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
她的手温暖如常,它伸出手,指着水里那张熟悉的脸,小小声的,嘎哑开口:「那是我……」
紫荆愣了一下,她朝水面看去,看见他和她的倒影。
他忧郁的视线,和她在水中相遇。
「那是我。」
他又说了一次,说得好小声好小声,像在说一个秘密。
「嗯,是你。」她对着水里的他,点头。他抬起头,看着她,怯怯的问:「我不是垃圾?」她一怔,抬首呆看着显得有些忐忑不安的他,突然理解到,他之前为什么那么、那么胆小,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垃圾。心口,猛然一缩。
她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正色的看着他,温柔但坚定的说。
「不,你不是垃圾。」
「真的?」他迟疑的问。
「真的。」她确定的点头,给他保证,「你不是垃圾,绝对不是。」
他露出了一个小小的,不好意思的微笑。
那笑,让她莫名想哭。
她没有哭,她忍住了,但她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拥抱。
我是他。不是它。即使回到了洞里,回到了深深的黑暗之中,他还是开心得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你不是垃圾,绝对不是!她一定是这个世界中,最在乎他的人。只要想着她,似乎连擦地板、扫垃圾的劳役都不那么辛苦了。紫荆。
她说她叫紫荆。
他记得。
不自觉地,他露出了傻笑。
他还记得,那是一种花的名字。
那种花,有着淡淡的桃红,还有着像翅膀一样的花瓣,柔柔的,好像随时都要飞起来似的。
很久很久之前,他见过那种会开了满树的花朵,他几乎忘了。
可最近,久远以前的记忆,渐渐开始一一浮现。
慢慢的,他记起一点、又一点的片段,在人间的片段。
一朵花、一片云,几张模糊的脸孔。
浮光掠影。
有时,那些破碎的记忆让他心惊、愤怒,但他记不清,只有残余的怒气。
他不喜欢去回想,所以他和以往一样,抛弃它们,让自己专注在她身上。紫荆。温柔又善良的紫荆,会煮饭给他吃的紫荆。他闭上眼,想着她,他只要记得她就好,他要把她刻在心里!
「垃圾!」
两个字,把她秀丽的面容敲散,它惊慌地睁开眼,看见主人走进来。
「去端一盆洗脚水过来!」
它快速的打了水,匆匆端来,跪在床边,替主人脱鞋,洗脚。
才替主人的大脚清洗到一半,主人就瞇起了眼,低头嗅闻着它。
「垃圾,这次的供奉者,好像很香啊。」
它冷汗直冒、心头狂跳。
两百年之前,曾有个供奉者,就是被赤尾大人迷惑,硬拖进洞里,连皮带骨给吃掉的。
它知道,主人之前也吃过供奉者。
「我……我不知道……」它低垂着脑袋,舔着干涩的唇,紧张的说:「我没见过,我上去时,人……人类都已经走了……」
它还没来之前,主人是负责去拿供奉的,因为那会有接触到阳光和巫觋而受伤的可能,所以没有妖怪要做。对妖魔们来说,低贱的人类,只有两种。香的,和臭的。香的好吃,臭的难吃,但聊胜于无。能阻止他们的,只有巫觋们所设下的那扇无形的门。
它可以感觉得到,主人冷酷的视线,扫过它的颈项和脑袋。
不要怕、不要怕,它紧缩着身子,恐惧的告诉自己。
回来前,它记得把自己弄脏了,还去垃圾里滚过了一圈,它把她送给它的东西,全藏在森林里。
它已经完全去除了她的味道,主人不会知道的。
即使如此,那冰冷的视线依然叫它如坐针毡。
「哼。」乌鬣冷哼一声。「你一定都是过午之后才去拿的吧?」
「太阳、太阳太大了……」它抖颤的说:「我……我会被烫伤……」
「没用的东西。」他不屑的哼了一声,踹了它一脚。「把水拿去倒了,滚远一点,别碍了我的眼!」
那盆肮脏的洗脚水,飞溅了起来,喷到了它的脸,但它一点也不在乎,只是赶紧端起脸盆,匆匆跑走。
把水倒到水沟里时,它因为一下子松了口气,几乎要蹲在一旁吐了出来。没事了、没事了…它把木盆拿去收好,蜷缩回自己阴暗的角落里,环抱着膝盖,强忍着恶心的感觉。
它必须要小心一点、小心一点。
不,不是它,是他。
他不是垃圾,才不是垃圾。
他必须要小心一点、小心一点,小心再小心,才可以保护她,才不会让她被发现,才不会让她被吃掉。
你不是垃圾。
他闭上眼,想着她。
让她的声音,告诉他、安慰他,和他保证。
绝对不是。
对,不是,我不是。
我是他,不是它。
