呛鼻的酒味袭来,夏雨蝶蹙眉,轻轻推开他。
一个小时前,她接到万佑星打来的电话,像个疯子似地哀嚎啜泣,恳求着见她一面。
于是,她重新回到他住的地方,默默等待。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她质问。「你这一整天都上哪儿去了?学生说你又调课请假。」
「我……因为发生了一件严重的事,所以……」他欲言又止,一副很难启齿的模样。「雨蝶,让我喝杯茶好吗?你倒杯茶给我。」
这算是缓兵之计吗?
夏雨蝶无奈,只好起身为他冲了杯热的花草茶,让他喝了能够宁定心神。
他坐在沙发上,像沙漠旅客得遇甘泉,饥渴地喝着茶,一面喝,身子仍颤抖不止。
看来事态的确不妙。
夏雨蝶在未婚夫对面坐下。「你冷静多了吗?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万佑星深吸口气,很快地瞥望她一眼,又心虚地垂下眸。「其实我……欠了一千五百万。」
「一千五百万?」夏雨蝶愕然,不知该怎么消化这数字。「怎么欠的?为什么你会欠人家这么多钱?」
「因为我赌输了。」
「赌输了?你是说你欠的是赌债?」
「……嗯。」
「到底是怎么回事?」
「嗯,是这样的……」万佑星沮丧地低着头,嗫嚅地吐露。「我有个朋友,给了我一张高级俱乐部的会员证,所以这阵子,我常到那边玩。」
「那是什么样的俱乐部?」夏雨蝶问得犀利。
「就……你知道的,」万佑星搓搓双手,显得局促不安。「那种专门提供上流社会人士玩乐的秘密俱乐部,有吃有喝,也开设各种赌局。」
原来如此。难怪最近他经常爽约,晚上也常常找不到人,原来是沉迷于如此花花世界。
夏雨蝶怏怏地盯着未婚夫。「你就因为这样每晚花天酒地,短短时间便欠了一千五百万赌债?」
「嗯,差不多就这样吧。」万佑星不敢告诉她关于自己中了仙人跳的事。「我也没想到自己怎么这么衰,一直想翻本,却翻不了本。」
当然啦,他是傻子吗?在赌场里哪有翻本这回事?寻常赌客只有被那些专业庄家玩弄的分。
夏雨蝶很失望。「你是大学副教授啊!万一让学生知道你沉迷赌博,你还怎么对他们立下榜样?」
万佑星闻言,全身震颤,她正好说破他内心最恐惧的忧虑。「所以只有请你帮帮我了,雨蝶,拜托你帮我!」
「你要我借你一千五百万吗?我没那么多钱,我现在户头里顶多也只有几十万——」
「不是的,我不是要跟你借钱,我只要你跟那男人赌一把!」
「跟谁赌一把?」夏雨蝶愣住。
万佑星没立刻回答,坐到她身旁,因残醉略显混浊的眼眸希冀地盯着她。「今天晚上我见过赌场老板了,他开出条件,只要你肯跟他玩一把,如果我们赢了,就把这一千五百万一笔勾销。」
天下哪有这种事?夏雨蝶直觉事情没这么简单。「那如果他赢了呢?」她沉声问。
万佑星又是一震,很愧疚似地低下头。「就……一个月。」
「什么一个月?」
「把你借给他一个月。」
夏雨蝶倒抽口气,胸臆瞬间冰冷。「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意思啊!」万佑星再度抬眸,双手握住她纤肩,祈求地摇晃她。「雨蝶,你会帮我的,对吧?这件事关乎我的名誉啊!如果校方知道我在外头欠下这么大笔赌债,别说明年绝对不会再给我聘书了,之后我可能在整个学术圈都混不下去!你也不想看到你未来的老公走投无路,对吧?就帮帮我吧!雨蝶,求求你!」
他怎么有脸向她央求这种事?而她又为何冷静地坐在这里听他说?
夏雨蝶瞪着未婚夫,明眸澄透如水,看得万佑星惭愧不已。
但他仍鼓起勇气继续求她。「只要跟他玩一把,雨蝶,只要你赢了就好。」
「你没想过,万一我输了怎么办?」她语音清冷。
他咬咬牙。「那也只是……一个月而已。」
她直视他。「你刚刚说,你是我未来的老公,站在你的立场,你愿意把未来的老婆借给别的男人一个月?」
他听出她话里的指控之意,冷汗涔涔,软弱地为自己辩解。「我当然不愿意啊……但也没办法。」
「也就是说,你的名声、你的事业,还是比我重要?」
「话不能这么说,雨蝶,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你帮帮我也很合理,对吧?你记不记得,我出国留学前,临时筹不到学费,也是你借给我五百万,我才能顺利成行。说真的我很感激你,我知道你为了我,什么都愿意做,我真的很感动!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也很爱你,雨蝶,我爱你!」
他怎能一面提出这卑鄙的要求,一面又声称爱她?这男人……怎能令人如此齿冷?
