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嘴!」他火冒三丈的指责道:「妖孽为恶,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妳这执迷不误的混帐,被这小妖迷了心窍、竟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
她没有闭嘴,反而看着他与屋里的一干人等,点明道:「我们不也宰杀动物来果腹?我们不也拿魂魄供养山里的妖魔?我们不也牺牲了过往的守门人,以求自保?我们每一个,到底和他们有什么不同?我们和他们其实都是一样的!」
那是从未有人敢言明的真实,她却一语道破。
紫荆看着他们与她们,每一张震惊又恐慌的脸,开口道:「他救了我,若不是他,我早就死了,你们若要杀他,就先杀了我!」
「妳疯了!」老觋者气急败坏的敲着拐杖,灰白的发因愤怒在火光中震颤。
他话声未落,她已经先行跪了下来,泪如雨下的开口恳求。
「我这辈子,没有要求过任何一样东西…」
她环视着屋子里,每一张熟悉的面容,坚定的哑声保证道:「我会守着这座山,我会继续上山供奉,我会心甘情愿的留在这里,我不会嫁人、不会生子,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到死都会留在这里……」
滚烫的泪,随着她每一句承诺,滑落她苍白的脸庞。
「求求你们,只要你们放他走,我会叫他离开这里,到西方没有人的深山里,我保证他绝不会伤害任何一个人!」
「妳!」老觋者气得全身发抖。
「我拜托你!」她弯腰伏身朝他磕头,哽咽的道:「看在夜影曾经救我一命的份上……请放他一条生路……」她对着每一个屋里的巫女与觋者,一次又一次的磕着头,背上的伤渗出了血,染红了她的衣。
「我求求你!」
「我求求妳!」
「我求求你!」
巫觋们,并非真是无情之人。
他们对她,始终心有愧疚。
那只妖怪,在她身后苟延残喘着,他们只要再给他致命的一击,就能轻易杀了他。但看着背上仍流着血,却不顾疼痛的和他们磕头求情的紫荆,在场所有人,都无法狠下心对他下手。
「够了!」长老大喝一声。
她抬起头,哀求的看着那看着她长大的觋者,泪水悬在眼眶。
苍老的…觋者,握紧了法杖,粗声开口:「妳会后悔的。」
她知道,他算是松了口。
热泪,如江水奔涌。
「不会的,我不会后悔的。」她整个人跪趴在他面前,泣不成声的开口道谢: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们……」
「不用谢我!」长老恼火的道:「妳叫他滚!以后再也不要让我们看见,格杀勿论!」
巫女与觋者,陆续离开了。她匆匆熄掉了辟邪的袅袅白烟,回身看顾他。
夜风袭来,吹散香烟。
「对不起……」紫荆颤抖的抚着倒在地上的夜影,他痛苦的蜷成一团,身上的灼伤已然焦黑。
「对不起……」她哭着道歉,一边替他上药。
冰凉的药膏,让他好了一些,他的伤口逐渐开始愈合。
清冷的空气,不再教他窒息,他终于可以呼吸,却依然觉得痛苦。
他像只受伤的野兽般,在地上喘息着,吐出的气息,幻化成白烟。
她的泪水,滴在他脸上,滚落。
他挣扎的爬了起来,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泪。
「不要哭……妳不要哭……」紫荆看着他,心口紧缩着,泪如泉涌。「你走吧…」她的手在抖,轻柔的抚着他的脸,悲伤的说:「到西边的山里去生活,那里很宽阔,没有什么人烟……」
他痛苦的看着她,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忍不住,抖颤地开口恳求:「妳一起……我们一起……」
「我不能。」她心痛的看着他,泪水模糊了视线。「我很想,但是我不能。」
她是守门人,她要是和他一起走,巫觋们绝不会放过她的,他们会追来逮她回去,到时他一定会被杀死的。
「那我留下!」他可以躲在森林里,只要不下山就好,不进村子里就好。
「不可以!」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没等他说完就恐惧的捧着他的脸道:「你一定要走,离开这里,别再回来了,听到没有?」
他不要,他想和她在一起!
「你一定要走!」紫荆害怕的求他,「长老不是开玩笑的,他会派人和我一起上山,会一直跟着我;下一次,他们绝不会放过你的。」
她并不是完全不能被取代的,她比谁都清楚这件事。
必要时,他们还是会找个人来当下一任的守门人,所有可能的人选,为了避免自己被选中,都会尽力保住她。即使是要跟着她上山,狩猎他。因为,至少那是暂时的,不是一辈子。可是她若死了,那就换成他们了。
所以阿玛才会从远方,挑中了无依无靠的她,因为没有人自愿留下。
十年前没有,十年后也没有。
「拜托你,答应我。」
他不要!他不要!他不要!
他想大声抗议,想哭着求她,却无法开口。
她对着那些巫觋一一下跪磕头,才换来他一条命,他没有办法对她说,他不要!