我不是垃圾……不是……
泪水,悄悄滑落眼角。
他在冰冷的黑暗中,假装她依然拥抱着他。那温暖的拥抱,足以让他度过最严酷的寒冬。他紧抱着膝头,紧抱着她说的一字一句,紧抱着那浮现在他黑暗生命之中,最温暖的火光。下一次,他会抹更多的泥巴在身上,他会把自己弄得更脏,只要能保护她,就算要他整个泡到垃圾堆里,他都愿意。
只要能保护她……
第六章
夏。阳光灿灿,在水中闪耀。河面上,波光邻邻,水鸟不时飞掠过河。午后,紫荆在河边捞起抓鱼的竹篓时,听到了孩童的叫喊。
「紫荆!紫荆!」
她起身回头看去,瞧见一位高大的男人,驾着驴车而来。驴车上除了他,还有两位正拚命对她挥手的小男孩。
男孩们在车子还没到时,就心急的跳了下来。
「阿罗、瓦喇!」她露出笑容,一把抱住朝她奔来的男孩们,笑着道:「几个月不见,你们怎么一下子就长大啦!」
「因为我们吃很多饭啊!」男孩们开心的飞扑到她怀里,异口同声的笑着宣布。
她还没开口,小的那个已经急着道:「紫荆、紫荆,我们可以下水吗?我们可以下水玩吗?」老大在旁抢话,道:「爹说要问妳,妳说可以才可以。」她微笑点头,「嗯,可以。雨季的水位已经退了,不过还是要小心喔,不要离岸边太远。」
「太好了!」欢呼一声,男孩们瞬间抛下她,脱掉衣服,就往水里跳进去,连着扑通两声,溅起了好大的水花。
虽然年纪小小,但两人泳技很好,不一会儿就从水里钻了出来,像两条鱼一般,在河里嬉戏打闹着。
男孩们的开心,让人忍不住也跟着扬起嘴角。
慢吞吞的驴车直到这时才来到河边,驾车的男人将车停下,举起手朝她一摆,灿烂笑着,「哟!好久不见!」
「喀努大哥,好久不见。」她笑着和他打了声招呼。
「抱歉,我应该要直接把东西送到妳家的,但那两个孩子坚持要到河边玩水。」
「没关系。」她抬手遮住阳光,仰头看着那高大的男人,扬起嘴角,「辛苦你了。」
喀努是西方来的矿工。他们一族,从以前就替巫覡们挖水晶矿,挖出来的水晶,经过喀努他们的加工打磨,才会送来她这边。平常都是好几个月才会来一次,但最近因为那场战争,水晶的消耗量大增,喀努才不得不月月都来。「不客气。」他豪爽的笑着,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妳别想太多了,想太多会长白头发的。」
她仰起头,露出微笑,只有他,还会把她当成十岁的小姑娘。
他笑着道:「来吧,我送妳回去,那两个孩子还要玩上一会儿呢。」
紫荆抓着鱼篓,在他的协助下,上了车,一边朝车后张望,问:「嫂子呢?怎不见她?」
「她快生了,我让她待在家里。」喀努瞧着她,笑着说:「她也很想来的,但我怕她中途生了,好不容易才说服她留下的。」
「她状况还好吗?」
「还好,一天吃好几碗饭呢。」他笑呵呵的说:「她怀前两个时也是这样,胃口很好呢,和其它姑娘都不一样。」
「吃得下很好啊。」她噙着笑道:「嫂子若没吃,你才是那第一个会担心的吧。」
「也是啦,哈哈哈哈!」
喀努哈哈大笑,他驾着驴车,不一会儿就入了村,在她的屋子前停下。他跳下车,扛起车上沉重的麻袋,走上楼。她跟在他身后上楼,在他整理水晶时,转到厨房准备饭菜。喀努大哥和他的家人,是少数会在她这边过夜的人,他们家族的人,不是巫女,也非觋者,虽然知道她是守门人,他们却不怎么害怕。
喀努替她把柴火搬上了楼,一边和她聊天,一边替孩子们烧热水。
黄昏时,两个男孩跑了回来。
他们和她一起吃饭、一起谈天说笑。
这屋子里,难得充满了笑声。
当黑夜来临,星辰爬满天际,她替孩子盖上被子,看着孩子们在睡梦中的笑颜,没来由的想到山里的夜影。
他一直都像个影子,胆小、怯懦,躲在阴影之地。
一天又一天,他慢慢的对她敞开自己,慢慢的学习信任她。
有时,他会突然发起呆来。
她知道他回想起从前的事,却很少和她提及,他不提不快乐的事,他只是重新学习一些早该懂得的事。
像是梳头,像是把肉煮熟来吃,像是……微笑……
「你在做什么?」有一天,她看见他又蹲坐在水边,看着水里的自己,忍不住担心的上前询问。他抬起头来,有些害羞的开口。「我在……练习微笑…」她几乎要为此笑了出来,然后才发现他是认真的。
他在练习微笑,因为他不记得该怎么笑。
「我笑起来好奇怪……」他困扰的说,重新低下头,面对着泉水,咧开他的大嘴,摆布他脸上的肌肉。
欢笑,对一般人来说,是如此自然的事,但在这之前,他却连笑都不敢,都害怕旁人会因此生气。
所以,他才要练习微笑。
他担心自己笑不好,害怕旁人会因此讨厌他。
喀努大哥就从来没有这种问题。
