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王论辈分是唐世龄远房叔父,只因为他家先祖当年建国有功,所以赐地封王,他常年不住京城,隔几年才会入京一次。
勤王如今已经年过六十了,腰杆儿还挺得笔直,抚着胡须笑道:“殿下也是越来越有人君之风了,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唐世龄笑笑,伸手请他入座后,自己则坐到主席位上。此时,就听太监在外面说道:“摄政王到!”
众人忽然间停下动作,四周一片寂静。
摄政王唐川也已在此时迈步走入御花园,他的手中捧着一个长长的剑匣,走到近前,对唐世龄微微躬身,说道:“微臣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大寿,微臣无厚礼可赠,听闻殿下习武用心,微臣寻得一把秋水长剑,权作贺礼。”
唐世龄默默坐着,居高临下的冷冷看着唐川,众人也都屏息等待,看太子会说些什么。
忽而,唐世龄悠然一笑,走下座位,双手接过剑匣笑道:“王爷真是太客气了,本太子不是说了,此次寿宴无须贺礼,王爷这一送,让在座的诸位大人还怎么好意思坐着?都要寻思着回府去翻箱倒柜的给本太子找什么贺礼补上了。”
他主动开口,还接过礼物,这让许多人出乎意料,人人都知道太子殿下和摄政王不和,却没想到一向跋扈的他表面上竟能做到这么和颜悦色。
不仅如此,唐世龄看了看左右,喝斥太监道:“无用的奴才!为何没有为摄政王设座?”
挽过唐川的手臂,他亲自带唐川到自己的座位旁边,眼捷手快的太监们赶快去寻了一张椅子摆在那里,唐世龄拉着唐川坐下。
“王爷近来身子可好?听说王爷前两日操劳国事,三天三夜没阖眼,让本太子很是不安,若非本太子年幼无知,又顽劣少学,绝不会让王爷辛劳至斯,今日朝中重臣皆在,本太子自罚三杯酒,向王爷请罪。”
唐川沉声道:“殿下为何如此客气?为君分忧是微臣的本分,殿下渐渐长成,这天下早晚是殿下独揽,殿下如今知道勤奋好学那是最好的,这酒,不该是殿下自罚,而是微臣相贺,只是殿下向来酒力浅,三杯就算了吧,一杯已尽心意。”
“说好三杯,自然就是三杯,今日是本太子过寿,王爷就让本太子作主一次。”唐世龄最后一句话颇有一语双关之意,就见他举起酒杯,瞬间就先自饮了一杯,亮着空空的杯底看着唐川。
唐川无奈,只好也陪饮了一杯。
唐世龄也不等太监给他斟酒,自己拿过酒壶,给两人分别斟了酒,“这第二杯也是感谢,感谢王爷在我父皇母后去世之后对本太子的照料,本太子得以这些年无忧无虑地在东宫静享荣华富贵,这全是王爷的功劳,本太子在此再谢过!”然后他又一饮而尽。
唐川说了句,“殿下实在是客气了,先帝将殿下和诏河托付给微臣,微臣岂能不殚精竭虑、鞠躬尽瘁?”
唐世龄也不等唐川说完,就把第三杯酒都喝了,喝完才将杯子一放,笑道:“这第三杯酒,是本太子向王爷立下的誓言,本太子一定不会辜负父皇和母后的期待,更不会辜负王爷的苦心栽培之意,总有一天会成为诏河顶天立地的皇帝!”
他霍然起身,扫视了一遍全场,手指按着额角一笑,“本太子有些醉了,先去小睡一下,各位大人可自行尽兴,今日御膳房还准备了不少佳肴,稍后本太子再同各位大人同享。”说完拂袖离开御花园。
一出御花园的月亮门,唐世龄身子突然一歪,一双纤纤玉手立即稳住他,接着方千颜的笑声就在他耳畔响起,“明明不能喝,还非要逞强连喝三杯,没把对手喝倒,倒把自己给喝醉了。”
唐世龄蹙眉,“我只是不想见他而已,我才没有醉。”
“没醉?没醉怎么脚跟都软了?”她笑着,将他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也不用回追云殿了,这附近最近的是撷芳宫,原本是徐太妃的住处。徐太妃去世之后就一直空着,反正晚上还要在御花园设宴,不如先在这边睡一个午觉,我叫灵儿去追云殿拿要换的衣服,一会儿就在这边换吧。”
唐世龄不高兴地说:“要我住在死过人的地方?不干不净的。”
“这宫中哪里没有死过人?殿下还要嫌三嫌四的吗?那先帝住过的地方,殿下是不是日后都不住了?”方千颜几句话后,见他不吭声,就对随行的灵儿使了个眼色,“就去拿殿下那件蓝襟绣云纹的衣服来。”
“不。”唐世龄斩钉截铁地说:“本太子今天大寿,就穿这一件。”
方千颜劝道:“您也知道是自己大寿,那何必非要穿一件违背祖先规矩的衣服出来?奴婢知道您的心思,无非是想示威给摄政王看,可是他看到了能说什么?不就是说殿下逾矩了,还能怎样?”