紫荆抚着他的脸,强扯出微笑,安抚他说:「你听我说,人的一生,只有短短数十年,但你还有好长好长的日子要过,我不想再看见你受伤了。阿玛和我说过,西边那儿的高原,虽然不比这儿,但也有一望无际的草原,还有美丽的山与湖,那里没有什么人,你可以尽情在那地方奔跑,不会有人狩猎你,不会有人伤害你…」
他低头,看着她,嘎哑开口:「但那里……没有妳……」
天啊。看着他伤痕累累的脸,含着泪水的瞳眸,紫荆捂着唇,打从心里震颤着。
「那里,没有妳。」他悲伤的哑声重复着。听着他吐出的一字一句,她深吸口气,再吸口气,还是止不住胸中的心痛,压不下那满溢而出的情感。
她跪立起身,情不自禁的拥抱着他,紧紧的抱着,哭着道:「你一定要走…一定要走……求求你,答应我…答应我…」
怀里小小的温暖,抖得如风中落叶。
她是如此哀伤,如此痛苦。
因为他。
心,像被烈火灼烧着。
一直强忍住的泪水,悄悄滑落。
轻轻的,他抬起双臂,最后一次拥抱她。
「好,我走。」
第十章
他走了。天亮时,他在她的目送下,一拐一拐的,离开了村子。他先是朝西走,然后绕了一大圈,才在天黑时,又兜回森林里,泪流满面的回到了山里,回到那阴暗的深处。
反正,他对她说谎,不是第一次了。
但如果她要留在这里,那他也要留下来。
就算是要待在那黑暗深渊之中,就算要继续替乌鬣洗脚擦地、清洗粪桶,就算要被妖怪们唾弃殴打,他也愿意。
他发过誓要保护她,他绝不让乌鬣他们发现她的存在。
那一夜,是满月。
妖魔们聚集在苍穹之口内,等着大啖巫女。
他听到他们在笑着、听到他们在欢呼、听到他们像喝了迷药般,狂欢喧闹。
他不在乎。一点也不在乎。他蜷缩在阴暗的角落哭泣。他是个蠢蛋,才会以为自己不会被那些巫觋发现,才会以为凭他就能保护她,才会以为他可以和她一起生活,带她远走高飞。
她是个人类。
他不是。
没有人能容忍她和他在一起。
他不够强壮、不够勇敢,不足以保护她不受伤害。
他,太过弱小……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有如行尸走肉一般。就算被打了,他也不觉得痛;就算被羞辱了,他也不觉得难过。
在那一整个漫长得彷佛永无止境的冬季里,只有在上去拿供奉时,他才感到振奋一点,因为可以躲在洞里,偷偷的、偷偷的,看着她。
紫荆说得没错,有好几个巫覡一起跟着她。
他们把她当犯人一样看待。雪地里的她,白得也像雪。他再也没见过她的笑容。她也不再唱歌了。有时候,他会梦见她,躺在绿草如茵的草地上。
他偷偷的爬出洞口,想摸她,锐利的爪子却划破了她柔嫩的脸。
他在黑暗中吓醒,死命的磨着爪子,试图把它弄短一点,但它总是很快又恢复原状。
以前,他总想自己变成妖、变成魔,现在却只想变成人。
如果他是人,他就可以和她在一起了。
但他不是。
不是。
他在黑暗中掉泪。
或许,他终究还是个垃圾,没用的垃圾。
或许,他终究,还是个……
它。
苍穹之口。那个不成人形的女人,静悄悄的躺在石台上。虽然不情愿,他仍被派来替她送食。这不是第一次了,他知道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才把食物放下,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抓起一根萝卜,啃咬着。
好些日子之前,她就听进了他好几个月前的劝告,知道要进食,才能暂时摆脱,至少是身体上的痛。
但她太虚弱,才咬了一口,就握不住那根萝卜。
白色的萝卜掉在地上,滚落台阶。
他替她捡了回来,她瞪着他,双颊凹陷,脸上还隐隐有着未复原的丑陋伤口。
「你怎能忍受这一切?」
她空洞的声音,在岩壁问回响。
好几个月前,她就不再哀求哭泣。
好几个月前,她就不再试图找他说话了,直到现在。
「你怎能习惯这一切?」
为了不知名的原因,她从来不曾将紫荆的事说出口。或许是为了,证明她还是人。她并不是真的想从他这里得到答案。从他手里拿走了萝卜,她抖着,继续慢慢啃咬进食。他转身离开,却听到她又开口。
「为什么你可以自由行动?」
他回过身,抬头看着她。
时间过得太久,他变得没有利用价值,他不是她,对妖怪们来说,他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是残羹剩肴。
但他不认为她会想听到这个,她一定会想知道还要过多久,而他却无法回答,因为他连自己是过了多久才能离开苍穹之口,都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待得够久了,拥有神之血的她,绝对会待得比他更久。
也许是因为同情,也或许是因为她不曾出卖朋友,看着眼前这个和他有着同样遭遇的女人,他嘎然开口。
「我把一切都忘了?妳最好也这么做。」
她瞪着他,恨恨的道:「我忘不掉,也不想忘。〕
奇异的是,他其实能了解她的心态,毕竟他也经历过同样的时期。
他没有多加劝说,只是转身离开。对这妖怪的漠然,她突起一阵恼怒,毫无预警的,她伸手抓住他的脚。她已经好几个月没尝试过了,他以为她早放弃了,完全没料到她会这么做,就这样狞不及防的被她抓个正着。电光石火间,只一瞬,窜入她脑海的,却是万千画面。
剎那间,像是踏入潮湿黏腻的烂泥流沙之中,惨遭吞噬陷落。
春雷、夏雨、秋风、冬雪!