夏雨蝶怔忡着,神智有片刻抽离,悠悠游荡。
今夜,她听到的太多了,那对假扮她亲戚的中年夫妇,以及面前这个男人,他们是说好了同时给她打击吗?是想看她被击垮吗?
「雨蝶,你说话啊!」万佑星察觉她心不在焉,焦急地想唤回她。「你会帮我吧?对吧?你说话,别这样吓我。」
她恍惚地看他。「如果这次我不帮你,我们是不是就到此为止了?」
万佑星面色刷白,激动地用力握紧她肩头,握得她发痛。「你不会这么残忍吧?雨蝶,我现在唯一能依靠的人就只有你了,拜托,救救我!你舍得我身败名裂吗?我很痛苦,真的很痛苦……这样吧,我跪下来求你……」
说着,他当场就要跪下。
「不要这样!」她尖锐地阻止他。
他吓一跳,抬头望她。「雨蝶?」
她蹙眉。「别这样,你站起来。」
他大喜,连忙起身。「那你是肯答应帮我?」
她没有回答,撇过脸蛋,那幽凝失神的侧颜令他有些胆颤心惊,一时不知所措。
许久,她才幽幽扬嗓。「为什么那男人会提出这样的条件?他认识我吗?」
「这个……」万佑星摇摇头。「这我就不晓得了,他很神秘,跟我说话时一直背对着我,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为何她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呢?夏雨蝶嘲讽地轻哼——
「没关系,我想我知道他是谁。」
第8章(1)
夏雨蝶想不到,在台北山区竟还能有如此遗世独立的一角,隐在蓊郁森林后,穿过弯曲的林荫道,眼前豁然开朗。
一栋巴洛克式的典雅建筑矗立眼前,庭园的设计也是纯欧风的,青葱的灌木丛修剪出各种花样,烘托着一个个石膏像,葡萄藤攀爬出两道绿色的圆拱隧道,左右对称。
当然,少不了一座艺术喷泉,位于庭园正中央,池面悠游着几尾石雕美人鱼,如浪的水花在阳光下晕染着灿烂虹彩。
这就是他的地盘。
在司机的引领下,夏雨蝶坐车来到豪宅门前,下了车,一个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已等着她。
「夏小姐,请跟我来。」
他在前方为她引路,越过浮雕精致的大门,来到挑高两层楼的大厅,气势庄严宏伟,豪华水晶吊灯,大理石铺成的旋转梯,以及墙上一幅幅错落挂置的名画。
怪不得佑星会沉迷于此,这里确实有股诱惑人心堕落的魔力,而她刚刚经过的,便是地狱之门。
接下来迎接她的,会是什么呢?
夏雨蝶闭了闭眸,悄悄深吸口气,虽然她在来以前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想着即将面对那个男人,心下仍是起伏不定。
她必须保持冷静,唯有比他更冷静,在这场赌局才不会落居下风。
她一再如是告诫自己,但当她被带进一间隐密的包厢,发现里头有一面特殊设计的玻璃墙,能够透视墙外的一切,她的心,仍是不争气地乱了。
她可以想象,那个男人就是坐在这包厢里,好整以暇地看着外头那些赌客花天酒地、挥霍人生,而他就是那引诱浮士德出卖灵魂的魔鬼,高高在上。
他凭什么?他以为自己是谁?!
怒意如火苗,在夏雨蝶胸臆中油然窜烧,在还没见到那个男人前,她已决定恨他。
「你来了。」一道森沉的嗓音在她身后落下。
她身躯冻凝,一动也不动。
「转过来,看着我。」他下令。
她咬咬牙,努力抹去脸上所有表情,缓缓旋身。
映入眼瞳的,果然是她心内设想的那个人,那个她曾觉得感激又对他有几分愧疚不舍的男人。
杜非。
她冷冷地瞪着他。
他挑眉,墨眸明灭不定,漫着阴郁。「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会见到我。」
「我知道是你。」她语音脆冷如冰。
「为什么?我以为万佑星并没认出我。」
「他不需要认出你,我知道只有你会这么做。」
他凛然不语,疑惑地盯着她。
「前两天,我见到我『表舅』跟『表舅妈』了,就在你对佑星提出条件的那天。」她不带感情地解释。
他懂了。
杜非咬牙,收在西装裤袋里的右手不觉握紧。原来她都知道了,知道他便是那个为她指定两个假亲戚的幕后主使者。
「今天,我不是为佑星来的。」她悠悠扬嗓。「我是为我自己。」
「为你自己?」他语音沙哑。
「是。」她直视他,清澄的眼眸一瞬也不瞬,没有任何闪躲或迟疑。「我想问你,为什么是我?」
「为何不喝?你可知倘若不喝这碗孟婆汤,便没法投胎转世,只能在这地府里做孤魂野鬼?」
阴森无涯的闇黑里,有道声音回响,尖锐又凄厉,刺痛着他。
他觉得太阳穴阵阵抽疼,忍不住双手抱头。「可我……不想忘了她,我不能忘了她!」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这执念,只会伤了你自己。」那声音,很冷,很无情。
他睁大眸,却看不见眼前有任何形影。那声音是某种没有形体的鬼魂吗?
