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有事吗?”姚采临入境随俗,双手十,微微地笑。
“善哉,善哉!”悟觉两手在胸前合掌,神色有些不安地道:“二姑娘,有几位壮士想要在寺里留宿一夜,因为雨势过大,他们之中又有人受伤了,无法再赶路,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救一生灵,胜造七级浮屠,贫僧岂可拂情?所以想问问二姑娘,可否通融让他们过一夜?天一亮,贫僧便会立即让他们走。”
姚采临穿来这里十年,已在后宅练就了一身自扫门前雪的淡定,但她的字典里可没有见死不救这四个字,何况是有人受伤了,雨又这么大,不过是想找个躲雨之处罢了,这时候若是不让他们留宿,天都黑了,恐怕会在这狂风暴雨之中丧命。
当然,如果孙氏在这里,是万万不会同意的,她很明白这一点,想必悟觉也很明白,姚家这么多女孩儿在寺里,又怎么可以让几个陌生男子留宿?如果传出去,姚家女孩儿的清白恐怕就这么毁了。
明知不可为,悟觉又来问她,这代表悟觉知道那些人的来历,知道他们不是坏人,他想收留他们,但怀远寺这两天又被姚家“包了”,要是他自作主张将人留下来,不小心被撞破,他可无法向侯府交代,因此必须来问过主人家的意思。
“大师言之有理,雨势如此惊人,一时半刻不会消停,当然要让他们留下来。”姚采临表情变得端肃起来。“大师是聪明人,这件事,大师与我两人知道就好,不能对别人透露一星半点口风。”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悟觉当下松了口气。“二姑娘心地良善,不忍素不相识之人受暴雨之苦,贫僧明白,贫僧这就安排他们住在南院,那里离厢房最远,并会嘱咐他们不能出来走动,一定不会惊动了府上的姑娘,请二姑娘放心。”
不是他慈悲为怀,是那人太过霸道,都说了这两日外人不得进出怀远寺,他和他的人偏生要住下,还逼得自己过来商议,自己这也是千百个不愿意啊!
悟觉告礼之后匆匆离去,落枫心思细腻,不由得蹙眉。“姑娘不该同意让那些人留下来,要是一个不小心,让其它人撞见了……”
姚采临一笑。“你没看到大师也很紧张吗?出家人慈悲为怀,倘若我拒绝了,大师恐怕整晚都难以入睡了,左右也只是住一晚,南院又离主殿极远,不会有事的,你就放心吧,咱们快回房,我实在饿得慌,那些点心不要让金香那小吃货全吃光了才好。”
落枫这才打住,但她还是不放心,悟觉大师眉宇之间明明透着无可奈何,像是被人逼着来似的……
第2章(1)
过了子时,雷鸣电闪、风强雨骤,山风凛冽得好似虎啸狼嚎,各间厢房都已经熄灯了,姚起轩带人前后巡视了两趟,见没什么事,便也睡下了。
此时是太平盛世,大渊朝的治安良好,而且这已是他第四年护送姊妹们来怀远寺进香,一切驾轻就熟,不同的是,往年都是天气晴朗,或是下场小雪,让姊妹们可以踏雪寻梅,只有今年遇上了百年难得一见的暴雨,倒让府里的姑娘都显得有些心浮气躁待不住了。
“啊——”
一声惊恐的尖叫划破了暴雨倾盆下的寺院。
姚采临的厢房里,落枫是守夜的人,她反应快、动作敏捷,听到尖叫便马上点了灯,忙撩开青布幔帐急唤姚采临。
“姑娘!出事了!快起来!”
对于姚采临同意让陌生人留宿寺院之事,她始终不安,因此原本该是槐香、金香守夜,她便让她们去睡,自己守夜。
“姑娘!”落枫干脆去摇主子。
姚采临实在睡得沉,寅正便起床赶路,冗长的法会,又抄了一本《地藏经》,因此一沾到枕头就沉沉进入了梦乡。
落枫摇得凶,姚采临睁开了眼睛,同时瑶想和槐香也醒了,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槐香本能的去摇醒金香。
姚采临也听到廊庑上似乎动静不寻常,她看着脸色发白的落枫。“怎么了?”
落枫眼中露出焦急之色。“不知道,奴婢听到了尖叫声。”
姚采临马上掀开被子坐起来。“快,拿我的衣服来。”
瑶想这时也完全清醒了,她不发一语地与落枫一起伺候主子更衣,角落里金香已经被槐香叫醒了,迷迷糊糊的,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
这时,外面匡当一声巨响,把四个人都吓了一跳,刀剑的声音清楚地传来,姚采临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都给我提起精神来!”
她已经下了床穿好鞋,眼眸扫过去,金香也一个激灵,不敢再有睡意,槐香则一脸惶恐,瑶想倒是镇定,取来狐氅给她系上。
落枫心中极是不安。“奴婢先去看看……”
姚采临当机立断。“一起去!”