随风飞扬的旌旗、玉石雕成的王座、金色的太阳之眼!
鲜血、背叛、不断替幻的日月!
他恐惧的用力抽回足踝,来不及了,她看到太多。
她面无血色的趴倒在地,大口大口的喘着气,那恐怖的感觉,如万千虫蛇,爬窜过她身体里每一寸的皮肉骨血。
她吐了起来,想把那种讨厌的感觉吐掉,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能反胃干呕着。
然后,如蛛网般的片段,开始拼凑。
「你不是妖怪?」她抬起头,震慑的看着他,确定的说:「你不是妖怪!」
心头,因莫名的原因狂跳。
不,他不要听!他不要想起过往的那些!他掉头想走,却听到她大喊。「你是人!」他惊愕的僵在当场,回过身,脱口:「妳说什么?」她瞪着他,却在下一瞬,打碎了他的奢望。「不,你不是人。」
「什么意思?」她到底看到了什么?他想知道,又害怕知道。
直觉叫他快点离开,但她说,他是人!
她说了,他有听到。
他想要自己是人!
夜影在黑暗中颤抖着,渴望又恐惧的瞪着她,「妳到底在说什么?妳看到了什么?为什么说我是人?」
她摇摇晃晃的爬了起来,铐在她手脚上的锁炼锵乡作响着,发出沉重的声音。
那苍白脸上的黑瞳,有些迷茫,她喃喃的说:「你不是人,已经不是了,你本来是人,但你为了权力,舍弃了自己……」
说着说着,她的眼神退去了朦胧迷茫,恢复清明的看着他,惊讶且震慑。
望着他,她像是理清了什么,忽地,她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大笑。
「天啊!你和龚齐那王八蛋一样,一样想得到力量,一样以为自己可以借着和这些恶魔交易而得到力量,但你却没有成功,你被你的同伴背叛了!」短短几句话,带来太多回忆。他错了,他应该要逃走的。他不想听了,但她继续在说,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你这个自以为聪明的蠢蛋!你以为你可以得到一切,却被出卖了!」
他转身朝外飞奔,但她的声音如影随形跟来。
「你想谋反,想得到力量,却反而成为妖怪们的力量来源;你想成为妖怪,却无法跨越最后的界限,你不敢吃人肉,也不曾喝过人血!你没有那个胆量,你是个胆小鬼——」
他跑出了苍穹之口,她却不肯放过他,声嘶力竭的大喊着。
「你不是人!也不是妖!你不上不下的,卡在中间!哈哈哈哈!」
她狂笑着,癫狂的笑着。
那嘲讽他的笑声,在洞穴中回响着,如恶鬼般死命追着他,不肯停歇。
他一直听到她的笑声。
无论他跑到哪里,躲得再远,都无法脱离她的讥讽、嘲笑。
你不是人!也不是妖!你不上不下的,卡在中间——
往事,在黑暗之中溃堤,转瞬间淹没了他。那是血与肉堆砌而成,他在那恐怖的血肉泥沼中奋力挣扎,试图再次遗忘,却无法做到。人生。
他曾经有过人生。
光彩夺目、无比绚丽的人生。
他骑马纵横沙场、笑傲红尘;他曾经高高在上,独霸一方。
但那些金光灿灿的过往,都似沙,在手中,抓不住。
他曾拥有的一切,消失的如此快速。
他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闭着眼、捂着耳,彷佛这样就可以将那些记忆隔离在外,挤出脑海。
「他妈的死杂碎!你搞什么鬼?」
忽地,乌鬣不爽的咆哮传来,他被重重踹了一脚,将他踹离了他自以为安稳的角落。
随之而来的,是一桶腥臭的屎粪,淋了他满头满身。
他愤怒的想爬起来反抗,但那只大脚,在眨眼间,已重重的踩在他头上。因为疼痛,他痛苦的抓着踩着他的大脚,试图扳倒攻击对方,但那该死的妖怪却不动如山,甚至没有察觉到他的反抗,他的爪子,根本无法伤害乌鬣分毫。
「粪桶都快满出来了,还不清!、竟然给我龟缩在这里偷懒?」屈辱的泪水迸出眼眶,他可以听到头骨发出叽哩的迸裂声,那混帐几乎要将他的头壳踩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