「没关系的,伤也好,痛也好,请你教教我,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不忘记雨蝶?」他嘶声恳求,虚无的人生尽头,只想知道这件事。「什么办法能让我来世还有机会见到她?」
那声音没有回答,而他的魂魄,便在阴曹地府里,悠悠荡荡了五百年。
某日,那声音又出现了。「五百年了,你还不肯死心吗?」
而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恨自己的魂魄不能干脆地于这世间粉碎消失,若是连神智也归入混沌,他便不会执着至此了吧……
也不晓得对方是否对他终于有了一丝同情,竟提点他一条路。「这样吧,地府最近缺一名差役,你若是肯做百年穿越阴阳的镇魂使,我就答应你不必喝那碗孟婆汤,让你投胎,与她再续前缘。」
「好,我做!」他毫不犹豫。
「你可得想清楚,这镇魂使不是好当的,所有人临死前的痛苦与悲伤,都会转到你身上,你得跟着受苦受折磨,直到他们平静地合上双眼……很多镇魂使便是因为受不了这痛楚,最后心神崩溃。」
「我能承受的,我愿意承受!」
「好吧,那就给你一个机会,记住,你也只有这唯一的机会。」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得到她,或失去她,牌面一翻两瞪眼,没有转圜的余地。
杜非望着夏雨蝶,她隔着赌桌,与他相对而坐,包厢内很安静,只有他们两人,女侍送上咖啡后便识相地退下,门外守着一个专业发牌员,等候他吩咐。
为什么是我?
她如此问他,为何他会爱上她,执意要得到她?
杜非沉思许久,决定说实话。「如果我说,是因为我们前世有一份未了的情缘,延续到今生,你相信吗?」
前世今生?
夏雨蝶惊愕。「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这是真的。」他哑声低语。「前世的我,是个浪荡的王爷,而你是将军夫人,你的丈夫因叛国罪入狱,为了见他一面,你特地来求我……」
他幽幽地讲述一个故事,一个她料想不到也毫无记忆的故事,她觉得自己像在看一出古装连续剧,这不可能是现实。
他说到一半,停下来看她,见她眯着眼,唇角似笑非笑地噙着抹不以为然,呼吸霎时中断。
「你不相信。」他自嘲地扯扯唇。
「你认为这种事,会有人相信吗?」她嘲弄地反问。
不会。杜非黯然寻思。所以他才从不告诉任何人,即便是他最好的朋友张凯成,也认为他对她的感情莫名其妙。
「所以你是说,为了得到那个将军夫人,你拿替将军开罪当作交换条件,硬逼着她成为你的小妾吗?」
她说「那个」将军夫人,彷佛这故事的主角完全跟自己无关。
杜非暗暗掐握拳头。「没错,就是这样。」
「她答应你了吗?」
「答应了。」
「如果这故事是真的,那你的所作所为很卑鄙。」她毫不留情地批判。
他心颤了一下,数秒后,嘴角牵起苦笑。「没错,是很卑鄙。」
就如同他现在对她所做的一样。
他蒙眬地看着她,没有说破自己的心思,但她已从他话里聪慧地听出弦外之音。
有一瞬间,她微颤着唇,看来像是想追问他故事的后续,然而那美丽剔透的双眸很快又冷凝如冰。
他胸口闷痛。」你不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吗?」
「知道又怎么样呢?」她耸耸肩。「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第8章(2)
她没有感觉。杜非震颤,面色登时刷白。
好狠的女人!她真的够狠,言语如刃,刀刀划过他心坎,血淋淋。
「我只想问你,是什么让你觉得自己有权力操控我的人生,打造一个舞台,请来两个演员骗我演这出戏?我爸妈过世,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但你不该为我安排假的监护人,六年后,又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来接近我,然后是现在,只为了阻止我跟佑星在一起,你就那样玩弄一个老实男人?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毁了他的人生?你凭什么把别人的人生当作儿戏?凭什么?!」
她质问他,字字句句,都是对他最严厉的控诉。
如果他是一般男人,怕是早就痛得血肉模糊了,但他不是,他是杜非,他习惯了忍受痛楚,习惯了他人的鄙夷与奚落。
「你在台风夜那天不顾安危来救我,我以为你是个好人,没想到你心机这么卑劣。」
她继续指责他、鞭笞他。
他不在乎,若是连这小小苦痛也承受不住,他哪来的筹码与她赌这一把?
杜非冷笑,笑这世间,更笑他自己。是啊,他是卑劣,她完全说对了!
「之前在你面前那个我,不是真正的我。」他傲然宣示,星眸敛去所有的温情,只余野兽的斗争与残酷。「这一路,我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在刀口下讨生活,走私艺术品,投资赌场……我就是这么一个坏事做尽的男人,否则你以为我今天怎么能拥有这巨大的财富?」