“他一天到晚管我管得那么严,我偏要在他面前穿这件不合规矩的衣服穿上一整天,让他知道到底谁才是主,谁才是臣!”
方千颜知道劝不动他,只好苦笑着将他带到撷芳宫去。
撷芳宫的宫女清闲久了,没想到太子殿下居然会突然驾临,全都慌了手脚。
方千颜说道:“你们也不必怎么伺候,去追云殿取殿下最常用的茶具杯子过来,殿下不喜欢用别的杯子喝水。把窗子全打开,这屋中久不住人只怕味道不大好。殿下不想住老太妃生前住的寝室,你们另寻一处干净的地方,殿下只是要午睡一会儿。”
殿里的常住宫女忙说道:“那就请殿下先在西殿休息吧。西殿以前是太妃弹琴的琴室,有一张长榻,西殿内我们每天都会打扫通风,肯定可以住的。”
方千颜点点头,便扶着唐世龄去了西殿。
第2章(2)
西殿的窗外种着几排青竹,那竹子正茂盛,郁郁葱葱的绿色遮蔽在窗户外面,可以挡住很多暑热,看上去心情就似清凉了许多。
方千颜挺满意这里,说道:“老太妃真是懂得生活的人,这些竹子应该在咱们追云殿里也种一些,一年四季可以遮阴避阳,也可以挡风沙,而且看上去也有情趣。”
“随你去办吧。”唐世龄挥浑手,其他宫女立即退下。
方千颜走到西殿门口,本来闭上眼的唐世龄倏然睁开眼问:“你又要去哪儿?”
“去给殿下带个贵客过来。”她回头一笑百媚生,步履匆匆地走了。
过了片刻,她又返了回来,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轻快的步子,唐世龄在屋内闭着眼听着,只听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在窗外小声说道——
“殿下既然在午睡,那我还是在屋外候着吧。”
“小世子大老远来了,怎么能让您在外面候着?殿下在屋中只是休息,并未真的睡着,请您跟我进来吧。”
唐世龄听着脚步声走进来,双眸张开,只见面前站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一身银白色的华丽锦衣,样貌俊朗,笑容可亲。
方千颜笑道:“这是勤王世子。”
“唐子翼参见太子殿下!”
唐世龄坐起身,眯了眯眼,笑道:“勤王世子?好,论辈分,我该叫你一声堂哥。”
“子翼不敢当。”唐子翼双手抱拳,长揖为礼。
方千颜悄悄走出门,将两个男人留在屋中说话,自己寻了一处长廊坐下,抬着头看那廊下的老燕正在给小燕喂食,看得很入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门咿呀一响,唐子翼走了出来,方千颜起身迎过去,笑问:“世子一会儿留下来吃晚宴吧?”
“家父有话,要我见了太子之后不要在宫中逗留,所以晚宴只怕是无缘了。”唐子翼苦笑叹息。
方千颜眨眨眼,“那,殿下和王爷这次回京,就准备一直住在驿站吗?”
“本来是要住在驿站,但是临时包了一家客栈,在城东。”
“叫什么?”
“敬德轩。”
方千颜笑道:“好,那我叫御膳房单独为世子备一份今晚宫宴中最好吃的菜,回头给世子送过去。”
唐子翼黑眸闪亮,幽幽的望着她问:“是千颜姑娘亲自送去的话,在下会更觉荣幸。”
她侧首一笑,“世子既然这么看得起奴婢,那奴婢又何妨跑这一趟?”
“那在下就在客栈恭候姑娘大驾了。”
方千颜送走唐子翼,灵儿也捧着茶具来了,她打开壶盖问:“泡的是什么茶?殿下夏天是不喝老观音的。”
“知道,方姑姑早就教训过了,所以这次泡的是云雾。”灵儿转着骨碌碌的大眼睛,笑得很甜。
方千颜接过托盘走回西殿内,只见唐世龄正躺在长榻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头上的房梁,神情凝重。
“唐子翼说了什么?若是勤王态度有了反覆,殿下不必在意,朝中人多得是墙头草,不以重利,是不会轻易决断的。”
唐世龄歪着头来看她,“你和这个唐子翼以前也认得吗?”
“勤王入京后奴婢奉您的令去驿站见过他们一面。”
“就见过那一面?”唐世龄蹙紧眉,“怎么我觉得他和你很熟似的?竟然还要你晚上去送饭?”
她无所谓地耸耸肩,“现在他是殿下要拉拢的重要人物之一嘛,去送个饭若能讨个好,那有何妨?”
“不许去!”他猛地抓住她的手,不悦地瞪着她,“我是要你去找帮手,不是要你去献媚。”
方千颜怔了怔,忽然噗哧一笑,拨开他的手,“殿下别闹了,奴婢好歹是您身边的贴身老宫女,我要献媚给谁看?谁又受得起我的献媚?”
唐世龄沉沉的呼吸一口气,瞪她一眼,“让灵儿去送,你不许去!”
她笑笑,“这件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勤王现在是什么态度?”
