭都快吐出来了!叫大头自己想办法,我不想鸟这件事。”一想到那狂流的鼻血把程如兰的裙摆染成满江红就反胃,程如兰的度量不是普通的好,报销了一件裙子一句微词都没有,相信换作是心狠手辣的魔女,他恐怕已身首异处。
“考虑看看嘛!两锅分两次吃也行啊!”
“耶?你这么热心干嘛?不是看上魔女了吧?劝你把命留着好好等毕业,你要是死在她手里我绝不会去灵堂拜你。”
“喂!很毒哦你……”
黑面的话被中断,狭小的桌面再度挤入第三个餐盘,丰盛的程度比起两个男生的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约而同向上望,是笑脸迎人的程如兰。
“老师……”黑面自动起身让座,程如兰摇头按下他的肩膀,没有入座的意思。
“安曦,我吃不下,帮忙解决,别浪费了。”语出惊人,她瞥了他一眼,那一眼只有短短两秒,两秒里言语无限。
他来不及做出反应,她已爽快的离开,停留的时间极为短暂。
“吃不下?不会吧?”黑面两眼发直,瞪着餐盘里的菜色,每一样菜堆积如小丘隆起,因为教职员人数不多,给菜的量通常没有限制。“真奇怪,吃不下为什么叫了一大盘?
哇!跟关爷一样猛,她这么瘦,平时胃口有这么大么?”
安曦没有回答,静静看着程如兰刻意留下的午膳,上面没有动过的痕迹。他和她面对面用餐过几次,她通常象征性的挑了几口菜便不在进食,净是喝汤,不似为了瘦身,她通常看也不看一眼那些热气四溢的食物,就毫不留恋的全盘推给他。印象所及,开学之初,她进餐的次数屈指可数,为了让他饱腹,她果真准时每天做这个多余的动作,只为了他?
“只为了他”这个推想像一股漫升的暖流,瞬间包围住他,他甚至想不起丁点的回忆有谁可为了他特意做一件事,他奶奶不算,他奶奶做事从不征求他的意见,更不介意他的喜恶。
“呐,我现在要好好吃饭了,你别再和我说话,一句话都不准说。”他郑重向黑面宣告,拿起筷子,对准那几座小丘,心无旁和的吃起来。
想继续插嘴的黑面,见他一副神圣的模样咬嚼食物,吞下就要出口的疑问,“有真么好吃吗?”
没有约定、没有暗示,在小径入口的相遇成了他和程如兰每天的必经仪式。
起初两次她特别诧异,不明白为什么总能在固定的时间遇上这位大男生,第三次终于会意,他刻意等待她一道走完这段路径,这个事实在她心里反覆犹豫,劝阻他的话最终未说出口。
因为他的理由听起来很恰当……“这条路有时候会冒出蛇来,怪虫也很多,我帮老师注意一下,被要到不太妙。”
而且他的态度自然不别扭,安静地傍着她走,总在适当的时候扶她一把,隔开头顶横生的枝叶,替她遮蔽从枯枝缝隙洒落的光线。偶尔林间出现带着狗巡走私人竹林的农人,他会动作敏捷地挡在前面,直到危机解除。
再者,这段并肩的过程一点也不无聊,不必她努力找话题,他总能开启话端,内容不外乎是他奶奶的怪吝事迹、他奶奶对他失踪多年父亲的行踪守口如瓶、校园里狗皮倒灶的捣蛋事件、关爷生猛的八卦消息,把她逗得咯咯笑不停。“拜托,安曦停一下,我肚子好痛。”偶尔她会笑得直不起腰,甚至差点滑下小坡,看的他目瞪口呆,一脸困惑和尴尬;为什么让自己愤恨不已的事,在她眼里充满了笑点。
“安曦你好可爱。”她末尾的评语总是那么一句,很少换新,不是很令他满意,但是她笑得这么起劲,笑到心坎里,苍白的面庞逐渐泛光,他只好欣然接受这几个不大雄风的字眼,假装它们的意义和“你真尸”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