主仆五人正要出去,来不及了,两名凶神恶煞已经踢开房门闯了进来,一股寒风卷着雨丝扑面袭来,娇弱的主仆几人差点站不稳,胆小的槐香惊呼一声,险险就要晕过去,金香忙扶住她。
姚采临的心怦怦乱跳,她从来没有遇过这种事,不知道如何是好,但她知道对方手里有刀,如今她们成了老和尚的木鱼,挨揍的货了,那刀剑无眼,不能刺激了他们,要是他们砍过来,她们五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就要惨死刀下了……
她抬眼直视着那两个身高都有六尺开外的壮汉,一个光溜溜的秃头,有个酒糟鼻子,一个乌黑环眼,宛若铜铃,两个人的相貌都甚是凶恶,她强作镇定的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两个皆手持单刀指着她们。“废话少说!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下来!”
姚采临慢慢镇定下来,原来是打劫。
若是只要银子还好,若是劫财又要劫色,这里可都是姑娘……
她相信这些人不是悟觉大师收留的那些人,悟觉大师既能主持这么大一间寺院,自然有几分能力,他会分不出好人坏人吗?不可能,所以她笃定这些人不是留宿南院的人,自己若能去南院求救……
“还不快点交出值钱的东西,再不交出来,可莫怪爷们不客气了!”两个山贼不耐烦的出言警告。
姚采临很快说道:“照他的话做!”
秃头的那个山贼满脸的络腮胡子,小眼睛满意地瞅着她笑。“小姑娘挺识相的嘛!”
姚采临马上低下头,她知道自己十成十地遗传了孙氏的美貌,但这种时候最不需要的就是美貌。
四个人俱交出了首饰荷包,落枫是管银钱的,她荷包里的银锞子约莫有三十两,三个丫鬟的首饰都不值钱,但姚采临的首饰加起来要上千两,两个山贼也识货,满意地揣进衣襟里。
姚采临正在想要如何脱困,冷不防那个眼若铜铃的山贼一把就拽住了她的手腕,发出一阵狞笑。“瞧你这小娘子细皮白肉的,跟爷去快活快活,保管你就舍不得爷了。”
他们这是摆明了要劫财劫色了,姚采临心里一片冰凉,落枫、瑶想同时急急拉住了她,槐香已经瘫软在地,金香吓得如泥雕木塑似的不会动了。
“放开我家姑娘!”落枫脸色煞白,又气又怕,声音都在发抖,瑶想紧抿着唇,整个人同样抖如风中落叶。
她们虽然是丫鬟,但都是在深宅里生活,曾几何时遇过这样的事了?
“你也一起走好了!”秃头山贼也不怀好意的淫笑,一把拽了落枫的手。
两个山贼强行将她们拽着走,她们被拽出了厢房,姚采临看到廊庑上血迹斑斑,眼前刀光剑影,姚家的护院和其它山贼打成一片,窗纸上都喷了血迹,有几个护院已经倒下了,廊庑之间,地势狭窄,姚家的姑娘、丫鬟、婆子媳妇们都在长廊上跑不出去,尖叫声、哭喊声响彻云霄,
姚采临悚然一惊,心脏不禁地收紧。
不知道寺里的僧人怎么了,怎么都不见他们出来?她知道他们其中有人会武功,听闻悟觉大师是怀远寺得道高僧玉人方丈的得意门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听到众人的呼救声,说什么都会出来才是,难道……脑海里转动着不祥的画面,她的心陡然一沉。
只有一个可能,他们都遇害了,所以才没出来救他们!
心念电转间,她想到悟觉大师说的,将投宿的人安排在南院……所以,只要她能逃到南院去,至少可以有救兵!
想到这里,她一咬牙,不顾一切的张口就咬那铜铃眼的手,咬得极重,那铜铃眼没想到她会忽然咬人,吃痛之下却是不放手,姚采临拚死命挣开了铜铃眼的手,又趁铜铃眼没反应过来,猛地将他推倒在地,撒腿就跑。
眼前的景象令她一阵眩晕,她看到令她难以忍受的一幕,一个貌极狞恶的胖山贼拽着族中一个姑娘往房里去,那姑娘披头散发、衣衫染血,口中不断高喊救命。
她咬牙,不许自己转回去救人,她必须去找援兵,只有找到援兵,大家才有救,不然他们全会死在这里!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拚命往南院跑,忽然天空闪出一道闪电,把满院照得通明,她心里更是害怕,直想着自己没有害过人,不会在这里被闪电劈死吧?
隆隆雷声惊天动地,狂风大作,声势惊人的暴雨倾盆而下,幸好她年年都到怀远寺来,对寺里的结构了如指掌,否则在如此惊慌的情况下,哪里还分得清东南西北?
响雷在当头滚动,震耳欲聋,大雨铺天盖地而来,她冒雨踏出回廊,倾全力跑出了第一道穿花门,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沉重,速度也慢了,衣衫也早就湿透了,而她整个人已被雨淋得像从河里爬出来一般,模样十分狼狈。
她有心要快点,奈何三寸金莲再快也快不到哪里去,不幸中的大幸是没有人追过来,或许有人看到她跑了,但对地势不熟,不敢贸然追她。
终于,她看到通往南院的门了,正暗暗松了口气,感到一阵喜悦时,后面传来恶声暴喝,“你这小贱人!敢咬老子?给老子站住!”