唐世龄伸了个懒腰,“那老头子和我要饶河以南十六郡的辖治权。”
“十六郡?!”她低声惊呼,“那几乎是半个诏河了?!”
“这老头子比唐川还狠,本太子若答应了他,岂不是以虎驱狼,自找麻烦?”
方千颜想了想,“殿下倒也不必立刻否定,他手中有数万兵马,全诏河再也找不到第二人手握重兵能比得上他,现在就要看怎样使他坚定地站在我们这边,反正日后过河拆桥的事儿历史上也不鲜见,殿下要夺回江山,就不要拘泥于君子之风,偶尔做个小人会省掉好多麻烦。”
唐世龄哼道:“我向来最讨厌伪君子,那唐川就是伪君子的第一人,本太子才不要做他那样的人!”
她轻拍他的脸颊,“殿下这话说得对,只是您今天已经给摄政王脸色看了,就不要再得罪勤王世子。奴婢去给他送饭,是为了探听他们的真心话,那灵儿才多大年纪,能有多少心眼儿和弯弯绕绕的心思?怎么能绕得过对方的老谋深算?我去了,才有稳妥的消息得回来,殿下不要因小失大。”
他向后一靠,躺回榻上,瞪着眼又看着房梁半晌,说道:“换上黑衣再去,不要太扎眼。”
“那是自然。殿下的晚宴也要吃得乖一些,别再闹出事端来,这不合规矩的衣服能换就换,您非要让摄政王知道您存心要和他过不去,然后一早就暴露出您要造反的心思吗?”
唐世龄瞪她,“什么造反?这是本太子的天下,本太子的江山,要造反,也是他唐川造本太子的反!”
“是、是,唐川造反,可是殿下大事得成前,总要懂得韬光养晦的道理吧?”
唐世龄抿着嘴,半晌才挤出一句,“那你……早去早回。”
敬德轩的大堂里空荡荡的,只有几盏灯火忽明忽暗的闪烁着,和一个正在灯火旁独自看书的人。
一袭黑衣从店外挟着夜风卷入,走到那看书人的桌边坐下来,将一个食盒放在那里,低头笑道:“世子真是好学之人,这夜半三更之时还要苦读,难道准备考个功名吗?”
灯旁读书之人正是唐子翼,他抬起头微微一笑,“在下其实本无心读书,只是为等佳人,又怕心烦气躁,等到姑娘来时唐突了您,故而拿本书来装装样子罢了。”
娇笑一声之后,黑衣女子拿下头上的金钗,拨亮了桌上的灯芯,灯火大亮,只见她明眸善睐,双颊映辉,美色耀眼。
唐子翼望着她,低声道:“姑娘是这等才色兼具的绝代佳人,就这样埋没在宫中,未免可惜。”
方千颜将金钗插回头上,淡淡说道:“奴婢现在在太子殿下身边伺候,那是何等的荣耀,怎么能说是可惜?”
她一边打开食盒,一边介绍说:“这是今晚晚宴上的几道主菜,也不知道合不合小世子的胃口,奴婢作主就选了这几样过来,若是世子不喜欢,可不要当面发怒哦。”
“怎么会?从姑娘手中倒出的水都是甜的。”唐子翼的双眼一直没有离开方千颜的身上。
方千颜微笑着,为他倒了一杯从宫中带出的酒,双手举起酒杯,端到唐子翼的面前,唐子翼却没有伸手接,只是身子向前倾了倾,微微张开口。
她见状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他的意思,笑着将杯口递到他唇边,让他就着自己的手,喝了一口酒。
唐子翼用眼神示意她再为自己夹菜,她便用筷子给他夹了一块芙蓉鸡片放到他口中,谁知他猛地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千颜姑娘,”他哑声开口,“宫中规矩,女子二十四岁才可离宫,姑娘青春年华,怎么能白白耽误了一年又一年?”
方千颜被他握住手,眉宇微蹙,“奴婢伺候殿下,多少人羡慕还羡慕不来呢,怎么说是耽误?世子为奴婢惋惜,奴婢实在是不敢当。”
唐子翼又靠近她几分,小声说道:“倘若我能说服我爹,无须殿下以十六郡的代价换来联手,姑娘该怎样谢我?”说完另一手圈住她的纤腰。
他手上的力道让她一时难以挣脱,纤腰又被他搂住,整个人几乎都靠在他身上去了,她心里顿觉厌烦,但却不好发作,只能娇笑,“这是殿下的大计,要封要赏,都是殿下的决断,奴婢怎么知道?”
唐子翼以一指托起她的脸,暧昧地笑着,“姑娘追随太子殿下多年,不知道是否已经是殿下的枕边禁脔了?若在下还有机会,愿以姑娘一人之身,换十六郡之地。”
她一笑,“世子真是太看得起奴婢,奴婢何德何能,身份低微,在殿下身边也不过是个呼来喝去的老宫女罢了,别说十六郡,就是八十两银子,大概都不值。今日奴婢奉太子之命来给世子送晚宴佳肴,世子若是不吃,奴婢就只好先走了,太子殿下那里还有不少事儿等着奴婢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