看着那躺在草席上,已经摊成大字形,呼呼大睡的男人,她勾起嘴角,好笑的跨过喀努的长脚,离开房间,来到厨房。
自从发现她真的很高兴收到梅子之后,每回上山,夜影总是会摘一大堆来,她好不容易才说服他,这样就已经够了。
不过那时,她收到的青梅,已有好几个竹篓那么多了。担心村子里的人察觉不对,她不敢把青梅送人,只能自己留着吃。前阵子,她把他送她的青梅全腌渍了起来。紫荆从瓮里拿出一颗梅子放到杯子里,再倒入热水,然后捧着那杯梅茶,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如果可以,她真想介绍喀努和夜影认识。喀努知道生命的喜悦,懂得该如何大笑,他一定晓得该如何教会夜影欢笑。
但她不敢,喀努是人,夜影是妖。
她不能冒险让他们认识,人与妖的偏见,太深太重了,她甚至怀疑,夜影身上那些老旧的伤痕,是人类造成的。
那是我。
他悄悄的说。
我不是垃圾……
想起他的表情,她心口一紧。
她不能冒险让他再次受伤,他是她的朋友。
她见过村里的人如何对付妖怪,她不希望他受到同样的对待。
他不是垃圾,他是她的朋友。
坐在窗户边,紫荆捧着手里冒着袅袅白烟的茶,慢慢的喝着。那味道,有点酸,有些甜,但很暖很暖,有着春天的香味。她应该带一瓮上山,教他泡梅子茶。他可以把腌梅子埋到土里,想吃时再挖出来。瞧着窗外那轮明月,她扬起嘴角。
她想,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她几乎能够清楚看见,他收到腌梅子时的喜悦。
她每次送他东西时,他都像是收到了无比珍贵的宝贝,好像她给他的,并不只是一双用旧的手套、一把木头做的梳子、一个小小的束口皮袋、一条绑头发的皮绳……好像她并不是送他诸如此类平凡普通的小东西,而是一些镶了金银珠宝的稀奇宝贝。
他总是珍惜的收着她给他的东西,他总是会露出收到宝物的神情。
那让她乐此不疲的想给他更多,不管是一颗饭团,抑或是一双简单的竹筷。
缓缓的,她再喝下一口酸甜的梅子茶。
她真的很期待,看他吃到第一颗腌梅子的表情。
他的脸,整个皱成了一团。发现整个碗都空了,她一愣,吃惊的道。「天啊,你把它们全倒进嘴里了吗?」她应该要忍住的,但他一副不知道该吐出来还是吞下去的模样,实在太好笑,她忍不住笑了出来,一边连忙拿着碗凑到他面前,并道:「太酸了,快把它们吐出来。」
他才不要,这是她给的食物。
瞪着她,虽然酸到眼泪都快飘出来了,他还是硬把那些酸得要命的酸梅给吞了下去。
「你这傻瓜——」她几乎笑翻了过去,赶紧拿竹筒给他。「快喝点水。」
他抓着竹筒,猛灌水。
狂喝了好几口水,他才松了口气,但口腔里依然充满了酸溜溜的味道,让他口水不断分泌。
「好酸。」他眨着眼,瞧着那笑个不停的女人说。
「对不起。」紫荆笑着抹去眼角的泪,「但我真的没想到你会一次把整碗的梅子都倒进嘴里,我以为你至少会先试吃一颗看看。」
「这个好酸。」他咕哝抱怨着。
「我知道,对不起啦……」她一边道歉,还是一边笑,拿了一个饭团给他。「腌梅子不是要直接吃的,要泡在水里当茶喝,或是配饭吃,去油解腻,很好吃的。」他接过饭团,狐疑的看着她。「真的啦,你先吃饭,我泡茶给你喝。」她边说边拿着布巾,把烧开的壶提起来,在杯子里倒了一些热水。
他咬了一口夹着肉片的饭团,另一只手不忘照着她之前教他的方式,在烧热的石板上,炮制烧烤腌肉,一边歪着脑袋,看她在陶杯里倒热水,杯里的腌梅子,在水中翻滚着,氤氲的白烟,散发出淡淡酸甜的清香。
手里的饭团,一下子就被他吞吃进肚里,她在泡茶时,他已经把石板上的肉也塞进嘴里。
「来,你喝一口看看。」
学会了教训,这一次,他小心翼翼的轻啜一口。
酸甜的味道滑进口中,但不是之前那种酸到让人头皮发麻的酸,而是淡淡的,带着清甜的酸。
这酸甜的味道,让人胃口大开。
他有些惊讶,看着手中的杯子,那颗梅子仍在水中滚动。
「怎么样?」她带着期待,开口问他,「好喝吧?」
他点点头,「嗯,好喝。」她弯起嘴角,甜甜一笑。「等喝完之后,那颗梅子可以拿来吃,就不会那么酸了。你要是想喝酸一点,就多放两颗,若是想喝淡一点,就像这样放一颗就好。」紫荆替自己也倒了一杯梅子茶。「平常的时候,只要把整瓮都埋在土里就好,可以存放很久喔。」
真的不会酸吗?
喝完了杯里的水,他伸手戳了戳那颗皱巴巴的梅子,然后舔了舔利爪,惊讶的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