姚采临只觉脑子轰的一下炸开了,她脚下不停,匆匆回头一瞥,是那铜铃眼追来了,还带了十多个人,后面传来更加纷沓的脚步声,显然还有人在追过来。
要命!她怎么会以为没人看见她,没人追过来?
“把那小贱人给我抓住!”那铜铃眼名叫马伍,此时他那双铜铃眼里迸射出凶狠阴沉的戾气,气焰嚣张地喊,“那小贱人是最值钱的!咱们捉住了她,向侯府要赎金去,那姓姚的侯爷可是个大富豪,弟兄们!干了这一票,咱们便可以收山了,要是连个小丫头片子都捉不住,咱们以后也不用混了!”
姚采临心里一凛。
原来这帮人知道她们是平阳侯府的姑娘,既知她的家门,还敢挟持,分明是不把王法摆在眼里!
也是,这群亡命之徒,多半占山为王,不但打家劫舍视同家常便饭,还会干下那杀人越货、强奸女人的伤天害理之事,哪里还会看重王法?
自己若被他们捉住了,她爹不管花多少银子,一定会赎她,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她害怕的是,他们只留了自己一个活口要赎金,把其它人通通都杀了……
想到这里,她更是没命的往前跑,沿着七弯八拐的廊庑朝南院飞奔而去,她一定要找到能救他们的人!
人被激到了极点,潜力也出来了,她竟然拉开了与山贼的距离,冲进了南院,口里高喊着救命,冲到离她最近的一扇门,想也不想的双手一推,将那扇木门给推开了。
然而踏进房的瞬间,她圆瞪着杏眼,呆住了。
这竟然是一间沐房,还有个男人在浴桶里泡澡,露出了上半身……
房里白烟袅袅,热气从浴桶里冒起,他肩上有个很大的丑陋伤痕,胸膛以下在水里,应该是不着寸缕,双眸闭着,头仰靠着桶缘,黑发披泻而下,双臂放松地搁在木桶边缘,裸露在外的肌肉纠结勃发,肤色黝黑,和她穿来后见过的男子都不相同。
她的闯入惊动了他,但他却只是蹙了蹙浓长的剑眉,这才缓缓睁开双眸,微微抬起了头。
她看到一张轮廓分明的黝黑面孔,浓眉锐目、俊美慑人,一双泛着酷寒和不耐烦的眼眸,悬胆鼻下是抿着的冷硬阔唇,他好像一块嶙峋灰岩,并不是指他的外表,而是他的眼神给她这种感觉,令她看得微怔。
他眉角一挑,目光如刀的盯着她。“你是谁?”
他在沐浴的时候从来不派人守着,不过他也从没想过会有人敢在他沐浴时闯进来。
他的声音冷凝人心,姚采临蓦然清醒过来,她急切地说道:“壮士!请你救命!有人要捉我!”
他面露不耐。“我问你是谁。”
她浑身湿透,面孔惨白如雪,头发和衣衫凌乱,一双粉桃色绣鞋全脏了,除此之外,她生得极美。
十四、五岁的年纪,肌肤似雪,白皙无瑕的鹅脸蛋细如凝脂,眉如新月,一双清澈眼眸,当真是目赛灵杏,浅粉淡妆,气质超凡,腰肢袅娜,虽然衣裳全湿了脏了,但还是看出衣饰华贵,那露在袖口的小手有如春葱,身上那件火红的狐氅很是稀有,足以说明她的家世不凡。
姚采临深怕他不出手相救,忙道:“我府上平阳侯府,此番与家人来寺里上香,却遇山贼打劫又欲挟持,如蒙相救,定当回报!”
她才说完,外面已经听到纷乱的脚步声,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传进她耳里,“小贱人居然这么会跑……”
姚采临心中警铃大响,她慌张的看着浴桶里的男子,颤声道:“他们追来了!”
她完全没想到那男子竟然在她面前毫无预警的站了起来,她心脏恍似要跳出胸口,连忙紧紧闭起眼眸,一双小手还多此一举的蒙住已闭上的眼皮,使她没看到那男子好笑的一扬唇。
“小贱人在这里!”
成群的山贼已经冲进来了,姚采临心头突突乱跳,睁开眼眸,看到那男子已经穿好了衣裳。
黑色的锦袍,着装后的他更形英姿勃发,他的存在静如山岳,她在他的面前显得十分娇小,才在想他究竟有多高,是否有七尺时,他已将她护在身后,这举动瞬间令她有了几分底气,暗暗思忖,他是有功夫的吧?看他毫不慌乱,可能是个高手,若真是高手,那自己运气真好,来对了……
“这娘们这么快就找到救兵了?”马伍带人冲了进来,他面露凶气,他身后十几个腰圆膀粗的山贼不等他吩咐就围了上去,将那男子和姚采临团团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